和王含一样,柳隐在汉中,也是按虎步之法,操练降军。
此时卫瓘带过来的这些人,在汉中经过近两个月的训练,已经改头换面。
卫瓘不知道刘谌对儿子安排了什么,还在军中整备,就看到刘谌和卫密二人,来到自己这里。
卫密还在不停地对刘谌絮絮叨叨。
卫瓘唯恐这个儿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连忙喝止道:“巨安,不得无礼。”
卫密很委屈,你不应该问问刚刚发生了啥事,再来说我吗?
同卫瓘一起来的,还有汉中的运粮车。益州已经开始向汉中输运粮食,也能匀出一些,送到这天水来。
卫瓘既然带兵来,顺手就多带上一些。只是数量太少,勉强能支撑半月。
陇右寒冷,春麦要到五月才能收割。如今刚到四月,割得太早,还得晒。
刘谌找了个粮车,一屁股坐在上面,丝毫没有个皇子模样。
“伯玉,等雍州事了,也该回成都一趟了。”
卫瓘笑笑没答话。
什么时候回,还不是你说了算?
他在汉中,一直很尽职地当刘谌的传声筒。刘谌离开汉中后,更是将一应军务交给柳隐。
刘谌说是把人给他带,他也不可能当真。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刘谌见车上还有残留谷粒,便伸出手去,一颗一颗捡起来,平放在手心之上。
“这农桑稼穑,皆是天时。世人也觉得天下分崩离析,分久必合,也是天时。”
“可是这天时到底是什么,伯玉见识渊博,能否为我解惑?”
卫瓘不知道刘谌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径直答道:“大王已经说了,又何必我再去解释?”
这东西,本来就没办法言说。
刘谌握住手中的谷粒,沉声道:“你知道吗,当初邓艾攻破绵竹之时,父亲要降,我力主迎战,他就是以我乃小子,不知天时来斥责我。”
卫瓘不假思索。
“邓士载确实是孤军深入,可是若钟会不反,大王也没有机会……”
话语蓦然止住,下面的话,卫瓘不该说。
想了半晌,卫瓘替自己解围道:“不过大王能逆转形势,可能也是天时,相……司马昭终究还是太过心急。”
作为司马昭的亲信,他明白,所谓的伐蜀,不过是司马昭进王位的梯子而已。
这点,不单单是他看得清楚,钟会也看得清楚,所以钟会才有了撤军之意。
只有邓艾看不清楚,傻呵呵地以为司马昭是真的想灭蜀。
刘谌注意到,卫瓘至今,还没习惯直称司马昭之名。
“伯玉既然提到了司马昭,都说这天下,有德者居之,那在你看来,这司马昭是有德之人吗?”
卫瓘如实以告:“魏臣皆说司马昭忠肃宽明,乐善好士,有君子之度。彦纬(王经字)也曾说朝廷四方,皆愿为其效死。”
确实如此。
这话还是反叛司马昭的毌丘俭、文钦说的,卫瓘直接拿过来用。
刘谌像是同意他的观点:“伯玉和元凯,以及尚在雍州的张华、羊祜,皆是当世名士。能得众人相助,想必他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可是人啊,永远是最复杂的。有德无德,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谓德性,不过是世家子说给自己听的体己话儿罢了。”
不待卫瓘开口,刘谌的话步步紧逼:“连伯玉在听到我讲成都事时,都觉得伐汉天时是在司马昭身上。”
“可见连在伯玉心中,也没想过该将魏主置于何地。”
刘谌淡然一笑,
“所以天时,只是四个字,弱肉强食。”
“强魏伐弱汉,权臣代暗主,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时!”
卫瓘不知道该说什么,司马昭弑帝,终究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儿。
看到卫瓘嘴角微动,似乎有顾虑,刘谌轻笑:“伯玉但说无妨。”
行吧,既然你让我说,那我就说了。
卫瓘似乎要把憋在肚子里的话,一口气全部说出来。
“大王如此年轻,便有此见识,已是不易。既然明白大势所趋,又为何要逆流而上?”
“陈仓乃是重镇,区区两万人,又如何能攻得下?”
卫密在一旁,不敢作声。
和刘谌与自己父亲的谈话比起来,自己那点儿心思,根本搬不上台面。
而卫瓘的问话,可谓直入刘谌骨髓之中。
“正因为陈仓难攻,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刘谌坦然相告。
“陈仓围厚城深,我想让你去劝降。”
卫瓘既已降汉,这种工作刘谌只需要直接传命就好,为何又要东拉西扯说这么多。
“可是伯玉,你仍在选择明哲保身。”
这算是打破了卫瓘和刘谌之间的默契。
他和杜预,一个降了,一个坚持不降。可是实际上二人都差不多,卫瓘从来到这里,一直没主动谋划着什么。
仿佛是个牵线木偶一般。
这里面既有刘谌的原因,也有卫瓘自己的原因。
他投降,是迫不得已。
从杜预逃跑一事,刘谌就感觉,卫瓘还是有所保留。
那为何又要说司马昭?刘谌是想让卫瓘明白,此一时,彼一时。
听闻此话,卫瓘面有惭色。
“我只是个降将……”
柳隐说了,用人勿疑。刘谌已经决定放手,也需要打消卫瓘的顾虑。
“世人皆想出将入相,我想伯玉委身于司马昭,也是如此。”
“我说了这么多,也是想让你好好想想,你出仕为官,是为了扶他司马昭上位,还是为了自己能树立功名。”
“你想好了,告诉我。如果确实不愿意留在我这儿,我放你回成都。之后,你是泛舟湖上,还是回到魏境,我一概不问。”
“如果是想为名,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成事?”
刘谌一口气说完,纵身从粮车上跳下,准备离开。
这种事劝是没法儿劝的,想通了,也就好了。
给他些时间,不着急。
结果卫瓘只是思量了片刻,便起身追上刘谌。
“我愿意去陈仓!”
刘谌没想到他决定得这么快。不过卫瓘既然下了决心,事情还是早点定下来为好。
“我马上要去大将军那里,此间诸事,就一应托付于你。”
“哦对了,我还打算让巨安和都尉一起,重建绣衣。”
卫瓘呆在原地。
终于,他出声道:
“那大王,你是想做周公,还是做另一个司马昭?”
刘谌轻巧挥手,将手中谷粒扔入袋中。
“我非周公,也非司马昭,不过是刘谌罢了。”
“还有,没什么逆流而上。孤,也从来不信什么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