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尉又是因为什么,学起阿家翁,颐养天年了?”
马秉只是喝了一口酒,
“当年威硕(刘琰)获罪下狱,弃市而死。看得多了,朝堂进言的事,还是让年轻人去做吧。我们这群老东西,总不能一直占着位子吧?”
话虽淡泊,实属无奈。
马秉年过五十,人言五十而知天命。说是看开了,其实是没办法的妥协罢了。
而他说的刘琰的事,是以前新年有大臣妻子母亲入宫庆贺的习惯。而自己媳妇入宫一个月才回家,刘琰怀疑她和刘禅进行了一些深入浅出的交流,就打了她一顿。
这事确实有关皇帝声誉,但毕竟刘琰是跟在刘备身边的老人,还是同宗。当时官职又是车骑将军,位比三公,多少也应该有些面子。
当这种桃色新闻出来的时候,不管你做没做,别人眼里你就是做了。所以最好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给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或者好处息事宁人,别闹的满城风雨,对谁都好。
但随后的事却让人匪夷所思。刘琰不仅获罪下狱,还在闹市里,众目睽睽之下被处死,这就多少有点儿欲盖弥彰。而刘禅到底是魏武之风一时性起,还是为了杀人立威,个中原因,随着刘琰身死,别人也只能暗自揣测。
只可惜刘琰,堂堂的车骑将军,因为家暴的罪名被杀,不仅前无古人,也是后无来者了。
足见我大汉,向来重视男女平等。
而如今重提此事,刘谌越看越像是刘禅在杀鸡儆猴。再联想到延熙到景耀年间发生的旧事,肯定也不像马秉刚才的几句话这么平静。
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刀光剑影,这才是权力争斗的常态。
“那都尉今天怎么会跟我说起这些?”
刚才的话里虽然没提到刘禅,但是话外却无一不是刘禅。马秉又不清楚刘谌的经历,不可能不顾及到皇帝儿子的这个身份。
要说是出于信任,那刘谌是真的不信。特别是见过官场争斗的场面,学会不信任别人,才是能保住官帽子的前提。
“因为老夫觉得大王和陛下不同。虽然我年龄大了,却也想有机会能够有所作为,能够不负襄阳马氏这个姓氏。”
嗯,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
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一股汉末的政治力量,就是因为世家子弟能够更加便利地入朝为官。
如果确有才干,成为公卿大臣,那这个人所代表的家族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一来一往,相辅相成。
父亲马良辅佐壮缪侯在荆州威震华夏,经过几天的接触,刘谌也觉得马秉确实是有本事的。
胸中有丘壑的人,要说他能安分待在骑都尉的位置上养老,那才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我和父亲不同,又是哪里不同啊?”
“若是天下太平,以陛下心性和手腕,未尝不是个守成之君。”
这话马秉只说了一半,后半句他没说,但刘谌听出来了。
只可惜现在还是乱世,却用权术引得朝堂相争,徒增内耗,只会让敌国趁虚而入。
“而大王不同。我听说大王入宫斩杀黄皓,以皇子的身份清君侧,既给了陛下台阶,也堵上了百官的嘴,可谓借得一手好势。而后更是亲自镇守城楼,与禁军同吃同住,在守城之时收获人心,正逢其时。大王行事能够如此审时度势,日后肯定大有作为。”
刘谌听着话,渐渐地身子靠向一旁的凭几,手指捋着嘴唇,表情玩味。
你看看,这才是读书人啊。明明自己没想这么多,完全是凭着本心做事。结果人家一开口,能说出这么多弯弯绕来。
就好像刘谌没来这里之前,在课堂上做理解题一样。
听老师在上面一条条分析,他当时就怀疑,作者写这些东西的时候真想这么多了吗?
“所以,都尉是想通过我,然后一展抱负?”
马秉捻须微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老夫正有此意。”
刘谌打了一个响指,举起面前的酒杯:“那咱就喝一杯吧?城楼上这么多天,为了防着魏军,一点儿酒都不敢喝,人都快憋坏了。”
“哦对了,邓艾兵败,之后我打算像父亲建议,带兵前往剑阁。都尉觉得怎么样?”
马秉可是至今为止,第一个明确支持自己的人。刘谌心情大好,顺势关心起外面的战事来。
“大王如今正视听,拒魏兵,已经立下不世之功。老夫建议大王要以退为进,主动把军权交还给陛下。”
刘谌本来还很开心,邓艾如果败了,接下来就是要帮剑阁的姜维收复汉中。
要平定汉中战事,自然少不了要往剑阁增兵。结果还没等这边事了,马秉就劝自己把军权交出去。
交了军权,难不成让自己去击退钟会的十万大军?
他刘谌又不是高达!
“都尉这是什么意思?”
马秉抬手指向刘谌腰间的剑。
“大王还知道你这天子赐剑的来历吧?”
这剑?不就是当初刘备赐给刘禅的吗?还有什么来历?
“这剑一共八柄。除了先帝和近臣之外,先帝诸子均有一柄。陛下继位后,将甘陵王和先安平王的剑收回,与陛下的剑合铸为一柄,之后那柄剑丢在了汶水。而这柄,则是先帝亲佩的。”
甘陵王即刘永,先安平王即刘理,是刘禅的弟弟。原本二人的封号是鲁王和梁王,建兴八年,刘禅因鲁、梁两地的地理位置在吴国境内,就改封了两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刘禅把原本父亲赐给自己弟弟的两柄剑收了回去。
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那剑阁战事怎么办?”
“剑阁自有大将军维系。”
刘谌知道马秉是好心,生在皇家,血脉亲疏大不过手中权柄。那两位叔叔还只是安乐王爷,境遇尚且如此。如今自己刚刚得胜,恐怕宫里那个便宜老爹已经开始忌惮起来了。
想到这而,刘谌叹了口气,
老天爷你让我直接穿刘禅身上不好吗?现在自己不光要应付魏军,还得应付自己的爹。
这叫什么事啊!
“大将军就算再有本事,毕竟对面可是钟会的十万大军。唉,没想到最大的问题,还是在父亲身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马秉问道:“大王为何如此担心汉中战事?想来大将军在那儿已经和钟会相持快半年,邓艾又不足为虑,魏军久攻不下,也便退了。”
开玩笑,他们就算退了,也不会再把汉中乖乖还回来啊!
“剑阁是险,但魏国已经占领了汉中。当初高祖皇帝正是从三秦大地东出,进而建立大汉。而先帝也是和曹操苦战了许久,才能取得汉中之地。汉中作为益州屏障,在我们手里,如果魏军再犯,我们还有空间可以周旋。汉中一旦丢了,下次魏军可是直面蜀中平原,保不齐下次从阴平来的,就不是邓艾区区三万人了。”
汉中对于魏国,可以说是可有可无的鸡肋。对于蜀汉,那就是杜某斯一般的存在。
没它,不安全啊!
马秉“啧”了一声,
“大王能有如此见识?老夫佩服!”
刘谌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么明显的道理,只要是个认字的就知道。你先别拍马屁,说现在怎么办才是正事。
“不过老夫还是建议大王保存自身。办法毕竟是人想的,人要没了,那可真是全没了。”
刘谌有这个心是好事。但有心不代表就能实施,也得有可行性。
马秉不是不知道汉中的重要性,眼下成都也确实是无力支援剑阁。
董厥已经派过去了。要不是成都告急,也不会叫巴东军回援。毕竟永安方面,还有个习惯背刺的东吴。
南中诸郡也不能轻动,那些少数民族就喜欢叛乱,霍弋一动,后方一旦不稳,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禁军只剩不到一万,派到剑阁也无济于事。其实最好的办法是顺势将回援的巴东军派去,不过刘禅肯定不会同意。
就算同意,带兵的也不可能是他刘谌。
刘谌意兴阑珊,今天心情的起伏就像坐后世的过山车一般。
死局一个接一个,刘谌这个恨啊,为啥自己不是皇帝!
北地王的名头只能吓唬吓唬人,自己没实权,好不容易到手的禁军还要交出去。
索性饭也不吃了,反正马秉家的菜也不好吃。刘谌起身告辞,自己这么多天没回家,还是先回去吧。
马车里,刘谌还是皱着眉头。
本来有了马秉的支持他该高兴才对,但是眼下他属实开心不起来。
今天刘谌从这位选择闲散的骑都尉嘴里听到了不少故事。他知道自己确实应该按马秉所说,交权出去,继续当自己的小王爷。
但是按刘禅的德行,你让他能灭魏伐吴,比让诸葛亮复生都难。
你说他昏吧,他倒是分得清忠奸,只是一肚子心思,全用在折腾自己人身上,
一个字,庸。
马秉的评价是很中肯,要是太平盛世,你庸就庸吧,起码大伙儿有余力跟你瞎折腾,国家受得了。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刘谌想的头都痛了,也不知道如今该如何破局。
真想立刻带着还听自己话的禁军来个逼宫。不过一旦这样,刘谌可彻底丢了法理。要知道当初杀黄皓,自己正是借着父子名分才让刘禅消了火。
君臣纲常,可真他娘的是糟粕。
马车已经到了王府,刘谌还在烦心,没有留意。车夫在外面等了许久,发现车里人一直没下车,开始轻轻唤他。
刘谌一抬头,到家了。
崔夫人这几日不见刘谌回来,在家里一直提心吊胆的。此时听到门口有马蹄声,连忙一路小跑,来到了大门口。
刘谌刚下马车,崔夫人也不顾什么女子矜持,直接扑到刘谌身上,将头埋在刘谌胸口,轻声呜咽。
泪水沾湿了大半衣襟,崔夫人只是哭,说不出话来。
刘谌轻拍她的后背,没办法,他之前也没谈过恋爱,也没有安慰过女孩儿的经历。
更何况安慰人妻了。
马夫倒是个体面人,看这情形,自己再待在这儿就显得不合适了。一声吆喝,赶着马车先溜为敬。
崔夫人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这么多天也没个消息,你也是个王侯,用得着你去上阵厮杀?打仗也就算了,也不知道派个人回来传话……”
说到这儿,崔夫人抬起手,在刘谌胸口重重锤了一拳。
“就让我……就让孩子们在家担心你是吧?”
孩子们:?这锅我不背!
看这言语举止,明明是你自己担心好吧?
崔夫人这副女子关切的神态,落在刘谌眼里,令他不由得心中大动。
刚才心烦的事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崔夫人被他这么直直盯着,脸上泛起一阵红云,
“吃饭了吗?”
吃饭?还吃什么饭啊!
刘谌一把拉过崔夫人奔向内室,
“吃饭什么的先不着急。夫人担心了这么多天,我得用实际行动表示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