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朔回府后换回常服,像平常一样帮昏迷的温予舒翻身,喂药,喂食,从来不假手于人。不过他只能吃一点流食。
眼前的人越来越瘦了,瘦到殷朔给他翻身时手指被嶙峋的锁骨硌得生疼,突兀地即便隔着寝衣都异常明显。
颜平进来时,殷朔还在盯着发呆。
“我来诊诊脉。”
殷朔便让开,颜平坐定把脉,过一会眼睛一亮:“今天的脉象平稳好多,他的身体应该是适应了没有长春功法的保护,过不了多久就能醒。”
“不过,”颜平叹口气,“要做好准备,他身体会很不好,很不好。没有了内息,原先被压着的病都会爆发出来,胃疾、伤寒、血虚、外伤……尤其是胃疾,只怕是小时候落的病根。”
殷朔蹙起眉峰,看着温予舒面颊发白,唇色浅淡,如琉璃般破碎,心疼地几乎无法呼吸。
颜平重新换了药方,殷朔便端了熬好的药。他现在喂药十分熟练,不像在雍州笨拙地口口相渡,只需要将人微微扶起,舀一匙药汤灌下去,再抬起温予舒下颌,汤药自然就顺着喉咙流向久未正常进食的胃中。
这般喂了一小半,当微凉的秋风晃动窗幔,撒下金黄细碎的日光时,他突然听到一声浅浅的咳嗽。
殷朔喂药的手瞬间呆住,定定地看着他被汤药呛咳流入衣襟的墨色药汁,看着那双紧闭的羽睫颤动不已,看着一双虚弱却温润的双眸缓缓睁开,注视着他。
手中的药碗仿佛千斤,摇摇欲坠。
纵然颜平提前说过,但当人真正鲜活地眨眼、微笑,他心中依旧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热切。
温予舒感觉自己坐在一张小舟中,在汹涌无际的海面随着波浪沉沉浮浮,又像飘在空中,被气流乱扑乱撞,浑身酸痛,使不出一点力气。
不过他还能清晰地将眼前金丝滚边的衣袖映入眼底,那是亲王才能拥有的颜色。
“恭喜殿下。”
声音嘶哑地仿佛生吞了滚烫的铁块。
殷朔手中的精致瓷碗砰地一声碎裂一地,汤药溅在上好的皮靴上他却丝毫不理,只是用力地将人圈在怀中,似乎要将人揉进骨子和血液。
他不知道抱了多久,直到怀中的人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咳到清癯的身体不住颤动,他才慌了似的醒神派人去请颜平。
颜平匆匆赶来,期间侍女早已把碎裂的瓷片收拾利落。
看到温予舒比预计中醒得早,颜平也露出笑意,搭脉后道:“能醒就好,这以后要注意身体,不能着风,按时饮食,咳疾要好好养,不能吃……”
颜平啰啰嗦嗦说了很久,全都是往后要注意的事情,殷朔听得认真,恨不得拿出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现在不比从前,你内息全无,身体弱得……”
颜平说着说着顿了一下,担忧地望一眼,意识到温予舒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内息的事。
殷朔同样如此,四只眼睛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内容,场面忽然安静起来。
温予舒却是淡淡一笑,仿若梅花盛放在冰雪中,驱散了漫天寒凉:“无妨,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殷朔心头一紧,又开始自责自己。
温予舒却知道他心思般说:“失去内息未必不是件坏事。长春功最后一层破立之道我一直不思其解,直到醒来时筋脉空空如也,才突然有些感悟,正是不破不立,先破后立。”
殷朔松了口气。他虽然不懂长春功,但是看温予舒神情正常,并无消极,甚至还隐隐露出解惑之色,这才放心下来。
“此刻时运乖拙,但或许正是否极泰来之时,殿下切莫担忧。”
那道清润的视线一直紧盯着殷朔,见他眉宇疏朗,才对颜平道:“隐上之事小平儿可处理妥当?我这里也无大碍,别耽误你的正事。”
“交给我师妹了,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过别以为是为你了哦,我可是看上府里的药材和人了。”
颜平嘴硬得很,温予舒却是不解,疑惑地看向殷朔。
殷朔给温予舒捏好被角,将侍女重新熬好的药端在手里,边喂边道:“府里有处院子,那都种着我给母亲准备的药材,颜医师喜欢就送给他。至于人……”
殷朔无奈地摇摇头:“府里有个小丫头叫阿衡,她总认为自己是个男人,颜医师好奇地紧。”
颜平嘟囔:“你懂什么,这可是罕见的病例,要是能解决,两年后大比我一定能夺得冠冕,可比守着隐山上那朵破花来得重要。”
“行了,药方我又写一个,这个是专给你补气血的,你记得饭后再服。这里的药丸,心悸时吃一颗。”
颜平着急他的冠冕之位,留下药方和瓷瓶就去找阿衡,不过他在阿衡那处处碰壁,腆着脸跟着,慢慢竟对这个缺失七情六欲的冷淡女孩有了莫大的兴趣,开始好奇她的过去和经历,这是后话。
现在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两人彼此相望,不过不间断的轻咳总是扰乱殷朔欲言又止的心绪,最后他叹口气凑近病体不支又把双眼慢慢阖上的人,轻轻在眉眼处烙下一个滚烫的吻,缱绻道:“再睡会。”
温予舒勾勾嘴角,很快就被大浪侵吞在无边的黑暗中,陷入沉睡。
殷朔看他咳嗽渐缓,显然熟睡过去,才摸进衣袖,掏出那枚细腻致密的黑质璞玉,在手里摩擦半晌,换上一身无绣的黑衫,与同样衣着的南策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