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雨。
魏元元早早起来,和魏李氏一起准备了吃食、香烛和亲手叠的元宝,魏元元又悄悄翻出自己酿的酒,打上满满的一壶。
母女二人做完这一切才换上素净的新衣,准备出发去祭拜魏百户。
一打开门,就看到了手持油伞的孙彻静静站在靡靡细雨中。
他也穿着白衣,雨水如雾缠在他的身上,柔化了他身上的浓烈的贵胄之气,就像是雪地中的白鹤,格外儒雅。
“公子?”
“晨安。”
孙彻淡淡颔首,主动接过了魏元元手中的竹篮。
魏元元心中一跳,连忙闪躲道:“公子,我们是去……”
“我知道的,去祭拜魏百户,我陪你们一起去。”孙彻还是接过了篮子,“他是本公子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本公子都该一同前往。”
魏元元拗不过,只能同意了。
孙彻没带随从,祭祀除草、清扫、焚香、祭酒等等,都是他帮着魏元元一起完成的。
因为今日有雨,难免沾得孙彻满身泥泞,但他仿佛没看到,只是静静替魏元元和魏李氏举着油伞,沉沉凝视着跪在墓前的小少年。
她郑重给父亲磕头,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不难判断,都是祈求父亲保佑、早日康复之类的话。
雨越下越大,等她磕完头,雨水早已将她打湿,白皙细腻的面容,仿若一朵沾着水雾的白荷。
清清冷冷,遗世独立。
魏元元扶起魏李氏,道:“娘亲,雨大了,我们回吧。”
魏李氏点头,用手绢轻轻擦拭男人的墓碑,什么都没说,但眼中的深情和悲伤,让魏元元阵阵心酸。
许久后,魏李氏温声道:“魏郎,我回了,下次再来看你。”
魏李氏甚至还露出了笑容,仿佛她说话的对象不是墓碑,而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祭拜结束,三人就这样慢慢走在田野之间,朝魏家行去。
快到魏家时,魏李氏突然道:“勋子,你送公子回府吧。”
魏元元知道,魏李氏这是想自己静一静。
所以今日连小烈真都被魏征接了去。
魏元元不敢打扰母亲,便道:“好。”
魏元元将油伞递给魏李氏,一下钻到了孙彻伞下,道:“公子,我送你吧。”
孙彻颔首向魏李氏辞别,轻轻把油伞倾斜到魏元元那边,二人肩并着肩又重新走入了雨里……
直到看不到魏李氏的身影了,魏元元才耷拉下了脑袋,一路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魏元元突然一脚踩入了泥泞中,溅了自己和孙彻满身。
孙彻连忙扶住了她,才发现她眼眶红彤彤的,眼泪就这么挂在她的羽睫上,要掉不掉。
孙彻心中发紧,轻声道:“魏勋,你没事吧?”
魏元元吸了吸鼻子,许久后才沙哑着声音道:“公子……我以前……并不是一个好……儿子……”
“怎么会呢?”
“真的……对于我爹爹来说,我简直一点都不乖……”
“……”
“我不喜欢他的老古板和固执,他逼着他的儿子习武,逼着他成长,不听他的意见,对他的伤痕累累视而不见,同样他还对女儿也视若无物……我觉得他无论对儿子还是女儿,都不是个好父亲……但我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已经尽力给了我们最好的……”
他知道自己在魏氏“不受欢迎”,若自己有什么意外,“百户之位”会成为他们家的催命符,所以他想让魏勋快点成长。
他也知道魏元元并不喜受到束缚,所以他替魏元元选了祁文蕤,因为魏元元是祁文蕤的救命恩人,他以为,他一定会对她好。
他默默做了很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
只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他也无能为力……
例如他死之后,他的所谓的“亲人们”会想要将他的妻子、儿、女逼上绝路。
例如他替女儿选的丈夫,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亲缘、婚缘等等,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有些事情,我明白得太晚了……我甚至……在他死的时候都不曾落泪……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带着娘亲他们活下来……我甚至不曾记得……他在我年幼的时候,也曾满脸欢喜地给我拥抱和父爱……我真的……太坏了……”
听着小家伙逐渐哽咽的声音,孙彻轻叹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别哭。”
“我没哭……呜呜……”
“……好,没哭。”
“……”
因为带着记忆来到这里,所以她总是自以为通透了不起。
既然“爹爹不爱我”,那“我也不爱爹爹”。
但她两辈子以来,一直想要有的父爱,他早就给了她。
只是,和那些灿烂、绚丽、温馨的父爱不同,他给她的父爱,是无声的,是无言的……
他默默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替自己的女儿撑起一把伞,让她去做自己喜爱的事情。
这种沉默的父爱,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她真的……
好坏好坏……
没能好好喊他“爹爹”,也好遗憾好遗憾……
……
听着魏元元不受控制的抽噎,孙彻感觉自己的心也揪成了一团。
他轻叹一声转身,轻轻托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蛋压在自己身前,然后悄悄收起了油纸伞。
雨水和眼泪混合在一起,静静淌在他的胸膛,也掩盖住了她的脆弱和狼狈。
这一刻,孙彻终于明白了……
自己的心和灵魂,会因她而雀跃,而跳动,而酸涩,而痛苦,而甜蜜,而无助……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扎根在自己的血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