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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回忆(1 / 1)


一天早晨,我同福尔摩斯一块儿吃早餐,他对我说:“华生,我恐怕必须去一次了。”

“去一次?上哪儿去?”我有些不解地问。

“到达特门,上金斯彼安去看看。”

我对他的话不足为奇。说真的,我本来感到奇怪的是,现在整个英国到处都在谈论着一件离奇的案子,可是福尔摩斯却毫不关心。他总是紧锁双眉,低头沉思,在屋里走来走去,一烟斗又一烟斗不停地吸着一等烈性烟叶,完全不理睬我向他提出的问题和议论。他对送报人给我们送来的各种报纸,略微扫过几眼便扔到一旁。尽管他不爱说话,但我了解福尔摩斯一定是在认真地考虑什么。目前,人们面前只有一个问题迫切需要福尔摩斯超群的推理才能去解决,那就是维塞克兹杯锦标赛中的名骑的失踪和驯马师的惨死。因此,他的决定不出我所料,他准备去调查这桩神秘的案件了。

我对他说:“要是你不嫌麻烦的话,我很愿意和您一块儿去。”

“亲爱的华生,能和你一块儿去,我简直高兴极了。我想你此行不会虚度时光的,因为这件案子挺特别,很有独到之处。我想,我们到帕丁顿刚好赶上火车,在火车上,我把这个案子的详情再跟你谈一谈,你最好能把你那架双筒望远镜带上。”

一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开往埃克塞特的头等车厢里。福尔摩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一顶护耳的旅行帽遮住了,他正在急匆匆地浏览于帕丁顿车站买的几张当天的报纸。我们早就过了雷丁站很远,他把最后过目的那张报纸塞到座位下面,拿出香烟盒让我吸烟。“我们的速度不慢,”福尔摩斯瞧着窗外说,“现在列车的时速是五十三英里半。”

“我没有注意数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杆。”我说道。

“我也没注意。可是你知道铁路旁边的电线杆之间相隔六十码,这样算起来很容易。你对约翰·斯德瑞格遇害和银色白额马失踪的怪事,了解一些吧?”

“我在报纸上看过有关报道。”

“对于这个案子,应当认真弄清事件的真实细节,而不能凭单纯的逻辑推理去寻觅新的证据。这桩惨案非同寻常,让人很难以理解,那么多人与本案有着切身的利害关系,真让人难以猜测、推理和假设。更使人难以琢磨的是,需要把那些确凿的事实,即无可争辩的事实同那些理论家、记者的虚构之词加以区别。我们的任务在于依据事实得出结论,并能分清哪些是案子主要的和哪些是次要的。这周二的晚上,我接到马主罗尔斯上校和警长格瑞戈里两个人的电报,格瑞戈里邀请我同他一起来破这案子。”

“星期二晚上!”我吃惊地问,“今天都已经星期四早上了。怎么不昨天动身呢?”

“亲爱的华生,这是我的过失,我其实并不像你的回忆录所了解的那样,有时我会犯下许多错误。其实,我并不认为这匹英国名马会隐藏得那么久,尤其是在达特门北部那样荒凉的地方。昨天,我一直盼着能听到找到马的消息,那个偷马贼可能就是杀害驯马师的凶手。谁料想直到今天,我发现除了抓住一个叫菲茨罗伊尔·辛普森的年轻人,再没有新的进展,所以我要采取措施了。不过,这两天我并没有虚度。”

“这么说,您已经对案子了解得差不多了?”

“并不完全知道,但至少对此案的一些重要事实有了初步认识。我可以一一列举出来。我觉得,解决案件的最好方法,就是把案情详细地讲给另一个人听。如果我所讲的你仍然感到迷惑,我就无法从你那里得到帮助。”

我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抽了口雪茄烟,福尔摩斯把身子靠过来,用他那特有的细长的食指在左掌上比画着,向我说着这次促使我们旅行的案情。

“银色白额马,”福尔摩斯说,“是索莫密种,和它驰名的祖先一样有着优良的血统,始终成绩斐然。它已经有五岁口了,在赛马场上它每次都为它的主人罗尔斯上校赢得头奖。在惨案发生之前,它是维塞克兹杯锦标赛的冠军,人们在它身上的赌注是三比一,它是赛马迷们最为宠爱的赛马。白额马的支持者们也从未失望过,因此赌注是如此的悬殊,仍然有巨额的赌注押在它身上。因而,想尽办法阻止银色白额马参加下星期的比赛,显然同许多人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

“当然,上校驯马的地方是金斯彼安,人们都知道这个事实。为了以防不测,他们对这匹名马加强了保护措施,驯马师约翰·斯德瑞格原来是罗尔斯上校的赛马师,后来因为他的体重增长才换了别人。斯德瑞格在上校那儿干了五年的赛马师,七年的驯马师,平时他给人一种热情、诚实的印象。斯德瑞格手下有三个小马倌。马厩不大,里面一共有四匹马。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小马倌睡在马厩里,另外两个睡在不远处的草料棚里。这三个小伙子的品行都很好。约翰·斯德瑞格已成家,他住的小别墅距离马厩只有200米。他有一个仆人,没有孩子,生活过得挺舒适的。那个地方很荒凉,在北边几英里之外,有几座别墅,是塔维斯托克镇的承包商盖的。向西二英里以外就是塔维斯托克镇,穿过荒野,大约也有二英里,有一个美布里马厩,属于巴克沃特勋爵,管理人叫赛拉斯·布朗。荒野之外更荒凉,只有少数流浪的吉普赛人散居着。这件惨案发生在星期一晚上,大概情况就这些。

“和往常一样,这天晚上,这些马匹经过训练、刷洗,九点之前就进了马厩并上了锁。两个小马倌到斯德瑞格家的厨房里用了晚饭,另一个小马倌瑞克·亨特留下看守。女仆伊丽诺丝·巴哥斯德在九点时把瑞克的晚饭送到马厩,她送了盘咖喱羊肉。她没带任何饮料,因为马厩里的值班人在看守期间规定不能喝别的饮料,可以喝马厩里的自来水。当时天已经很黑,这条小路又穿过荒野,这个女仆提着一盏灯往马厩走去。

“伊丽诺丝走到离马厩不到三十米时,被一个从暗处走出来的男人叫住。她借着提灯橘黄色的灯光,看到一个穿着像是上流社会的人。那人穿一件灰呢衣服,头戴一顶呢帽,脚蹬一双带绑腿的高筒靴,手里握着一根沉重的圆头手杖。她发觉那人面容苍白,神情紧张,年纪在三十多岁。

“‘请问,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他问,‘要是没有你的这盏灯,我真的就要露宿荒野了。’

“女仆对他说:‘你已走到金斯彼安马厩旁了。’

“‘是吗,太好了!’他叫道,‘我听说有一个小马倌每天晚上都睡在马厩里,这饭就是送给他的吧,我想你不会骄傲到连买一件新衣服的钱都不想赚吧?’这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条,说,‘麻烦你将这字条交给那个孩子,那么你就能得到买一件新上衣的钱!’

“女仆对他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觉得很害怕,她急忙从他身边跑过去,直奔马厩的窗下,平时她总是把饭从窗口递进去。窗口早就打开了,瑞克坐在小桌旁等着。伊丽诺丝刚要把碰见那男人的事告诉瑞克,那个陌生人就走过来了。

“‘先生,晚上好!’那人从窗外向里探着身子说,‘我和你谈谈好吗?这很有必要。’女仆在回忆这句话时,肯定地说那个陌生人手里攥着那张她曾见过的字条。

“‘你是谁?到这儿要干什么?’小马倌提高嗓门问。

“‘若是你同意的话,那么你的口袋里会多出一些东西,’陌生人说,‘我清楚你们这儿有两匹马要参加维塞克兹杯锦标赛,一匹是银色白额马,另一匹是叫培尔德的马。你告诉我一点儿确切的消息,这对你没有什么损害。有传闻说在这次比赛中,培尔德会在五弗隆比赛中超过银色白额马一百码的距离,你们自己都把赌注押到培尔德身上,这是真的吗?’

“‘这么说,原来你是一个该死的马探子!’小马倌喊道,‘现在你就会明白,在金斯彼安我们是怎样对付这些坏蛋的!’他说着走过去把狗放了出来。女仆转身往家里跑,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她瞧见那个陌生人还站在那里向窗子里看。可是当那个小马倌领着猎狗走出来时,陌生人却走开了,他带着猎狗在四周寻找,那个陌生的男人踪影皆无了。”

“等一会儿,”我插了一句,“那个小马倌带狗出去搜寻时,把门锁上了吗?”

“真行!华生,你真是太机灵了!”我的朋友低声说,“我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我昨天特地往达特门发了一封电报求证此事。小马倌出去时把门锁上了,那扇小窗户人也不可能钻进去。”

“瑞克等另外两个小马倌回来后,便立刻派人送信给驯马师,详细述说了发生的事情。斯德瑞格听到这件事后,虽不明白意味着什么,却显得很紧张,这件事搞得他心绪不定,以至于那天深夜一点左右,斯德瑞格夫人醒来后发现丈夫正在穿衣服。斯德瑞格对老婆说他对那几匹马放心不下,想去马厩瞧瞧,看看是否和往常一样,要不他会睡不着觉。斯德瑞格夫人听到雨点打在窗户上的滴答声,便劝说丈夫不要出去了,可是他没听他老婆的话,穿上雨衣就出门了。

“斯德瑞格夫人早晨醒来时,发现丈夫还没回来,她穿好衣服匆忙向马厩跑去。她赶到那里时,看见马厩的门大开着,瑞克身子蜷缩成一团,倒在椅子上昏迷不醒,银色白额马不见了。就连驯马师也不知去向。女仆伊丽诺斯·巴哥斯德和斯德瑞格夫人一块儿去的。

“她俩赶紧去叫醒睡在草料棚中的那两个小马倌,昨晚他们两个睡得很沉,什么都没听见。瑞克不管怎样也醒不过来,他显然是被注射了烈性麻醉剂。驯马师太太及女仆和两个小马倌只好先去寻找失踪的驯马师和银色白额马。他们登上马厩附近的小山丘往四处观望,希望能看见驯马师在驯马,但是四周除了荒野之外什么都没有,更不用提驯马师和马了。他们发现了一样东西,灾难的阴影笼罩着他们。

“他们在离马厩大约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发现了驯马师的大衣,又在附近的一个凹陷处找到了他的尸体。这个遭遇不幸的人,头颅像是被一种沉重的钝器击打得粉碎。他的大腿被一种很锋利的锐器割了一道整齐的伤痕。驯马师的右手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小刀,很显然,他同凶手激烈地搏斗过。女仆认出驯马师左手握着的黑白相间的领带是晚上到马厩来的那个陌生男人的东西。瑞克恢复知觉后也证实领带是那个陌生男人的,并且他坚信,正是那个陌生人向窗口探头时往咖喱羊肉中下了麻醉药,以至于让他无法看守马厩。那匹银色白额马在山谷底部泥土上留下了蹄印,这充分说明搏斗发生时它也在旁边。令人不解的是,它却神秘地失踪了,尽管重金悬赏,而且达特门所有的吉普赛人都在关注着,却仍旧没有一点儿消息。最后还有一点,经过化验证明,那个小马倌吃剩的饭菜中有大量的麻醉剂;而在同一天晚上,驯马师一家人吃的是同样的饭菜,却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案件的整个过程就这样,我在讲述时省略了一切推测,尽量地只是叙述事实情况,不加任何修饰。我现在把警署对此案所采取的行动对你谈谈。

“受命负责此案的警长格瑞戈里是个能力不错的警官。若是他的天性中再多加一点儿想象力,他肯定会在他所从事的职业中出类拔萃,而且还能得到提升。他赶到出事地点后,迅速逮捕了嫌疑犯菲茨罗伊尔·辛普森。找到他并不难,他就住在附近那些别墅里。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出身高贵的年轻人,辛普森曾经在赛马场上挥霍了一大笔金钱,现在沦落到当伦敦体育俱乐部的马票预售员来维持生计。警方查过赌注记录本,发现他曾在银色白额马身上压了五千英镑,结果都输光了。拘捕后,辛普森主动交代了他以前到过达特门,他说他去那儿只是为了了解那匹银色马的情况,再就是想打听一下另外一匹名马特尔勒的消息。特尔勒是由负责美布里马厩的赛拉斯·布朗看管的。辛普森对那晚的事坦然解释说他本无恶意,仅是想得到关于赛马的最新状况罢了。可是警方在向他出示了在凶杀现场找到的领带时,他脸色变得很难看,而且不能解释它是怎样落到被害人手中的。他那件淋湿的衣服说明他那天晚上冒雨外出,而他那镶着铅头的槟榔木手杖,若是用来打击别人的话也可以当作有力的武器,足可以使驯马师受到可怕的创伤。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驯马师手中的小刀上血迹明显,因此凶手身上应当有伤痕,可在菲茨罗伊尔身上并没发现伤痕。总之,情况就这些。华生,如果你能给我一些启发,那就太感谢了。”

福尔摩斯以他那独到的分析事物的能力把情况讲述得很清楚,我听得入了迷。尽管我已经了解大概的情况,可仍然看不出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或者说这些关系有什么重要意义。

“他们在搏斗中,斯德瑞格的刀可能划伤了自己呢。”我提出了我的看法。

“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事实也许就是如此,”福尔摩斯说,“要真是那样,对被告有利的证据就没用了。”

“还有一点,”我问,“警方对此怎么看?”

“我担心他们的结论和我们的推测不一样,”福尔摩斯又回到正题,“据我了解,警方认定,菲茨罗伊尔·辛普森先用麻醉剂使小马倌昏睡,接着他用事先设法配制的钥匙打开马厩的大门,把那匹名马牵了出来。他的目的就是想把马偷走。辛普森找不到马辔头,他干脆用领带套在马嘴上,然后推开门逃跑了。他牵着马在荒野上碰到了驯马师,或是驯马师赶到马厩发现有情况赶忙追上来,这必然会引起双方的争吵,接着双方搏斗起来,驯马师用小刀自卫,却丝毫不能伤到辛普森,而辛普森在打斗中残忍地杀害了驯马师,他用包了铅头的手杖击碎了驯马师的头。然后他把马藏到了别的地方,但也有可能名马在他们搏斗时走丢了,现在正在荒野的某个地方。这就是警察方面的意见,这个解释比较合理,警察们一致认为这案件就是这样。无论怎样,我们必须先到现场,只有这样才能把事实搞明白,不然的话对此案当前的情况发现不了新的信息。”

这天傍晚,我们来到了达米斯多哥镇。这个小镇就像盾牌上的浮雕一样,坐落在达特门辽阔的原野中心。车站上已有两位绅士在等着我们了,一位是警长格瑞戈里,另一位则是闻名体育界的罗尔斯上校。这位誉满侦探界的警长面庞英俊,有着一副高大的身材,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微微卷曲着,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罗尔斯上校身材矮小,戴着一副单眼镜,脸上的络腮胡子修剪得很整齐,他穿了一件呢子礼服,脚上穿着一双有绑腿的高筒靴,看上去充满了活力。

“福尔摩斯先生,你能亲自赶来,真是太荣幸了,”上校说道,“警长已经尽一切力量为我们侦查,我愿尽我的所能为可怜的斯德瑞格报仇,并且希望能重新找到我的爱马。”

福尔摩斯说:“警长,最近有新的进展吗?”

“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警长回答,“外面的敞篷马车是我们的,若是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在天黑之前去现场看看,在路上我再对你说说。”

过了几分钟,我们坐在舒适的马车上赶往目的地。我一边瞧着马车轻快地穿过古老的德文郡的街道,一边听着两位侦探的交谈。警长格瑞戈里一路上滔滔不绝地介绍本案的情况和对此案的分析。福尔摩斯偶尔插问一两句。我对他俩的交谈很感兴趣,警长把他的意见系统地说了出来,这和福尔摩斯在火车上所预料的差不多。罗尔斯上校抱臂向后倚靠着,帽子斜拉到双眼上,一言不发。

“现在种种证据都证实了菲茨罗伊尔·辛普森就是凶手,”警长说,“我个人也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证据还不够充足,不能完全认定凶手就是辛普森。若是情况发生了新的变化,很有可能以前的推论都要推翻。”

“斯德瑞格的刀伤又怎么说呢?”

“我们认为他是在倒下时自己划伤的。”

“我的朋友华生也是这么推测的。我们在火车上也谈到这种情况,这样的话对辛普森更为不利了。”

“那当然,辛普森平时对那匹失踪的名马很关注,那晚有人见他到过马厩,他又有一根沉重的适合做凶器的手杖,他的领带也在被害人手里。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提出诉讼了。”

福尔摩斯听了这些,摇了摇头。

“一个聪明的律师很容易就可以把它驳倒,”福尔摩斯说道,“他为什么要偷走那匹马呢?假如他想杀害它,怎么不在马厩下手呢?在他身上发现复制的钥匙了吗?他的麻醉剂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另外,作为一个外地人,他又能把马藏在哪里呢?还有,他要女仆转交的那张字条,又怎么解释呢?”福尔摩斯接连提出了许多问题,而且个个都击中要害。

“福尔摩斯先生,你所疑惑的那些问题其实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难。首先,他并不是个陌生人,他每年都要到这个地方小住一段时间,名马,可能藏在荒野中的某个坑穴里或废弃的矿井中;至于那把另配的钥匙,目的已经达到了,他随便可以扔在哪个地方;麻醉剂可以从伦敦带来;那张字条是一张十英镑的钞票,他的钱包中确实有这么一张十英镑的纸币。”

“那条发现的领带呢?他对这条领带又怎样解释的呢?”

“他没否认领带是他的,不过他又补充说领带早就丢失了。但有一个新的线索足以证明是他从马厩中把马牵出来的。”

福尔摩斯仔细地听着。

“我们寻找了不少的地方,发现曾有一伙吉普赛人在星期一的夜晚来过现场,并在第二天早上离开。我们可以假设辛普森和吉普赛人是同伙,辛普森在被追赶时把马交给了吉普赛人,银色马现在应当还在吉普赛人手中。”

“很有可能是这样的。”

“我们正在整个荒原上搜寻那伙吉普赛人,我查遍了小镇四周十英里范围内的每一间马厩。”

“据说,附近不远有一家驯马厩,是这样吗?”

“对,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点,因为那里的特尔勒是马赛中的第二号热门马,银色白额马失踪后对他们很有利。驯马师赛拉斯·布朗和可怜的斯德瑞格的关系处理得不好,传说他本人在比赛中也下了不小的赌注。另外,我们已经认真查看了马厩,什么也没有找到。”

“辛普森和那个叫美布里的马厩有什么联系吗?”

“没有一点儿关系。”

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谈话中断了。不久,我们的马车停在路旁一座整齐的红砖长檐的小别墅前,相距不远,穿过驯马场,是一幢长长的灰瓦房。四处是平缓起伏的荒原,铺满了枯萎的黄褐色凤尾草,一直延伸到天边,只有塔维斯托克镇的一些高耸的尖塔偶尔把荒原遮断。再向西去,就是被几幢房屋挡住的美布里的一些马厩。除了福尔摩斯以外,我们都跳下车来。福尔摩斯仍靠在座位的靠背上,双目远望着天空,凝神沉思。我走过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猛然跳下车来。

“真对不起。”福尔摩斯对罗尔斯上校说。上校惊讶地看着他,发觉他的脸上放出异样光彩,尽力抑制着兴奋的心情。我依据以往的经验,知道他已经有了线索,但想不出他是在什么地方找到那线索的。

“我们现在就去犯罪现场,好吗?”警长对福尔摩斯说。

“哦,等等,我想在这里问一两个小问题——斯德瑞格的尸体已经抬回来了吗?”

“抬回来了,就在楼上。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进行验尸。”

“罗尔斯上校,他在您这儿干有几年了吧?”

“是的,我对他的印象不错,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仆人。”

“警长,你把死者的遗物列出详细的清单了吗?”

“我把东西放在起居室里,若是你愿意,那就去瞧瞧吧。”

“那太好了!”

我们走进前厅,围着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来。警长打开了一个长方形的锡盒,把里面的一些东西展现在我们面前。里面有一把象牙柄的小刀,薄而坚硬的刀身上刻着“伦敦韦斯公司”字样,很精致。还有一个铝制的铅笔盒,几张纸,一截两寸的蜡头,一盒火柴,一支用欧古南根制成的ADP牌烟斗,一个海豹皮的烟袋里装着半盎司切得长长的板烟丝。另外还有一块带着金表链的银怀表和五个一英镑的金币。

“这把刀很别致,”福尔摩斯边说边拿起刀子细致地打量着,“刀上有血迹,我想这一定是死者的那把小刀吧?华生,对这样的刀子你肯定是相当熟悉的。”

“医生管它叫眼翳刀。”我说。

“我也知道。这把刀的刀刃特精致,一定是用来做细致的手术用的。一个人在雨天带他外出,又没有把它放进口袋里,这不让人纳闷吗?”

“我们在尸体周围找到了小刀的软木圆鞘,”警长说,“这根本不是一件顺手的武器,他妻子说原本放在梳妆台上,他在走出家门时把它带上了。或许在当时他觉得这是最有力的武器。”

“有可能是这样。这些纸又怎么解释呢?”

“这三张是卖草商的收据;那张是罗尔斯上校给他的指示信;另一张是妇女服饰商开的37镑15先令的发票,开票人是邦德街莱苏丽尔太太,发票是开给威廉·德比·希尔先生的。斯德瑞格太太告诉我们,希尔先生是他丈夫的好朋友,有许多信件都寄到他那儿。

“希尔太太很有钱呢,”福尔摩斯看着发票说道,“用22畿尼买一件衣服可不便宜,不过,查这个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我们走出房间时,正巧一个面色疲倦、身体瘦削的女人在过道上等着,她走过来拉住警长的衣袖。

“罪犯抓住了吗?你们抓住了吗?”她激动地大声喘着气说。

“正在查找,斯德瑞格太太。不用着急,福尔摩斯先生已从伦敦来到这里协助我们,这案子会很快查清的。”

“斯德瑞格太太,我敢肯定我以前在布里斯一个公园里看见过你。”福尔摩斯说。

“没有吧,先生,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不对吧,我见到你时,你穿了一件镶着鸵鸟毛的淡灰色大衣。”

女人对福尔摩斯不满地说:“先生,我压根儿就没有那样一件衣服。”

“哦,这就搞清楚了。”福尔摩斯向驯马师的妻子道歉,跟着警长来到附近荒原上的一处深坑,那是发现死尸的地方,坑边的金雀花丛曾挂着一件大衣。

福尔摩斯问:“我听说昨晚没有刮风,对吗?”

“是没有刮风,但是雨下得不小。”

“这么说大衣肯定不是被风吹到金雀花丛上的,而是有人特意放到上面的。”

“没错,是有人故意挂到金雀花丛上的。”

“挺有意思,这事也得注意。从上星期一起有许多人来过这儿,留下了这么多脚印。”

“尸体旁原来就有一张草席,我们大家站在上面吧。”

“太好了!”

“这里有一个口袋,里面是银色白额马的一块蹄铁,驯马师的一只长筒靴和辛普森的一只皮鞋。”

“哦,警长,你真聪明!”福尔摩斯拿过布袋来到低洼处,把草席拉到一边,然后趴在席子上,双手托着下巴,伸长脖子认真查看被踩过的泥土。“嗬!瞧,我找到了什么?”福尔摩斯兴奋地喊道。这是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火柴,不仔细看,它那裹了一层泥的外表,像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真是的,我怎么就没发现呢?”警长很是自责。

“蜡火柴埋在土里,很难被发现。我是特意去寻找这东西,才找到它。”

“怎么?!你原来就想找到这个吗?”

福尔摩斯从袋中取出鞋子和地上的脚印一一作了比较,然后爬到坑边,慢慢地把身子挪向羊齿草和金雀花丛。

“这儿不会再有什么值得找的东西了,”警长说,“我们在附近一百码内的地方都查找过了。”

“我想也是这样,”福尔摩斯站起来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找了。我想趁着天还没黑熟悉一下荒原的地形,说不定那块蹄铁会给我带来好运。”

我朋友的工作方法,罗尔斯上校显得很不耐烦,他看了看表说:“警长,你能陪我一块儿回去吗?我要听听你对几件事的处理意见,另外,我们是否先声明一下,从参赛的名单中取消我们那匹马的名字,可以吗,警长先生?”

“用不着,不必这样做!我肯定会让它按时参赛的!”福尔摩斯的口气很坚决。上校点点头默许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希望你在荒原上走一走后,到可怜的驯马师家中找我们,我们再一同搭车赶回镇上去,这样好吗?”罗尔斯上校说。

我和福尔摩斯走在空旷的荒原上,上校和警长先返回去了。福尔摩斯陷入沉思之中,他慢慢地走着。这时候,缓缓落下的夕阳,给广阔无垠的草原披上一层金光,晚霞映在灌木丛上,美妙极了。我们却对此不感兴趣。

“华生,我看这样吧。咱们先搁下谁是杀害驯马师的凶手的事,只谈此马的下落。现在,我们假设那匹马是在凶杀发生时或之后跑掉的,它会跑哪儿去呢?马不可能单独游荡在茫茫荒原上,因为马天生是合群的,它一定会跑回金斯彼安或跑到美布里的马厩,这样,它一定会被别人发现,而不是毫无音讯。另外,吉普赛人一向胆小怕事,总怕警察来找麻烦,绝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拐跑一匹马,能不能找到买主都是个问题,我想他们肯定不会这样干。”

“但是,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匹马会藏到哪儿呢?”

“我说过,它一定是在金斯彼安或美布里,现在既然不在金斯彼安,肯定是在美布里了。按这个想法去找,看看会怎样。这片荒原的土质,警长说既干燥又硬实,通向美布里的那条路面却越来越低,你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低洼地带。案发那天晚上路面很潮湿,若是马向那个方向跑去,一定会留下蹄印。”我们的兴致不错,边走边谈,没多久,我们便来到那个低洼处。福尔摩斯向左边走,他让我往右边走。我走了近五十步时,他向我招手喊我过去。原来他在前面松软的土地上发现了一行蹄印,他从口袋中掏出蹄铁一比,竟完全吻合。

“想象真是太重要了!警长若是有这方面的素质,一定会有更大的提高。我们对情况进行了假设,事实证明我们的假设没错,我们就按照假设继续下去吧!”福尔摩斯兴奋地说。

走过一段湿软的低洼地,我们又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干硬的草地,地形开始下斜,马蹄印又出现了,接着又中断半英里的路程,最后我们又在美布里马厩旁找到了马蹄印。福尔摩斯先生看到了蹄印,他站在那儿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他用手指点着,有个男人的脚印清晰地出现在马蹄印旁。

我大声说:“马起初是独自跑来的。”

“看得出来,是这样,啧,这又怎么解释呢?”

原来两种足迹的方向都是金斯彼安。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又双眼紧盯路上的脚印,我却时不时地向一旁看看,我们的跟踪有了收获,我惊喜地发现又有相同的足迹折回原来的路。

“华生,你真行,若不是你,我们又得走回头路了。我们可以少走些冤枉路,现在,我们沿着折回的足迹走吧。”福尔摩斯瞅着折回的脚印说。

我们往回走了一会儿,发现脚印在通往美布里的马厩的沥青路上消失了。在我们离马厩不远时,突然,从里面跑出来一个马夫。

马夫说:“我们这儿不准闲人逗留。”

“我只想问一个小问题,”福尔摩斯把拇指和食指插到背心口袋里说道,“若是明天早晨五点钟,我来拜访这儿的主人赛拉斯·布朗先生,是不是有些早呢?”

“上帝保佑你,你真是个好人。我不能收你的钱,若是我那样做的话就会被赶走,但你尽可以去拜访他,他会接见的,他总是第一个起床。哦,你看,他来了,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福尔摩斯刚要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半克朗的金币,听到这话,急忙放回原处。一个面目凶狠的老头一边挥舞着猎鞭一边大踏步地向门口走来。

这个有些吓人的老头喊道:“道森,你在干什么!别在这偷懒,快去一边干活去!还有你们,你们这两个年轻人来干什么?”

“先生,能允许我同你说十分钟的话吗,我将很荣幸。”福尔摩斯含笑说着。

“不行!我没空和你们闲扯!听到了吗,还不快走!不然的话,我放狗咬你们了。”

福尔摩斯像是没听到这些话,走上前去,趴在那人的耳边说了几句,那人立刻面红耳赤地狂跳起来。

“扯谎!你是在无耻地造谣!”

“先生,别激动,我们是去你的客厅慢慢商谈好呢,还是在这里当众大声吵好呢?”

“好吧,若你们不介意的话,请跟我来吧。”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显得挺得意。

“华生,等我一会儿,我不久就回来。”福尔摩斯接着说道:“布朗先生,我完全听从你的安排。”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福尔摩斯和那老头走了出来,这时候天上的红霞已经暗了下来。他旁边走着的赛拉斯·布朗面容苍白,额头上满是汗珠,两只手不停地颤抖着,他手中的鞭子如寒风中摆动不止的枝条,他的神情跟先前大不一样,现在的布朗先生傲慢的神情全无,他那畏缩不前的样子,像是福尔摩斯身后的一条狗。

“您的话我完全照办,一切都按您的指示做。”他说道。

福尔摩斯用犀利得像剑一样的目光盯着他说:“千万不要出差错。”

布朗先生打着哆嗦答道:“不会出错的,我敢保证,不过我能否想别的办法呢?”

福尔摩斯用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大笑着说:“不,不用想别的了!至于你要做什么,我会写信通知你,你别想耍花招,不然的话,嗯……”

“啊,一定要相信我,先生,我是一个相当诚实的人!”

“好,我暂且相信你说的话。你明天听我的消息吧。”福尔摩斯对吓得哆哆嗦嗦的布朗先生伸出的手毫不理会,转身同我向金斯彼安走去。

“看他一会儿傲慢得不知姓什么,一会儿又像奴才那样卑微,这样的混蛋可真少见。”在返回的路上,福尔摩斯对我说。

“这么说,那匹马一定在他那儿了?”

“这家伙原想虚张声势地把事情赖掉。可我分毫不差地说出他那天早上的行动后,他就相信我当时一直在盯梢。你也注意到那个特殊的方头脚印了吧,布朗的靴子就是那种式样。此外,这样的事当然不是下人们敢做的。我得知他总是第一个起床,据此断定他在早上发现了那匹游荡的马,便去接近它,发现竟是那匹著名的银色白额马,他必定是欣喜若狂。因为只有这匹马才能战败他下赌注的那一匹马,没想到唯一的敌手竟落到自己的手中。我又接着说,他开始一闪念想到要把马送回金斯彼安,走到半路又陡生歹意,想要让这马一直藏到比赛结束。这样他又折回来,并把马藏在美布里。我把这些细节都说给他听,他只得承认,并央求说他是一时糊涂才犯了法。”

“可是马厩不是搜查遍了吗?”

“啊,像他这样的老混子,有的是办法。”

“既然他为保护自身的利益伤害了那匹马,可现在还把马留在手里,岂不让人担心吗?”

“我亲爱的华生,你尽管放心,他一定会像保护自己眼睛一样爱护那匹马,因为他明白受警方宽大的唯一希望就是保证那匹马的安全。”

“但是,我觉得罗尔斯上校是一个不肯宽恕别人的人。”

“这件事不取决于罗尔斯上校。我们不是皇家侦探,就没有责任把事情完全讲出来。我们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或多或少地说,谁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华生,你看出来了,上校对我们并不友好,因此我不想马上告诉他马有了下落。”

“除非有你的许可,否则我不会随便说的。”

“这同杀害驯马师的事相比,真是不值一提。”

“你打算追查凶手吗?”

“不,我想今晚我俩连夜返回伦敦去。”

福尔摩斯的话真是让人感到意外,我们来这儿才几个小时,一开始调查就干得这么漂亮,现在竟然要放手回去,我真是不明白。一路上我问了他几次,可他却不肯回答回去的原因。当我们返回驯马师的住所时,上校和警长早已在客厅等着我们了。

“达特门的新鲜空气真令人心旷神怡,只可惜我和我的朋友打算连夜返回伦敦了。”

警长听了他的话张大了嘴巴,上校轻蔑地瞅着我们。

“这么说你们对抓住凶手已经丧失信心了?”上校耸了耸肩,又说,“先生们,我很抱歉,请你们过来做你们不能完成的事情。”

福尔摩斯淡淡地说:“抓住凶手,是难度不小,但我相信,你的马肯定会参加星期二的比赛,你不用多考虑,你只要另请骑师就行了。另外,我需要一张斯德瑞格的照片,好吗?”

警长从一个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福尔摩斯。

“亲爱的格瑞戈里,你把我需要的东西事先都准备齐了,请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想问女仆一个小问题。”

“我不得不说,我对这位从伦敦赶来的顾问深感失望,”我的朋友刚一出去,罗尔斯上校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看不出他来这儿之后有什么进展。”

“至少他已经向你保证那匹名马会参加星期二的锦标赛。”我对上校说。

“他是向我保证过,但愿他能找到我的马,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贬低他。”

我正要驳斥上校,福尔摩斯走了进来。

“先生们,我已经准备好回到达米斯多哥镇去了。”他兴致勃勃地说。

在我们上四轮马车时,一个小马倌给我们打开车门,福尔摩斯像想起什么似的,走近小马倌问道:“你们的围场里有一群非常可爱的绵羊,谁在照料它们呢?”

“是我呀,先生。”小马倌神气地回答。

“最近你有没有发现它们有什么异常情况?”

“先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不知怎么的,有三只绵羊的脚有点瘸了。”

福尔摩斯咧开嘴轻轻地笑了,他十分满意这个回答,得意地搓搓手。

“真是料事如神,华生,我猜测得没错。格瑞戈里,我想你最好注意一下羊群中的这一怪异现象吧。车夫,咱们走吧。”我的朋友说道。

罗尔斯上校的表情仍旧同先前一样,对我们的能力表示怀疑,但从格瑞戈里警长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福尔摩斯的话十分专注。

警长问:“你觉得这事情很重要吗?”

“相当重要。”

“另外,还有别的要注意的问题吗?”

“还有狗,那晚上狗是不是有怪异的反应?”

“这正是让人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福尔摩斯接着提醒道。

过了四天,我和福尔摩斯乘车到温切斯特去看维塞克兹杯锦标赛。罗尔斯上校如约在车站接我们,我们搭乘他的马车到城外的跑马场去。一路上,上校面色阴沉,态度冷淡。

“直到现在,我的马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上校怒气冲冲地说。

福尔摩斯的回答不紧不慢:“我想见到它时,你总该认识它吧。”

“我同赛马打交道快二十年了,还从未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上校不满地说,“连小孩子也识得银色白额马的白额头和它那斑驳的右前腿。”

“赌注的赔率是多少?”

“这真让人摸不着头绪,昨天是十五比一,今天却成了三比一,你看,跌了这么多!”

“嗬!这么说有人知道了消息。”福尔摩斯说道。

马车驶到看台的围墙边,墙上贴着参加赛马的名单。

维塞克兹锦标赛

赛马年龄:限四五岁口。赛程:一英里又五弗隆。每匹参赛马交押金五十镑。第一名除金杯外得奖金一千镑,第二名得奖金三百镑,第三名得奖金二百镑。

一、吉斯·牛顿先生的尼格罗。骑师着蓝色上衣,桃红帽。

二、伍德鲁上校的赛马巴格斯特。骑师着棕黄上衣,红帽。

三、巴克沃特勋爵的特尔勒。骑师着红色上衣,黑帽。

四、罗尔斯上校的银色白额马。骑师着黄上衣,黄帽。

五、巴哈莫兰公爵的艾丽斯。骑师着黑条纹上衣,紫帽。

六、森格里伍勋爵的拉兹波尔。骑师着灰上衣,蓝帽。

“我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下的保证上了,为此我撤出了一匹已准备好的赛马。”上校说着惊奇地喊道,“什么?那是我的银色白额马吗?”

“银色白额马,5比4!”赌马客高声嚷着,“银色白额马,5比4!特尔勒5比15!其余的,一律5比4。”

“所有的马都编了号,六匹马都到场了。”我大声地说。

“六匹马都在场?我怎么看不到我的马?这里的马没有银白色的呀!”上校焦急地说。

“刚才跑过五匹马,剩下的一匹一定是银色白额马。”

我和上校正在说话时,从跑马场围栏内跑出来一匹矫健壮实的栗色马,在我们面前缓辔而过,马背上坐着那位众所周知的黄帽黄衣的骑师。

“那怎么可能是我的马!它身上一根白毛都没有,福尔摩斯先生,你们究竟是在耍什么把戏!”

“喂,喂,别吵了!我们来看一看它跑得怎样,”我的朋友冷静地说,他用我的双筒望远镜注视着赛马场,“太棒了,开始就这么快!看,它们过来了,已经转弯了。”

我们从马车上望去,六匹马一直跑过来的情景相当壮观。六匹马紧挨在一起,甚至一条毯子就可以把它们盖住。布朗先生训练的特尔勒和他的红衣骑师,跑在这些马的最前面。可是,当这匹马跑过我们面前时,它的力气已经耗尽了。这时候,上校的马勇猛向前,驰过终点,比它的对手早到将近六个马身长。巴哈莫兰的艾丽斯名列第三。

“这么说,那匹马真的是我最心爱的银色白额马,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上校把一只手搭在额上望着,气吁吁地说道,“先生们,你们还要把秘密保留多久,请告诉我内情,好吗,福尔摩斯先生?”

“别着急,上校,你不久就会知道的,但你还得耐心一些。现在,趁它还在这里,我们一块儿去看看那匹马。”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跑马场的围栏处,这地方只准许马主人和他的朋友进去,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你用酒精把马的前额和马腿洗一洗,你就可以看到它就是你丢失的银色白额马。”

“这真使我吃惊!”

“我在盗马者那儿找到它,便自作主张让它来参加马赛了。”

“我亲爱的先生,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你做的每件事都很神秘。这匹马看起来很健壮,它今天比往常跑得都快。我当初对你的才能表示怀疑,实在感到十分抱歉。你帮助我找到了马,替我做了件好事,但是你若能帮我抓到杀害约翰·斯德瑞格的凶手,那我就更感激不尽了!”

“这件事,我已经做到了。”福尔摩斯慢吞吞地说。

我和上校惊奇地望着福尔摩斯,上校疑惑地问:“怎么,你抓住他了?凶手在哪里?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就在这里。”

“这里,不会吧,他在哪儿?”上校更不明白了。

“此刻和我们在一起!”

上校听了他的话,气得脸都发青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承认你给予我很大的帮助,”上校说,“但对你刚才说的话,这不是恶作剧就是侮辱人格!”

福尔摩斯却轻轻地笑了。

“哦,上校,别生气,你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向你保证,我一点儿没认为你同凶手有联系,”福尔摩斯接着说,“真正的凶手就站在你的身后。”他走过去,把手放到这匹名马光滑的脖颈上。

“怎么!是这匹马?”上校和我同时大声呼道。

“对,就是它,我得向你声明,他是出于自卫而伤人,它的罪过就减轻了许多。上校,你的所谓‘忠实的仆人’驯马师约翰·斯德瑞格根本不值得你同情和信任,请原谅我对死者说这些话。噢,现在下一场比赛又开始了,我想在下一场比赛中,稍稍赢一点儿。我们再找个适当的机会谈谈吧。”

当天晚上我们乘坐波蒙式客车返回伦敦。一路上,我的朋友详细地讲述了星期一的夜晚发生在达特门马厩的那些事,以及他对这些问题的解决办法,我和上校听得都陶醉其中了。我想罗尔斯上校和我本人有同感,那就是原来乏味的旅途变得兴致盎然了。

“同许多人了解此案的情况一样,我根据报纸报道做出的判断有误。尽管这样我从中找到了一些线索,如果没有别的细节所掩盖的话,那本来是很重要的。在我来德文郡之前,我也认为凶手就是辛普森,虽然那时的证据并不充足。而当我乘坐马车来到驯马师的房子时,我突然发现一条重要的线索,那盘咖喱羊肉具有不小的价值。你们记得我从车上下来时出神的样子,我对自己忽略了这么明显的线索感到惊异。”

“先生,我承认直到现在我也看不出咖喱羊肉有什么值得追究的地方。”上校不解地说道。

“咖喱羊肉只是我推理锁链中的一个环节。麻醉剂的气味虽然并不难闻,但一般菜是无法掩盖的,吃的人会很快发现,或是根本吃不进去。可是咖喱却能掩盖这种气味。我们很难想象,辛普森为了放麻醉剂而带去咖喱,或是在他带去麻醉剂时,碰巧赶上小马倌吃的是咖喱菜,这种巧合无法让人相信。这样,辛普森的嫌疑就排除了。于是,我注意的重点就落到驯马师夫妇身上,因为只有他们才能选择当天的晚餐,麻醉剂是在菜做好以后特意给小马倌吃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别人吃了同样的菜没有事。他们二人中,哪一个接近菜肴并且放入麻醉剂而未被女仆发现呢?

“在搞明白这件事之前,我了解到那条狗一晚上都没有叫,这真奇怪。我是从辛普森的事情中知道马厩中有一条狗的。然而,尽管有人闯入马厩,牵走名马,那狗却一声不吭,没惊醒睡在草料棚中的另外两个马倌,这让人费解。显然,这位深夜来客是狗非常熟悉的人物。

“我从上面所述的种种迹象,得出了可以确认的结论,约翰·斯德瑞格就是偷马人,是他在深更半夜来到马厩,麻醉了自己的小马倌,把马牵走了,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的动机不良。我了解到以前的一些案子,这些案子驯马师往往把巨额赌注押给自己的马,他们采用各种欺骗的手段故意不让马夺冠。有时,在赛马中故意放慢速度而输掉,有时他们也会用更狡猾狠毒的手法,这一次驯马师到底采用的什么手法呢?我希望从死者衣袋里的东西找到答案。

“事实和我想的一样,你们不会忘记死者手中那把精致的小刀吧,我想不会有人把它当作武器使用。正像华生医生告诉我的,这小刀是准备用来做精密手术的。罗尔斯上校,你对赛马经验丰富,你应当知道,用那个小刀在马后腿踝骨的肌肉上划一道小小的伤痕,是很难看出来的。经过‘小手术’的马将慢慢出现轻微的跛足,而这会被人看作训练过度或是患了风湿,人们绝不会想到这是一个邪恶的阴谋。”

上校听了这些话,激动地大声叫道:“这个坏蛋,十足的恶棍!”

“我们已经清楚驯马师把马牵到野外的目的。这样一匹烈性马,在受到刀刺后,一定会高声嘶叫,因而会惊醒睡在草料棚的人,因此干这事肯定得到野外下手。”

“我真是瞎了眼!怪不得他要用蜡烛和火柴了。”上校恍然大悟。

“没错,上校,你说的对。我在看过死者的东西后,非常幸运地发现他的犯罪方法,也同时找到了他的犯罪动机。上校,你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你当然知道一个人不会把别人的账单装在自己的口袋里。我从那张账单上看出案中有一个任意挥霍钱财的女人,即使一个慷慨大方的人,也不会花那么多钱给一个女人买件衣服。由此初步断定,斯德瑞格过着重婚的生活,并且另有一处房子。我曾不经意地向斯德瑞格夫人问及此事,她显然什么也不知道。这使我很满意,说明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我记下了账单上服饰商的地址,要了一张斯德瑞格的照片,带上它会更容易解决这位神秘的希尔先生的事情。

“从那时起,一切都逐步清晰了。罗尔斯上校,你的驯马师把马牵到一个坑穴,在坑穴里他点起蜡烛,为了不让人发现,他找到辛普森在逃走时丢掉的领带,可能是想绑马腿。到了坑穴,他走到马后面,点起了蜡烛,可是因为光的刺激,白额马受到了惊吓,出于动物的特殊本能预感到有人要加害它,便猛烈地尥起蹶子,那结实的铁蹄子正好踢中斯德瑞格的额头。而这时的斯德瑞格为了实施那精细的手术,不顾下雨,把他的大衣都脱了,所以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手中的小刀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大腿划破了。我这样讲,你们听明白了吗?”

“妙极了!真是料事如神,你像是亲眼所见一样!”上校不住地赞叹着。

“我承认,我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斯德瑞格是个富于心计的家伙,绝不会轻易在这匹马身上做试验的,他能在什么东西上做实验呢?我看到了绵羊,便及时地提了一个问题,没料到我得到的回答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我回到伦敦后,拜访了那位服饰商,拿出照片给她看,她很快认出那个化名德比·希尔的阔绰的顾客,并且说他有一个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妻子,特别喜好豪华的服饰。我毫不怀疑,就是这个女人使斯德瑞格背上了一身的债务;也正是因为追求奢华,这个女人把斯德瑞格推上了犯罪的道路。”

“除了一个小小的问题之外,你把一切都讲得很清楚。让我不明白的是,那匹马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上校神情疑虑地问道。

“啊,那匹银色马脱缰跑掉了,恰巧你的一个邻居收养了它,对于这一点,上校,我们必须宽容。如果没有错的话,我们现在到了维多利亚站的前一站了。再过十分钟,上校,若是你愿意到我们那儿吸吸烟,我很高兴把别的一些细节讲给你听,你一定会有兴致听的。”

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侦破过无数案子,在一些神秘案子中,他显露出了非凡的才能,由此写出来的故事让读者有如身临其境。在我撰写这些故事时,很自然地把他的成功写得比失败要详细得多,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顾全他的名声,而是因为,他每到山穷水尽时,他的旺盛精力和多才多能越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还有,福尔摩斯失败的地方,别人也不会成功,这样,故事就结不了尾。然而,很多时候,他即使出了差错,真相最终也会被他查出。我曾记录了五六件这类案子,其中最有趣的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和我现在要讲述的这一件。

福尔摩斯是一个很少为锻炼身体而进行体育活动的人,然而肌肉力量比他大的人并不多,而且在与他同体重的人中,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手。他把盲目的体育活动看作浪费精力,因而除了外出办案,他几乎足不出户。但每到办案时,他就显得精力特别旺盛,不知疲倦。

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突发闲心,居然陪我去公园散步。那时,榆树淡绿的嫩芽刚刚冒出,栗树枝头刚吐出五瓣形新叶。两个小时的悠闲漫步,尽管没说什么话,但对两个很默契的朋友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们回到贝克街时,将近五点钟了。

“先生,”我们的小仆人一边开门一边说,“有人来找过您。”

福尔摩斯抱怨地望了我一眼。

“都是下午散步弄的!”他说,“那么,那位先生已经走了?”

“是的,先生。”

“你没请他进来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等过。”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个小时,他一直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跺跺脚。我在门外等候,但我能听到他的动静。后来,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喊:‘他是不是不回来了?’我要他再等一下,他说:‘那我到外面去等,在这里我会憋死的,我一会儿再来。’说完他就走了,我留也留不住。”

“好了,好了,你已经尽力。”我们走进屋里,福尔摩斯说,“华生,这真气人,我正需要接一个案子,而从这个人急不可耐的样子来看,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案子。喂!桌上那只烟斗不是你的吧?一定是那位先生忘在这里的。嗯,很不错的欧石南根烟斗,斗柄很长,烟嘴是用烟草商们所谓的琥珀做的。不知道伦敦究竟有几只真琥珀的烟斗,据说里面包着苍蝇的那种才是真琥珀。我想他心里一定很乱,要不他不会把自己非常珍爱的烟斗忘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他非常珍爱这只烟斗?”我问。

“嗯,我想,这烟斗买来时不过七先令六便士罢了。可是,你看,它已经补了两次了,一次在斗柄上,另一次在琥珀烟嘴上。你可以看到,这两次修补用的都是银箍,费用比烟斗的原价高得多。这个人情愿修补这只烟斗,也不愿花钱买只新的,说明他一定非常珍爱它。”

“还看出别的什么吗?”我问,因为福尔摩斯把烟斗转过来翻过去地用他独特的眼光凝视着。

他举起烟斗,用他那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好像一位教授正讲解骨骼一样。

“烟斗有时是非常重要的,”他说,“除了表和鞋带,就属它更能显示一个人的个性。很显然,这只烟斗的主人是个身强力壮的人,他是个左撇子,有一口好牙,粗心,富裕。”

福尔摩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些,边说边斜着眼睛看着我,看我是否明白他的推理。

我问道:“用价值七先令的烟斗的人就一定富有吗?”

“这是格罗夫纳板烟,八便士一英两,”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手心里磕出一点儿烟丝来,“用这一半的价钱就可以抽上等烟了,可见他很富有。”

“那别的呢?”

“他习惯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你看,这烟斗的一边都烧焦了,用火柴点是不会烧成这样的。而且烧焦的是烟斗的右边,所以,我想他是左撇子。现在你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燃,你可以看到,因为你是用右手,所以火焰很自然地就侧向左边了。你再看,他的琥珀烟嘴已经咬穿了,说明他身强力壮,牙齿很好。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已经上楼了,我们可以研究比这只烟斗更有趣的东西了。”

他话音刚落,我们的门就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讲究而素净的深灰色礼服,手中拿着顶褐色宽檐礼帽。我猜他大约三十岁,但他实际年龄还要大些。

“对不起,”客人有些不安地说,“我想我该先敲门,但我心里乱极了,所以,请你们原谅我的冒失。”他把手放在额头上,好像头昏眼花似的,一扭身跌坐在椅子上。

“看来你有一两晚没睡觉了,”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这比干什么都伤神,甚至比玩乐都要伤神。请问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需要得到你的指点,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的整个生活好像全垮了。”

“你是来咨询的吗?”

“不单是这样,你是一位见多识广的人,我希望你能指点我。我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说话时呼吸急促,声音颤抖。我觉得他一直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以至于连说话都是很痛苦的事。

“这件事很难启齿,”他说,“谁都不愿意对别人谈自己的家务事,尤其是对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谈自己的妻子。可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已经黔驴技穷了,只能向您求教。”

“我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说。

我们的客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怎么?”他大声说道,“你认识我?”

“如果你要隐瞒自己的身份,”福尔摩斯笑着说,“那我得劝你以后别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你与人交谈时,别把帽里儿朝向对方。我刚才想告诉你,我和我朋友在这屋子里听到过许多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事情,而我们也很有幸地让许多惶恐不安的人得到了安宁。我相信我们也能帮你做到这一点。现在时间不早了,能不能请你尽快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我们的客人又把手放到额头上了,好像很痛苦似的。从他的神情姿态上看得出,他是个内向、很有自制力的人,他天生有些高傲,宁可把伤痕掩盖起来,也不愿把它们暴露。后来,他握紧拳头,做了个手势,决定不再保守秘密了,他开口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个结婚三年的人,这三年里,我们夫妇俩像别的夫妇一样相亲相爱,生活美满。我们情投意合。但现在,从上周一以来,我们中间突然有了一道障碍,而且我发现,她的生活和思想中有一些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就好像她是个陌生路人一样。我们疏远了,我想知道这到底怎么了。

“在继续讲下去之前,有件事得先告诉你们,福尔摩斯先生,艾菲是爱我的,请别在这方面有什么误会。她一心一意地爱着我,现在更加如此。这点我知道,也感觉到了,所以我不想在这一点上浪费口舌。男人是很容易察觉到女人是否爱他的。不过我们之间现在有了一个秘密,秘密不解开,我们就永远不能像从前那样相亲相爱。”

“芒罗先生,请你把事实告诉我。”福尔摩斯有点不耐烦了。

“我先把我知道的艾菲的过去告诉你。我刚见到她时,虽然她很年轻,只有二十五岁,但已经是个寡妇了,那时叫赫伯龙夫人。她小时候去了美国,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赫伯龙先生。赫伯龙是个律师,业务不错。她们有个孩子,但那里流行了黄热病,她丈夫和孩子都染上黄热病死了。我见过赫伯龙的死亡证。她由此对美国厌恶起来,便返回英国,和她一位没有出嫁的姑妈一起在米德塞克斯的平纳尔住着。我得补充一点,她前夫给她留下了相当多的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镑。她前夫在世时把这笔钱投了资,平均每年有百分之七的利息回报。我遇见她时,她到平纳尔才六个月。我们一见钟情,几周后就结了婚。

“我是个蛇麻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镑的收入。我们在诺伯里租了套每年租金八十镑的漂亮的小别墅,日子过得很舒适。我们那地方虽然离城很近,但有着浓郁的乡村风味。别墅附近有家小旅店和两幢房子,门前田地的另一边有座孤零零的农舍。除此而外,只有到车站去的半路上才能见到房子。我的生意季节性很强,只在特定的季节才进城办事,夏天我不用进城,可以和我太太尽情地在别墅里享乐。我可以告诉你们,在这之前,我们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还有件事得先告诉你们。我们结婚时,她把她的全部财产都转到了我的账下。这不是我的主意,因为我想要是我的生意失败,就糟了。但她坚持要那样,我只好接受。大概六周前,她走到我身边说:‘杰克,我把钱转到你账下时,你说过,我如果要用就随时可以向你要。’

“‘那当然,’我说,‘本来就是你自己的钱嘛。’

“‘那好,’她说,‘我现在要一百镑。’

“我听了有些吃惊,我原以为她只不过要点钱去买件新衣服什么的。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问。

“‘噢,’她开玩笑般地说,‘你说过你只是我的银行保管,你知道,银行保管是从来不问为什么的。’

“‘要是你真需要这么多钱,我当然会给你的。’我说。

“‘噢,当然,我真需要这么多。’

“‘你不告诉我用它做什么吗?’

“‘杰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不行。’

“我只好不再问下去了。不过,这是我俩之间第一次有事瞒着对方。我给了她一张支票后就没再想这件事。可能这和后来发生的事没有联系,但我想还是把它说出来好些。

“我刚才跟你们说过,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地方有座农舍。虽然农舍与我们的别墅只隔着一块田地,但得先沿大路走一段路,再拐到一条小路上才能到达那农舍。农舍那边有片密密的苏格兰枞树,我平常很喜欢到那里散步,因为在树林中总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八个月来,这座农舍一直空着。这太可惜了,因为这是一幢漂亮的两层楼房,前面有古式的游廊,周围到处是金银花。我经常在那里逗留,并且想,如果住在这里该有多好啊!

“唉,上周一傍晚我散步去那里时,看到一辆敞篷车从小路上驶了过来,同时看到游廊边的草地上有堆地毯和别的东西。显然,这房子终于有人住进来了。我走过去像个游手好闲的人那样停下来打量着,想知道离我们这么近住着的究竟是什么人。就在我朝里面张望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楼上的一扇窗户里有一张面孔也在望着我。

“福尔摩斯先生,我看到那张脸后,背上似乎出了些冷汗。当时我离得远,所以没能看清那张脸,只觉得那张脸怪怪的,不像人脸,这就是我当时的印象。我连忙走向前去,想更清楚地看看那个窥视我的人。可就在我向前走时,那张脸突然不见了,好像被拉到了屋里的暗处。我足足站了五分钟,仔细想着这件事,打算把我得到的印象分析一下。我说不准那是男人的脸还是女人的脸,它离我太远了,根本看不清。但那张脸的颜色留给我的印象却很深,它就像铅色的白垩土,僵硬呆板,很不自然。我心里很不安,便决心去拜访这新搬来的邻居。我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一个高大瘦削的女人把门打开了,这是个丑得有点吓人的女人。

“‘你想干什么?’她带着北方口音问。

“‘我是住你对面的邻居,’我边说边朝我的住处望了望,‘我看你们刚刚搬过来,因此想看看能不能帮你们做点什么……’

“‘行了,我们要你帮时会请你的。’她说完后竟然把门关上了。因为遭到如此粗暴的冷遇,我非常恼火地转身就回家了。当天晚上,尽管我竭力去想别的事情,但窗口那张怪脸和那女人粗鲁的形象总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因为她胆小而且容易激动,我不想让她分担我遭遇到的不快。然而,睡觉前,我还是把那座农舍租出去的消息告诉她了,她没说什么。

“我通常睡得很死。家里人经常笑话我,说夜里没有什么能把我吵醒。可那天晚上,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给我的刺激,也许是别的原因,我没有平常那样睡得死。我在半睡半醒中隐隐约约觉得屋里有什么在走动,稍后意识到我妻子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披斗篷,戴帽子。我喃喃地说了几句惊讶的话,对这种不适时的举动表示不理解。当我半睁半闭的双眼落到我妻子被烛光映照的脸上时,我一下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我从来没见过她有这样的表情,这真让我想不到。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扣紧斗篷时,向床上瞥了一眼,看是否惊醒了我,她以为我还在睡梦中,于是无声无息地出了卧室。随后,我听到大门门轴发出的嘎嘎声。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指敲了敲床栏,看我是不是真的醒着。然后我从枕头下拿出表一看,才凌晨三点钟。我妻子凌晨三点出门去干什么呢?

“我坐了有二十分钟,一直不停地琢磨着这件事,想找到一个说得通的解释。我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对头。正当我还在不停地冥思苦想时,我听到门轻轻关上了。我妻子上楼了。

“‘艾菲,你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了?’她一进屋,我便问道。

“她听到我的声音便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让我非常痛苦,因为那声尖叫里有着难以形容的内疚感。我妻子一向坦诚而直爽,所以,当她不声不响地溜进来,听到我,她的丈夫的说话声,竟然吓得失声尖叫时,我的心凉了。

“‘你醒了,杰克!’她勉强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里去了?’我板着脸问。

“‘也难怪你这样吃惊,’她说,解斗篷的手指不停地颤抖,‘我以前从没这样过。事情是这样的,我觉得有些气闷,就到外面去吸点新鲜空气。要是我不出去的话,恐怕会昏过去的。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好多了。’

“她说这番话时始终不敢看我一眼,而且声音也变了。显然,她在撒谎。我没再说什么,转身面墙躺着。我伤心极了,心中充满了种种不祥的猜测和怀疑。我妻子瞒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呢?她这次神秘地外出,究竟到了哪里?我想,如果我不弄清这些,我是不会安宁的。因为她撒过谎,我不想去问她本人了。这一夜我一直辗转反侧,想来想去,结果越想越糊涂。

“第二天我本该进城的,但心里很烦,根本没心思去照顾生意。我妻子似乎也心神不定,而且始终注意着我的脸色,她已经看出我不相信她的话,所以她也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吃早餐时,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吃完早餐就出去散步了,想在清新的早晨空气中好好思考这事。

“我一直走到克里斯特尔宫,在那里待了一小时,回到诺伯里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路过那座农舍时,我停下来朝那窗户望去,看看能否见到前一天我看到的那张面孔。我正望着,农舍的门突然打开,福尔摩斯先生,你能想象我当时是怎样的惊讶吗,走出来的,竟是我妻子!

“看到她,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到,她显然比我还要惊慌得多。刹那间,她好像想再退回到那座农舍里去,但当她知道已经躲不掉时,便向我走过来,她脸色异常苍白,惊恐的眼神与挂在嘴角的微笑显得很不协调。

“‘噢,杰克,’她说,‘我刚过来想看看能否给新邻居帮点忙。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杰克?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吧?’

“‘那么,’我说道,‘你昨晚来的就是这里喽。’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道。

“‘你昨晚一定来这里了,我可以肯定这里住着什么人,你竟然深更半夜来看望他们?’

“‘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

“‘你怎么对我撒起谎来了?’我也喊了起来,‘你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瞒过你什么吗?我非进去把事情弄清楚不可。’

“‘不,杰克,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进去!’她激动不已,气喘吁吁地说。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使劲把我拉住。

“‘杰克,我求你别这样。’她哭喊着,‘我保证过些天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你现在进屋,除了自找苦吃,没别的好处。’我试图挣开她,但她死死地缠住我,苦苦哀求着。

“‘相信我,杰克,’她哭着说,‘信我这次吧。你绝不会为此而后悔的。你要明白,如果不是为了你好,我是不会对你隐瞒什么的。这关系到我们的整个生活。如果你跟我一起回去,一切都会好的;但你硬要闯进去的话,我们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态度是那么诚恳,又那么绝望,她的话劝阻了我。我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

“‘要让我相信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只一个条件,’我终于说道,‘那就是从现在起停止这种神秘的行动。你有保留你秘密的权利,但你得答应我夜里别出门,别瞒着我做什么事。只要你答应,将来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既往不咎。’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她宽慰地吁了口气,大声说道,‘我全听你的。走吧,我们回去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拽着我离开了农舍。离开那里时,我回头望了望,看到楼上的窗户中那张铅灰色的脸正向我们张望着。这个怪人和我妻子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头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丑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奇怪的谜。我知道,谜底一天不解开,我就一天不得安心。

“我在家里待了两天,这两天,我妻子很守信,因为她从未迈出家门半步。但是,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尽管她当初信誓旦旦,可她仍然没能抵挡住那神秘的吸引力,又一次背弃了我们的诺言。

“我那天进了城,可我没像往常那样坐三点三十六的火车回来,而是坐了两点四十的火车。我一进门,女仆就慌里慌张地跑进厅堂。

“‘太太呢?’我问。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

“我马上有了怀疑,就赶紧跑上楼,想看看她是否真的不在家。我上楼后不经意地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仆正越过田野向农舍方向跑去。我立刻就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又去那里了,并且早就嘱咐好女仆,我一回来,就赶紧去叫她。我气得发抖,跑下楼来,朝那里跑去,想把事情彻底解决。我妻子和女仆沿小路往回赶,但我没停下来和她们说话。这农舍里有个秘密,给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黑影。我发誓,不管怎样,非得把这个秘密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走到房前,门都没敲就转动门钮冲了进去。

“楼下一片寂静,只有厨房里的炉灶上的水壶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盘卧在篮子里,但没有那个丑女的踪影。我跑到另一间屋,也一样空无一人。接着我又跑到楼上,楼上的房间也空空的。整个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屋里的家具和墙上的装饰画都很普通、粗俗,只有我从窗户中看到怪脸的那个房间布置得舒适而讲究。当我看到那个房间的壁炉台上放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相片时,我的全部疑团化作强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张相片还是三个月前我要她拍的。

“我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确信屋里根本没人后才离开。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到家门口时,妻子在前厅等我,但我既伤心又恼怒,不想和她说话。我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进了书房,我正要把门关上时,她冲了进来。

“‘杰克,很抱歉我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她说,‘但你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好吧,那你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吧。’我说。

“‘我不能,杰克,我不能。’她叫道。

“‘你要是不告诉我那个农舍里住的是谁,你送给相片的那个人又是谁,我们之间就没有信任可言。’说完,我撇下她就走了。这是昨天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关于这件怪事,就这样。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有矛盾,我现在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起你,或许你能给我指点,我就急急忙忙赶来找你。如果你觉得哪一点我没有说清楚,请你问好了。不过,请尽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了。”

福尔摩斯和我聚精会神地听完这离奇的故事。客人的情绪很激动,讲得断断续续的。福尔摩斯一只手托着下巴,默默地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请告诉我,”他终于说道,“你在窗户中看到的是一张男人的脸吗?”

“我每次看到它,距离都比较远,所以我不能肯定。”

“但这张脸给你的印象好像很不好。”

“那张脸的颜色很不自然,而且面貌呆板得很。我一走近,它就不见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镑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快两个月了。”

“你见过她前夫的相片吗?”

“没有。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着了场大火,她所有的文件都烧掉了。”

“可她有一张死亡证,你说你看到过,是吗?”

“是的,火灾过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吗?”

“没有。”

“她收到过美国来的信吗?”

“没有。”

“谢谢你。现在我要稍微想一想这件事。如果住在农舍里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事情就比较难办了;可要是另外一种情况,我想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也就是说,你昨天进去之前,住在那里的人事先得到消息,躲开了,现在,可能又回去了,这样我们就很容易把这个谜给解开。我劝你现在返回诺伯里,再仔细看看那窗户。如果你肯定里面有人,千万别硬闯进去,只要给我们发个电报就行了。我们接到电报,一小时内就能赶到你那里,事情就会水落石出的。”

“万一里面还是没人呢?”

“这样的话,我明天去你那和你商量,最重要的是,在真相没弄清之前,别再烦恼了。好,再见。”

我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走后,回来对我说:“华生,我担心这事不妙,你觉得呢?”

“这事很难办。”

“是的。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里头恐怕牵扯到敲诈。”

“那么是谁在敲诈呢?”

“当然是在那唯一舒适的房间里住着,并把她的相片放在壁炉台上的那位。说真的,华生,出现在窗户里的那张脸很有问题。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个案子的。”

“你心里有底了吗?”

“是的,但只是暂时的推论。可这个推论要是弄错了那才怪呢。我想,这个女人的前夫就住在那农舍里。”

“你的根据呢?”

“除此之外,我们怎么去解释她坚决不让她现在的丈夫进去的原因呢?我想,事情大致是这样的:这个女人在美国结过婚。她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恶习,或者什么可怕疾病,她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抛弃他,回到了英国。隐姓埋名后,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再婚后已经三年了,她以为自己的处境非常安全,因为她把一张别人的死亡证给现在的丈夫看过。但她还是被她前夫找到了,或者,被某个与她前夫有瓜葛的荡妇发现了。他们给她写了封信,威胁说要来揭露她。她便要了一百镑,想以此堵住他们的嘴,但他们还是来了。当丈夫不经意地向她提起那农舍里有了住户时,她意识到追踪她的人来了。她等丈夫睡着后,跑出去,试图说服他们让她过平静的生活。因为晚上没谈妥,她第二天上午又去谈,结果出来时被她现在的丈夫撞上了。她答应他不再去那里,但两天后,由于她急于摆脱这些可怕的邻居,她又去那里谈了一次,并且带去了他们索要的相片。他们正在谈着,女仆突然跑来说主人回家了。她马上想到,丈夫一定直奔农舍而来,于是催促屋里的人溜出后门,到附近的枞树林里躲了起来。所以,她丈夫看到的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若是那房子还空着,那事情可真怪了。你说我的推论如何?”

“这完全是猜测。”

“但它把所有的事实都考虑进去了。如果我们发现了不相符合的新情况,还可以重新考虑。我们现在除了等那位朋友的电报,无事可做。”

不过我们并没等多久。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文如下:

农舍里仍有人居住。窗里的那张脸又出现了。请坐七点钟的火车来,一切等你前来处理。

我们下车时,他已在月台上等了。借着车站的灯光,我们看到他脸色苍白,忧心忡忡,浑身颤抖。

“他们还在,福尔摩斯先生。”他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道,“我经过那里时看到里面亮着灯。我们可以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们走上黑暗的林荫大道时,福尔摩斯问道。

“我想闯进去,亲眼看看屋里到底是些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做个见证。”

“你妻子警告过你最好别揭开这个谜,你决心不顾一切地去闯吗?”“是的,不顾一切。”

“好,我认为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总比无休止地猜疑要好。我们最好现在就去。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认为值得一试。”

那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从大路拐上一条两旁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天开始下毛毛细雨了。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待地向前跑,我们也只好高一脚低一脚地紧跟在他后面跑。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闪现的灯光低声说,“这就是我要进去的那座农舍。”

他说话时,我们已经在小路上拐了个弯,那所房子已近在咫尺。门前的地上映着一缕黄色灯光,说明门是半掩着的。楼上有扇窗户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望过去,一个黑影正从窗帘上掠过。

“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叫道,“你们亲眼看到了,里面有人。快跟我来,我们马上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了。”

我们走近门口,一个女人突然从黑暗中闪了出来,站在金黄的灯光中。在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双臂高举,做出一副恳求的样子。

“杰克,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这样!”她高声喊道,“我早预料到你会来的。亲爱的,你再好好想想,再相信我一次吧,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多了,”他厉声叫道,“快让开,我一定要进去!我和我朋友要彻底解决这事!”

他把艾菲推开,我们紧随在他身后。当他把门砰的一声撞开时,一个老妇人跑到他面前,想拦住他,但他一把将她推开,转眼间我们就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冲进有灯光的房间,我们也跟了进去。

这是间暖和、舒适、布置得很好的卧室,桌上和壁炉台上各点着两支蜡烛。墙角的书桌旁有一个人俯身坐着,看上去像个小女孩。我们一进门,她就把脸转过去了,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她身穿红色上衣,手戴一副长长的白手套。她突然把脸转向我们时,我不由地惊叫了起来。她的那张脸是非常奇怪的铅灰色,什么表情都没有。这个谜一下子就解开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孩子的耳后,把她的面具给扯下了。一个黑炭一样的黑女孩展现在我们面前。看到我们惊讶的样子,她高兴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见她那么开心,我也不禁笑了起来。可格兰特·芒罗却一手按着自己的喉咙,傻站在那里。

“天哪!”他大声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告诉你吧,”他妻子镇定自若地扫视了屋里的人一眼,大声说道,“你硬逼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把一切告诉你,那么,让我们面对这个现实吧,我前夫死在亚特兰大,但我的孩子还活着。”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银盒。

“你从未见我打开过吧?”

“我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个小弹簧,盒盖立即打开了。里面是一张男人的相片,清秀英俊、温文尔雅,但脸上有着明显的非洲血统特征。

“这就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芒罗夫人说,“世界上最最高尚的人。为了嫁给他,我跟家里闹翻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不幸的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继承了他祖先的特征,而不是我祖先的。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会这样,而小露西比她父亲还要黑。

“但不管黑还是白,她都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听到这里,小女孩赶紧跑过来依偎在她母亲身旁。“我把她留在美国,”她接着说道,“是因为她身体太虚弱了,我怕她到英国后,可能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害病,所以才把她交给这个忠诚的苏格兰仆人抚养。我从来没想过抛弃我的孩子。可是,自从遇到你,杰克,我深深爱上你了。我不敢把孩子的事告诉你,请上帝饶恕我吧,我只是怕失去你,所以没敢跟你说。我只有在你俩之间选一个,结果,我这懦弱的人,把自己的孩子给舍弃了。整整三年,我一直对你瞒着这件事,但我经常能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孩子一切都好。然而,我终于遏制不住想见见这孩子的愿望。尽管我知道这有危险,但我还是决定把孩子接过来,哪怕只住几个星期也好。我给仆人寄了一百镑,并把农舍的事告诉了她,让她们过来和我做邻居,这样我去看她们就方便了。我告诉仆人采取一些防范措施,要她白天让孩子待在家里,并且把孩子的脸和手都掩饰起来。这样,即使有人从窗外看到她,也不会说什么闲话,说附近有个小黑人。如果我不是太过于小心,也不至于做得这么蠢,但我实在是怕你知道事情真相而离开我。

“是你先告诉我这农舍租出去了。我本该等到早晨,但我激动得睡不着,我知道你很难惊醒,于是忍不住溜了出去。没想到被你知道了,于是麻烦就来了。第二天你又察觉了我的秘密,但你很宽容,没有追究。三天后,你从前门闯进去,孩子和仆人从后门溜了出去。今天晚上,秘密完全暴露在你眼前了。请问,你打算如何对我和孩子呢?”她握紧双手,等待回答。

足足过了十多分钟,格兰特·芒罗才打破沉默。他的回答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抱起孩子,吻了吻,然后,另一只手抱着妻子,转身走向门口。

“我们可以到家里去好好商量嘛,”他说,“艾菲,我虽然不是很高尚的人,但比你想象的要好些。”

福尔摩斯和我跟着他们走出那条小路,然后,我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说,“我们该回伦敦了,回去比待在这更有用些。”

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案子。最后,他拿着点燃的蜡烛进了卧室才说:“华生,要是你以后觉得我过于自信,或办某个案子时不够仔细,请你在我耳边轻轻说一声‘诺伯里’,那我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我婚后不久,在帕丁顿区买了一个诊所,诊所是从老法夸尔先生那儿买下来的。老法夸尔的诊所的业务曾有一个时期很红火,可是由于他的年龄大了,精力不好,又加上一种疾病的折磨,他的诊所来就诊的人渐渐少了。这是因为,人们都极自然地遵守一条原则:医生必须自己是健康的,才能把病人治好;如果连自己的病都治不了,人们自然不相信他的医道了。因此,我的这位前辈身体越差,他的收入就越少。当我买下这诊所时,他的收入已经从每年1200英镑降到300多英镑了。但是,我对自己正当壮年精力充沛的身体颇为自信,坚信用不了几年,这个诊所的生意就会和以往一样红火。

开业后三个月里,我一直忙于治病,见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次数很少。由于我抽不出时间,我就没有到他那里去,而福尔摩斯除了侦探业务的需要,很少到外面去。六月的一个早晨,吃完早饭,我坐在椅子上读《英国医务杂志》,忽然听到门铃响了,接着传来我那老伙计有点儿独特而高亢的说话声,这让我颇感意外。

“啊,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迈着大步走进房内说道,“见到你很高兴!我想,‘四个签名’案件中尊夫人受到的惊吓,现在一定完全康复了。”

我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俩都非常好。”

“我希望这样,”他坐到摇椅上说道,“尽管你要照料你的病人,可我要提醒你千万别忘了我们小小的推理方法。”

“正好相反,”我回答说,“就在昨天晚上,我还把我的笔记又读了一遍,并且将它们分类进行了整理。”

“我相信,你不会认为那些资料的整理就到此为止了吧?”

“怎么会呢?我盼望这样的经历越多越好!”

“假如今天就去,怎么样?”

“好呀,要是你愿意,咱们今天就去吧。”

“到伯明翰那么远的地方,你能去吗?”

“当然可以,就听你的。”

“你的诊所让谁干呢?”

“这好办,以前我邻居有事外出,我就替他行医。他正想还我这份人情呢。”

“是吗,那太好了!”福尔摩斯向后仰靠在椅子上,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我,“我发现你最近身体不怎么好,夏天里感冒总是让人厌烦的。”

“上周我患了重感冒,我三天都没出门。现在,我已完全好了。”

“不错,看起来你很健康。”

“可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生过病的?”

“我的好伙计,你清楚我的经验。”

“那么,又是靠你的推理了。”

“没错。”福尔摩斯自信地说。

“怎么说呢?”

“看看你的拖鞋。”

我低头看了看我穿的那双新漆皮拖鞋,“你到底是怎样……”我刚要说,福尔摩斯抢先在我面前开口说开了。

“你的拖鞋是新买的,你买来没几个星期。可是我发现冲着我这边的鞋底都烧焦了。起先我还以为是鞋弄湿了,在火上烘干时烧焦的。但是鞋面上有个小圆纸片,上面写着店员的代号。若是鞋子沾过水,这代号纸片早就没了。因此你一定是靠着炉子烧焦了鞋底。一个人若是无病无灾,在六月份这样潮湿的天气里,怎么会去烤火呢?”

和福尔摩斯所有的推断一样,事情一经他的解释,一切看起来极其简单。他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他笑了笑,现出有点嘲讽的意味。

“我这么一解释反而显得多余了,”他说道,“只告诉结果不讲原因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怎样,准备到伯明翰去吗?”

“当然去了。讲讲这个案子好吗?”

“在火车上我再把经过讲给你听。我的委托人在外面四轮马车上等着呢!你能抓紧时间吗?”

“稍等一会儿,”我赶忙给邻居留下一张便条,跑到楼上向我妻子说明后,就赶到门外石阶上追上了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朝着隔壁门上的黄铜门牌点头示意说:“你的邻居也是一名医生。”

“不错,他同我一样,也有一个医疗所。”

“他那个医疗所以前就有吧?”

“和我的一样,房子一建成,两个诊所就建成了。”

“是吗,你那边来看病的比较多。”

“你说的对。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是从台阶上看出来的,我的朋友。你家台阶比他家磨损得厉害。请允许我介绍一下,马车上这位先生是我的委托人,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哎,车夫,快些跑吧,我们得准时赶上火车。”

我坐在派克罗夫特先生对面,他是一个身材高大、气宇不凡的年轻人,表情真诚坦率,他的小胡子有点卷曲,戴一顶大礼帽,穿着一套整洁而朴素的黑衣服,这让我们一眼就瞧得出他原来是那种聪明机灵的城市青年,他们属于“伦敦佬”的那一类人,英国最有威名的义勇军团,就是由这类人组成的。在英伦三岛中,这一阶层中涌现出来的优秀运动员和教练比别的阶层都多。他那红润的圆脸上很自然地带着喜悦的神情。可是他嘴角下垂,这暗示着他有一种异样的悲伤。可是,直到我们坐在头等车厢,在赶往伯明翰的途中,我才知道他碰到的麻烦事。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请夏洛克·福尔摩斯帮助的。

“我们的旅程得需要一小时十分钟,”福尔摩斯说道,“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你说的那些事情很有趣,请你再讲详细一些,让我的朋友听听。这对我也有用。华生,这桩案子可能有些味道,也可能没有。不过,至少能带给我们所喜欢的那种离奇、荒诞的特征,现在,派克罗夫特先生,请你开始吧。”

我们的委托人用那双闪光的眼睛望着我。

“这件事情让人窝囊的是,我似乎完全上当了。尽管从表面看起来没有上当,但我知道已经受骗了。不过,若是因这件事情丢了饭碗,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我真是傻透了。华生先生,我不善言辞,我把经过尽可能详细地说说。“我以前是在德雷珀广场的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供职,不料今年春,我们就卷入委内瑞拉公债案,直到今天我还是极度失望。商行破产了,全部二十七名职员都被解雇了。我在那里勤恳工作了五年,老考克森给了我一份评价很高的鉴定书。我四处找活,可是许多人同我处境一样,很长一段时间无事可做。我在考克森商行每周有三英镑的收入,我大约蓄存了七十英镑,我就是靠这点积蓄维持生活,但不久就用光了。我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几乎连应征广告的回信信封和邮票都买不起。我不停地往返于公司、商店之中,上下楼梯把靴子都磨破了,可是我的工作仍是没有着落。

“这时,我听说龙巴街的一家大证券商行——莫森和威廉商行有一个空缺。可以这样说,你们或许对伦敦东部中央邮政区的情况还不太了解,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伦敦一家最富的商行,只能通过信函应征招聘广告。我把我的鉴定书和申请书都寄了出去,并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我竟收到了回信,信上说,如果我的仪表符合要求的话,我礼拜一就可以任新职。谁也不知道怎么选中了我。有人说,可能是经理把手伸到一堆应聘书里,随手抽出一份。不管怎样,我被幸运地选中了,我高兴极了。工资起初是一星期一英镑,职位和我在考克森商行一样。

“现在我就要说到这事的蹊跷之处了。我住在汉普特街附近的波特巷17号的一个寓所。还有,就在我被任用的那天晚上,我正在抽烟,房东太太进屋时拿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财政经理人阿瑟斯·平纳’。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我想不出他找我做什么,可是我还是请他进来坐了坐。他是中等身材的人,黑头发、黑眼睛、黑胡须,鼻头上发着亮光。他走路轻捷,说话急促,看上去像个珍惜时间的人。

“‘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吗?’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答道,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

“‘你以前是在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上班吗?’

“‘是在那儿,先生。’

“‘现在是莫森商行新录用的书记员吗?’

“‘没错。’

“‘啊,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你在管理账务方面颇有能耐,并有许多不凡的业绩。你记得考克森的经理帕克吧,他对你总是赞不绝口。’

“‘他能这样说,我感到特别高兴。我在工作上一向勤勤恳恳,从未想过别人称赞我。’

“‘你的记忆力很不错吗?’他问我。

“‘还可以。’我谦虚地回答道。

“‘你没工作以后,对商情还关注吗?’他问道。

“‘是的。我每天清晨都要看看证券交易所的牌价表。’

“‘你真是热心呀!’他大声喊道,‘这才是敬业之道呢!你不反对我来问你一个小问题吧,请问埃尔郡股票价是多少?’

“‘一百零六英镑五先令至一百零五英镑十七先令半。’

“‘新西兰的统一公债呢?’

“‘一百零四英镑。’

“‘英国布罗肯·希尔恩股票呢?’

“‘七英镑至七英镑六先令。’

“‘太棒了!’他举手欢呼道,‘这和我了解的行情一样。我的朋友,你到莫森商行去当书记员,真是大材小用了!’

“你想想,他那狂喜的样子让我纳闷。‘啊,’我说道,‘别人可没这么想,平纳先生。我找份差事可难了,我很喜欢这份工作。’

“‘先生,别这么说,你理应飞黄腾达。我要告诉你,我对你的才能非常重视。我给你的职务和收入,还配不上你的才干,但和莫森商行相比,也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了。请告诉我,你准备什么时间到莫森商行去上班?’

“‘下礼拜一。’

“‘哈,哈!我想你根本不要去那儿,别去了。’

“‘不去莫森商行上班?’

“‘是呀,先生。因为到那天你会成为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在法国城乡有一百三十四家分公司,此外,在布鲁塞尔和圣雷莫还各有一家分公司。’

“这让我吃惊不小。‘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家公司?’我说道。

“‘这很有可能。公司的资本是向私人筹集的,一直在悄悄忙碌运行着,生意不错,根本不需要做宣传。我兄弟哈里·平纳是创办人,他是总经理,也是董事会的一员。他知道我在这儿交游甚广,让我帮他找一个有潜力,年轻而又年薪不高的小伙子。帕克找到了你,于是我今晚特地来看你。我们开始只给你较低的年薪,五百英镑。’

“‘一年五百英镑!’我都不敢相信。

“‘不,这只是在开始的时候,除此之外,凡是你的销售商完成的营业额,你都可以从中提取百分之一的佣金。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这可比你的薪水还要多。’

“‘我对五金一点儿都不通呀。’

“‘没什么,我的朋友,你精通财会呀。’

“我的精神高涨,连椅子都坐不稳当了。可是,突然一个疑问涌上来了。

“‘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对他说,莫森商行只给我一年二百英镑,可莫森商行是稳定的。说实在的,我对你的公司不了解……’

“‘说得对,实在精明!’他看起来喜形于色,喊道,‘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你是不会被人劝服的,这很好。看,这是一百英镑,若是你愿意成交,那你就把它当作预支收入吧。’

“‘行,我愿意,’我说道,‘我什么时间去任职呢?’

“‘明天下午一点到伯明翰去,’他说道,‘我口袋里有一张便条,你可以拿着它去这家公司的临时办公室科波莱森街126号乙去找我兄弟。当然,你的上任必须要得到他的认可,但这件事很不成问题的。’

“‘说实话,我真不知怎样感谢你,平纳先生。’我说道。

“‘我的朋友,没什么。这是你应得的。可是你必须办清楚一两件小事,这不过是手续上的事。你手边有一张纸,请你在上面写上:我完全自愿担任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年薪不少于五百英镑。’

“我照他说的做了,他把这张纸条放进口袋里。

“‘还有一件小事情,’他说道,‘你对莫森商行的事如何应付呢?’

“我把莫森商行的事差点忘了。‘我写信辞职就可以。’我说道。

“‘我不希望你这样做。你知道,为你的事,我和莫森商行的经理争执过。我去打听关于你的事,他相当无礼,责问我为何要把你从商行骗走。我忍耐不住地说:‘若是你要用有才能的人,就应当给他们优厚的收入。’他说:‘我们把他从贫民窟中解救出来,他一定会领我们的低薪,也不会去拿你们的高薪。’我说:‘我和你赌五个金镑,若是他接受我们的聘用,那么你就不会再听到他的音信了。’他说:‘走着瞧吧!我一定会赢的。’他就是这么说的。’

“‘这个无礼的家伙!’我喊道,‘我们从未谋面,我为何非要他照顾不可呢?若是你不愿意让我给他写信,我自然不想写了。’

“‘好!就这样吧!’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好,我很高兴替兄弟找到了你这样有才干的人。这是你的一百英镑预支薪金,这是那封信。请把地址记下来,科波莱森街126号乙,请记住约好的时间,明天下午一点钟。朋友,晚安,祝你一切顺利!’

“这就是我能记起的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华生医生,你可以想象,我为交了这样的好运有多么高兴。我暗自庆幸,半夜了还未睡着。第二天我乘火车到了伯明翰,因而我有充足的时间去赴约。我把我的行李放在新大街的一家旅馆里,然后,我就按照他告诉我的地址去寻找了。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可是我想,这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126号乙是夹在两商店中间的一个通道,尽头是一条弯曲的石梯,石梯的尽头有不少套房,租给一些公司或自由职业者当办公室。墙上写着租户的名牌,却没有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名牌。我惊恐地站了一会儿,想弄明白整个事件可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这时,过来一个人向我打招呼,他很像昨晚我见到的人,同样的身形和嗓音,可是胡子刮得很光,头发的颜色也比较浅。

“‘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吗?’他问道。

“‘是的,’我说道。

“‘呀!等的正是你,你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点儿。我今天早晨收到我哥哥的一封来信,对你很是夸赞。’

“‘就在刚才,我正在寻找你的办公室。’

“‘我们上周刚租到这几间临时办公室,由于工作繁忙,我们还未来得及挂公司的招牌。请你跟我来,我们把公事谈谈。’

“我随他走上高楼的最顶层,就在楼顶的石棉瓦下面,有两间空荡荡、满是尘埃的小房子,里面既无窗帘,又无地毯,他领我进去。我注意到屋里只有一张小桌子、两把松木椅子和一个废纸篓,哦,在桌子上放着一个账目本,这就是全部的摆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这和我想象中的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干净整齐的桌椅、一排排的职员在忙碌地工作等情景一点也不符。

“‘请别泄气,派克罗夫特先生,’我的新伙伴看出我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说道,‘罗马城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资金雄厚,但从不在办公室里摆阔气。请随便坐,把那介绍信递给我吧。’

“我把信交给他,他特别认真地看了一遍。

“‘我哥哥阿瑟对你的印象很深刻,’他说道,‘我明白他知人善任,而且不会看走眼。他很信赖伦敦人,而我信赖伯明翰人,但这次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你已被正式录取了。’

“‘我的工作是干什么呢?’我问道。

“‘你的工作是管理巴黎的大货栈,把英国产的陶器源源不断地运往法国的一百三十四家代售店。我们这周就会备齐这批货,在这几天内你要在伯明翰做些有用的事。’

“‘干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我,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很大的红皮书来。

“‘这是一本巴黎工商行的名录,’他说道,‘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行业的名称。你把它带回去,把五金商行的名字和他们的地址都抄下来。这对我们大有用处。’

“‘一定照办,但为什么不用分类表呢?这样会省去好多时间。’我建议道。

“‘这些分类表不可靠。他们的分类和我们的不一样。快点抄吧,请在礼拜一十二点把单子交给我。派克罗夫特先生,再见。若是你继续表现得热情而能干,你会了解公司是一个好的东家。’

“我夹着那本大书回到旅馆,心里感觉矛盾重重。一方面,我已被正式录用了,而且我的兜里还装着预支的一百镑薪水;另一方面,这个办公室很不像样,公司也没有招牌,以及其他一些让人一目了然的情况,这使我对东家的经济情况印象不好。可是,不管怎么说,我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坐下来抄录。整个星期日我都在埋头苦干,可是到了礼拜一我才抄到了字母H。我就去找我的东家,最后在那间像是被洗劫过的屋子里找到了他。他对我说要一直抄到礼拜三,然后再去找他。我到星期三也没抄完,又苦干到星期五,就是昨天。于是我把抄好的东西带去交给哈格里·平纳先生。

“‘很是谢谢你,’他说道,‘我可能把这项任务的艰难低估了。这份单子对我很有用。’

“‘我花了很多的时间,’我说道。

“‘现在,’他说,‘我要你再抄一份家具店的清单,这些家具店都出售瓷器。’

“‘好吧。’

“‘你在明天晚上七点钟来我这儿,告诉我你工作的进展情况。望你别太过于劳累,忙碌了一天之后,你到戴斯音乐厅去听两个小时的音乐,这对你是有益处的。’他说这话时带着笑容,我一瞧,吓得毛孔都竖了起来,因为他嘴里左上边第二个牙齿上胡乱地镶着金牙。”

夏洛克·福尔摩斯高兴地搓着两只手,我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遭难的年轻人。

“华生医生,你觉得好奇怪,”他说道,“我把当时的情况解释给你听,我在伦敦时,答应那人不再去莫森商行,他就笑逐颜开,我无意中看见他的第二个牙齿上胡乱镶着金牙。这两个地方我都看到了同样的金牙,声音和形体一样,只有那些可用剃刀或假发掩盖的地方才有不同。因此,我敢断定,他们“哥儿俩”其实是一个人。也许人们会想到双胞胎的兄弟可能长得相似,可他们绝不可能在同一个牙上镶一样形状的金牙。他很有礼貌地把我送出来,我来到街上,真不知怎么办。我回到旅馆,在凉水盆里洗了头,费尽心思想这件事。他为什么要让我到伯明翰来呢?他为何比我早到呢?他又为何自己给自己写同一封信呢?想来想去,这些事让我太伤脑筋,怎么也搞不明白。后来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在我看来一团谜雾的事情,对福尔摩斯可能易如反掌。我正好赶夜里的火车到城里,今天一早,我就赶来拜访福尔摩斯先生,并请你们二位同我一块儿到伯明翰去。”

这位股票经纪人的书记员谈完他的经历后,我们都没吭声。后来,夏洛克·福尔摩斯瞅了我一眼,向后仰靠在座垫上,脸上显出一种满足的神情,又像是一个品尝家饮进一口美酒一样。

“真有趣,是吗?华生,”他说道,“这里面有些地方让我很有兴趣。我们到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临时办公室去拜访一下平纳先生吧,对咱俩来说,那一定是一次别开生面的经历。”

我问道:“我们怎样才能见到他呢?”

“这很简单,”霍尔·派克罗夫特兴奋地说,“我就说你俩是我的伙伴,没工作想找个事做,这样,我带你们见见总经理不就可以了吗?”

“行,这样可以,”福尔摩斯说道,“我愿意见见这位绅士,看看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的朋友,是什么让你能够想到这么好的主意?或许会……”他说到这里,啮咬着指甲,有些茫然地瞧着窗外,一直到我们到达新大街,他没再说一句话。

这天晚上七点钟,我们三个走到科波莱森街那家公司办公室所在地。

“我们来得早也白搭,”我们的委托人说道,“很明显,除了他和我约好的时间来这里之外,这房间是空着的。”

福尔摩斯说:“这挺让人费解。”

“哎,你们看,在我们前面走的就是他呀。”这位书记员喊起来。

顺着他的所指,我们看到一个穿着干净、身材短小、长得黑黑的人在街边匆忙地走着。我们看见他时,他正从满是马车和公共汽车的大街穿过,向街边卖晚报的小孩子买了一份报,而后拿着报纸,走进门里。

霍尔·派克罗夫特喊道:“快跟我来,他进去的就是那个办公室,我会把事情办得轻松些。”

我们随他一块儿爬到五楼,来到一间房门虚掩的房间前,书记员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出请我们进去的声音。我们进去时,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摆设的屋子,和派克罗夫特说的一样。在街上看见的那个人正坐在仅有的桌子旁,那张晚报放在桌子上。他抬头望我们时,我觉得他的面部表情极其难过,仿佛碰到了生死关头时极度害怕的样子。他的额角冒着汗珠,脸就像死鱼肚子一样白,两眼圆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书记员,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我从我们委托人惊讶的脸上看出,这绝不是他老板平常的神情。

霍尔说:“平纳先生,你的脸色很不好!”

“嗯,我有些不舒服,”平纳舔了舔干燥的双唇,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起来,“你带来的两位先生是干什么职业的?”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伯明翰·哈里斯先生,那位是本地的普赖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机灵地答道,“他们是我的朋友,都有着丰富的经验,不过他们没工作了,希望能在公司里找点事做。”

“可以,怎么不可以!”平纳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而且提高嗓门说,“我们会为你们尽可能地着想的,哈里斯先生,你有什么特长吗?”

福尔摩斯说:“我是一个会计师。”

“不错,我们正需要一个会计呢,普赖斯先生,你的专长呢?”

“我是一个书记员。”我说道。

“我们公司会尽可能地聘用你们,我们会通知你们。现在呢,我想安静安静,你们先走吧。”

他说这话时嗓门特大,像是很不耐烦。福尔摩斯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霍尔·派克罗夫特朝桌前走近了一步。

他说道:“平纳先生,你可能忘了,我是来这儿听候你的吩咐的。”

“是这样,派克罗夫特先生,”平纳的腔调显得较沉稳,“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你的朋友也可以等一会儿,若是你们有耐心的话,三分钟后我一定听候你们的吩咐,”他有礼貌地站起身,朝我们点了点头,从屋子另一端的门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现在怎么办?”福尔摩斯小声地说,“他是不是逃跑了?”

派克罗夫特答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呢?”

“那扇门通里面的房间。”

“有没有出口?”

“没有。”

“里面有家具吗?”

“昨天里面还没有。”

“那么他在里面做什么呢?这桩事情真让我不明白,这个叫平纳的家伙是不是吓呆了?到底什么事把他吓得乱哆嗦呢?”

“他肯定以为我们是侦探。”我提醒道。

“会是这样的。”派克罗夫特大声应和着。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我们走进屋里时他已经脸色惨白了,他不是见了我们才吓成那样的,”福尔摩斯说道,“有可能……”这时套间门那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嗒嗒”声,福尔摩斯止住了要说的话。

“他怎么自己在里面敲门?”书记员喊道。

打门声又传了出来,比刚才的还响。我们都抱着等待的心情盯着那扇关着的门。我瞅了福尔摩斯一眼,看到他脸色严肃、异常兴奋地前倾着身子。突然里面又传来一阵低低的喉头发出的咕噜声,接着又是一阵打击木器的咚咚声。福尔摩斯猛地往前冲去,撞击那扇门。门已从里面闩上了。我们同他一样用力地撞门。门的合叶断了一个,接着又断了一个,然后门砰的一声倒了。我们冲进里面的房间时,发现屋里没人。

我们一时都愣住了,可是不一会儿我就发现靠近屋角还有一个门。福尔摩斯奔过去把门推开,看见地板上扔着一件外衣和背心,门后的挂钩上挂着法国中部五金公司的总经理,他用自己裤子上的背带绕着脖子自尽了。他的膝盖弯曲着,脑袋被挂得同身体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他的脚后跟仍咚咚地敲着木门,原来是这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立刻抱住他的腰,把他举起来,福尔摩斯和派克罗夫特把那有弹性的裤子背带解下来,背带早已勒进他的皮肤里。我们把他弄到外间。他躺在那里,脸色土黄,青紫的嘴唇随着他微微的喘息而抖动着,样子和五分钟前大不相同,非常吓人。

“华生,你看他还能活过来吗?”福尔摩斯问。

我弯下腰,对这人进行检查。他的脉搏跳动缓慢并时而停下来,可是呼吸越来越长,他的眼帘在微微抖动,白白的眼球露了出来。

我说道:“他原来危在旦夕,但现在已经活过来了。请把那扇窗户打开,再把凉水瓶递给我。”我解开他的衣领,往他的脸上倒了些凉水,然后给他做人工呼吸。“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我从他的身旁挪开,说道。

福尔摩斯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站在桌旁。

“我现在就找警察去,”他说道,“他们过来后,我们就把这桩案件交给他们。”

“唉,我还是弄不清楚,”派克罗夫特挠着头,喊道:“无论他们把我叫来做什么,可……”

“哼!现在一切都很明白了!”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重要的是这最后的突然行动。”

“怎么,你对这件事情已明白了吗?”

“这是很明了的事情,华生,你觉得呢?”

我抖了抖肩膀。“我得承认我对这摸不清头绪。”

“哦,若是你们把这些事情认真想一想,就能得出一个结论。”

“到底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

“好,整个事情的关键有两点。第一点是他让派克罗夫特写了一份声明,表示愿意为这家可笑的公司任职,你们还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们为何让他写这份声明呢?这不合常规,像这类安排职员的事口头说一下就可以了,这次却不一样。我年轻的朋友,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他们急于得到你的笔迹吗?”

“怎么一定要我的笔迹呢?”

“不错,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的案子就大有进展了。为什么呢?只有一个解释得清的理由,就是有人模仿你的笔迹,就想法花钱买你的笔迹样本。另外一点,同第一点连起来,就可以相互说明了。那就是平纳让你别辞职,肯定是让那家大企业的老板相信,有一位他从未见面的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会在礼拜一早上到商行上班。”

“是这样呀!”书记员喊道,“我真是傻透了!”

“现在来看他为何要弄到你的笔迹吧。如果有人冒名顶替你去上班,那人的字迹和你递交的申请书的字迹不同,这出戏就无法唱了。但是假设那个家伙很快学会模仿你的笔迹,他到那公司就轻松多了,因为那家公司没有人见过你本人。”

“没有一个人见过我,”霍尔·派克罗夫特垂头丧气地说道。

“不错。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不让你改变主意,也不让你接触知情人,以免让你知道有人冒名顶替你在莫森和威廉斯商行上班。他们预先付了你一笔高薪,把你支到中部地区,交给你许多工作,让你没有空回伦敦,如若不然,你可能会戳穿他们的把戏。这些事很明白的。”

“可是这个人为何要装做他自己的哥哥呢?”

“啊,这也没什么不明白的。他们只有两个人。一个坏蛋已用了你的名字进了莫森商行,另一个就跑去雇了你,又发现还少了一个人做你的老板,看得出他们不想第三个人参与这桩阴谋。他尽可能地改变形象冒充他哥,努力让你认为他哥俩一模一样。若是你没看见他的金牙,就不会怀疑他了。”

霍尔·派克罗夫特握紧双拳在空中挥舞着。“老天爷呀!”他喊道,“在我受骗的时候,那个冒牌货在莫森商行干了些什么呢?福尔摩斯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我们得赶快给莫森商行发一份电报。他们每周六十二点关门。”

“没关系。那儿会有警卫和看门人……”

“哎,是的,他们有一支常备警戒队,用来保护很多贵重的证券。我听城里人说过这回事。”

“很好,我们给这家商行发一个电报,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是不是有一个叫霍尔·派克罗夫特的书记员在那里上班。上面说这些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但我感到不解的是,为何其中一个坏蛋看到我们就跑出去上吊了呢?”

“报纸!”我们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那个叫平纳的人已坐起身,脸色惨白,眼睛里露出点生气,他用手抚摸着脖子上宽宽的红色勒痕。

“报纸!这就对了!”福尔摩斯激动地喊道,“我真是个傻瓜!我一心想着我们的来访,怎么没考虑到报纸。谜底肯定就在这纸上。”他把报纸在桌上摊开,欣喜若狂地叫起来。“华生,看这儿,这是伦敦的报纸,早版的《旗帜晚报》。我们需要的就在这,看这标题:‘城里抢劫案。莫森和威廉斯商行发生凶杀案。有预谋的大抢劫。罪犯落网。’给你,华生,这不正是我们想知道的吗?请你大点声给我们念一念。”

这段报道在报纸上占的位置,说明这是城里的一桩大案,内容如下:

“今天下午伦敦发生一起恶性抢劫案,一人被害,凶犯已落网。不久前,莫森和威廉斯这家著名的存有百万镑以上的巨额证券公司,设置了警卫人员。经理考虑到他承担的责任重大,便置备了最新的保险柜,并在楼上设了一名武装警卫日夜看守。公司上周一招收的新职员霍尔·派克罗夫特,不是别人,正是臭名远扬的伪币制造者和大盗丁顿。该犯与其弟刚服5年苦役获释。尚未查明他如何用假名获取这家公司的任用,但因此弄到了各种钥匙的模子,彻底弄清了保险库和保险柜的分布情况。

按莫森商行的惯例,周六中午职员放假。因此,当伦敦警察厅的警官图森看到一个人拿着毛毡制的手提包走出来时,便感到纳闷。他跟在那人身后,最后,尽管罪犯拼命抵抗,图森警官在警察波洛克的协助下,终于将他抓获。并当即查明这是一起胆大包天的抢劫案。从包里搜出价值近十万英镑的美国铁路公债券,另外尚有矿业和其他公司的巨额股票。在对房屋进行检查时,发现遇难的警卫的尸体被弯曲着塞进一个大保险箱里,如果不是警官图森行动果断,尸体在周一前不会被发现。

该警卫的颅骨被人从后面用火钳砸碎了。不用置疑,一定是丁顿借口遗忘了什么东西而进入大楼的,他杀死了警卫,迅速地将大保险柜里的东西抢光,带着赃物逃跑。其弟常常同他一块儿作案,但目前的调查证实,其弟并未参与,警方正尽力查访其弟的下落。”

“好了,我们在这方面可以为警方省去许多麻烦,”福尔摩斯看了蜷缩在窗下面容惨白的人一眼,说道:“人类的本性是难以琢磨的,你瞧,就连一个坏蛋和杀人犯也如此重感情,弟弟得知哥哥要枪决便要轻生。现在,我们要马上采取行动。派克罗夫特先生,我和华生医生留在这里看守,麻烦你把警察叫来。”

一个冬天的黄昏,我和好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坐在壁炉的西侧,他对我说:“华生,这儿有几份文件值得你读一读。这些文件和‘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船奇案有关。那个治安官老德雷佛就是因为读了这些文件被惊吓致死的。”

福尔摩斯从抽屉中取出一个颜色暗淡的小纸筒,解开上面的绳带,递给我一张石青色的纸,这是一张字迹潦草的短笺,写的是: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it ran].Headkeeper Hudson, We believe, 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 fly 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按字面意思可直译为:伦敦的野味供应正在稳步增长,我们相信负责人郝格森已经被告知接受所有的粘蝇纸的订货单,并保存你们的雌雉的生命。

读完这张莫名其妙的短笺,我抬起头,看见福尔摩斯正在瞧我脸上的表情,还抿着嘴发笑。

“你像是有些弄糊涂了吧?”他说道。

“我瞧不出这样的一份短笺怎么会把人吓死。在我看来这内容只是思维混乱的人胡言乱语罢了。”

“说得对。但令人可悲的是那位体格结实的老人,读完这封短笺后,竟如被手枪射中的靶子,应声倒地,一命呜呼了。”

“你这样说倒让我感到好奇,”我说道,“可是你刚才为什么说会值得我一读,这是个怎样的案子呢?”

“没有什么难的,这是我一手承办的第一桩案子。”

我一直都在设法询问我的伙伴,让他说说起先是什么缘故使它下定决心转向侦探犯罪活动的,但是他一直没有兴致谈这些。他俯身坐在扶手椅上,将文件平铺在膝盖上,点燃烟斗吸了一阵子,仔细地翻看着那些文件。

“你从来没听我谈起过维克多·德雷佛吧?”他问道,“他是我在大学两年生活中结识的唯一好友。华生,我不善于交际,总是喜欢独自愁眉苦脸地待在房里,训练自己思想的方法,因此极少和同龄人交往,除了击剑和拳击,我没有别的体育爱好,而那时我的学习方法同别人的迥然有别,我就没必要同他们交往。我同德雷佛的相识挺有意思,有天早上我到小教堂去,他的狗咬伤了我的脚踝骨。后来呢,这样一件意外的事促使我俩成了好朋友。

“起初,我俩的交往平淡无奇,但却令人难忘。我在床上躺了十天,德雷佛常来看望我。开始时他闲聊几分钟就走了,不久后,我们交谈的时间延长了。那个学期结束前,我们已成了莫逆之交。他的精神饱满、血气方刚,在许多方面,我俩的情况恰恰相反,但我们也有共同之处。当我发现他和我一样不合群时,我们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后来他请我到他的父亲那里去,他的父亲住在诺福郡的敦尼索普村,我欣然同他前往,到那里度了一个月的假期。

“老德雷佛是个治安官,又是个声名显赫的大地主。敦尼索普村在布罗德市郊外,是朗麦尔北部的一个小村落。一座面积很大、老式的栎木梁砖瓦房便是他家的宅子,一条通道穿过门前,两旁是茂盛的菩提树。附近有许多沼泽地,那是狩猎野鸭的好场所,更是垂钓的好去处。宅子中有一个小而别致的藏书室,我听说,是从原来的房主手中随房屋一起买下来的。此外,有一位手艺不错的厨子照顾我们的一日三餐。我在那个月里住得很舒适,那样的环境里,再挑剔什么就有点儿过分了。

“老德雷佛的老婆已去世了,我的朋友是他的独生子。

“我听说,老德雷佛原来还有一个女儿,但在去伯明翰的旅途中,患白喉病死了。我对老德雷佛很有好感。他没有渊博的知识,但他的体力和记忆力特强。年轻时,他远游过许多地方,所见所闻,他仍能记忆犹新。从外表看,他的体格结实,身材健壮,一头灰白蓬乱的头发,饱经风霜的褐色面孔上一双蓝眼睛闪出近乎凶残的光。他在乡里以和蔼、慈善著称,据传他在法院审理案件时也以宽大为怀。

“我住到他家不久,一天吃过晚饭后,我们坐在一块儿品尝味道鲜美的葡萄酒,小德雷佛把话题忽然转到了我所擅长的那些观察和推理的习惯。那时我已经将这种方法归纳成系统的理论,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将对我的一生起到相当大的作用。这位老人显然认为他的儿子过分夸大了我的一点雕虫小技,认为我有些言过其实。

“‘哦,亲爱的福尔摩斯,’他爽朗地笑道,‘我本身就是一个现成的题材,那么,你能从我的身上判断出一点什么东西吗?’

“‘单纯地从你身上看不出多少东西,’我回答道,‘但是,我能推测出过去的一年内,你曾受到过袭击。’

“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不见了,他大吃一惊,两只眼睛紧盯着我。

“‘啊呀,确实是这样,’他说道,‘维克多,你是知道的,’老人转向他的儿子继续说道,‘我们把来沼泽地偷猎的那伙人赶走以后,他们就发誓要杀死我们,爱德华·霍利先生成了偷袭的第一个牺牲品。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我一直小心提防着,你是怎样知道这件事的呢?’

“‘从你的漂亮的手杖上,’我答道,‘从那上面刻的字看出来的,你买它不到一年。可是这只手杖让你花了不少的功夫,你在手杖头上凿了个洞,灌上熔化的铅,把它做成了一件可怕的武器。我相信这是你担心某种危险来临而采取的预防措施。’

“‘还有别的吗?’他轻轻一笑问道。

“‘您在年轻的时候经常参加拳击比赛。’

“‘是这样。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从我被打塌的鼻子上看出来的?’

“‘不是,从您的耳朵上就能看得出,你的耳朵扁平宽厚,那是拳击家的特征。’

“‘还有呢?’

“‘你以前做过艰苦的采掘工作,我从你手上的老茧可以看出来。’

“‘是的,我确实是靠开采金矿发家致富的。’

“‘你曾经去过新西兰。’

“‘没错。’

“‘你还去过日本。’

“‘很正确。’

“‘你曾和一个名字缩写为J.A的人交往密切,可是到后来,你却极力想把他彻底忘掉。’

“这时老德雷佛先生迟缓地站起身,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用奇怪而疯狂的眼神盯着我,紧跟着一头向前栽倒,他的脸撞在桌上的硬果壳堆里,昏过去。

“华生,你可想而知,当时那种情形,我同他儿子不知所措。好在过了不久,他恢复了知觉,因为我们给他解开衣领,把冷水浇到他脸上后,他喘了一口气就坐了起来。

“‘啊,孩子们,’他强作笑脸说,‘但愿我没有吓着你们,从外表看我很强壮,可我的心脏却很脆弱,一点点的惊吓就会使我昏倒。福尔摩斯先生,我不清楚你是如何得出这些推论的,就我个人而言,那些实际存在的侦探也好,虚构出来的侦探也罢,同你相比,他们就成了一些小孩子。这可以成为你谋生的本领,可以当作一生的职业,你要记住我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话。’

“华生,我请你相信这句话。在当时,我的业余爱好仅仅是作一些推理,首先使我想到这个爱好可以成为我谋生的职业的,就是这位老人的话,以及他对我的能力的夸张评价。但是,在当时我只有对主人的突然昏倒深感内疚不安,根本不可能想别的。

“我不安地说:‘我希望刚才冒昧说出来的话没有伤害你!’

“‘啊,不错,你的话像是一柄利剑刺到我的痛处,我想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到底了解多少情况呢?’他的眼睛依然残留着惊吓的眼神,认真而又像是开玩笑地说。

“‘这件事情没有什么难的。’我解释道,‘那天我们划小艇,你在捉鱼时卷起了袖子,我在你的胳膊上清晰地看到J.A字样的刺青,笔画有点模糊,字迹周围隐约可见墨迹,这说明你想要把字迹抹掉。从这点可以推断,这两个缩写的字母你原本很熟悉,后来由于某种原因,又尽力地要忘记它。’

“‘你的眼睛真是厉害呀!’他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说,‘正像你所说的那样,可是,以前的事我不想再去谈论了。在一切灵魂之中,我们的旧相知的阴魂是最凶恶的。我们到弹子房安静地吸支烟吧。’

“从那天以后,虽然老德雷佛仍旧对我很亲切,但谁都能看出他带着一分疑虑,小德雷佛自然觉察到了。‘你可把我父亲吓坏了,’小德雷佛埋怨道,‘他现在连自己都搞不清,你到底知道哪些事。’据我看来,老德雷佛不愿透露他心中的疑虑,但他的这个念头越发强烈。我确信是我的到来让他不安,因此我决定向他们告辞。不料,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后来被证明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那天我们三个人正坐在花园草坪上晒太阳,欣赏着布罗德奇妙的景致,这时一个女仆走过来,说道,‘老德雷佛先生,外面有一个人想要求见你。’

“‘他叫什么名字?’我的东道主问道。

“‘他没告诉我。’

“‘那么,他来干什么呢?’

“‘他说你认识他,他要同你当面谈一些话。’

“‘好吧,把他领过来。’不多一会儿,一个瘦小干瘪的人走进来,此人面容猥琐,步履拖沓,穿着一件敞怀的夹克,里面套着一件红花格子的衬衫,夹克的袖口上有一块柏油污痕,下身穿一条棉布裤子,一双长筒靴已经破旧得不像样了。他那瘦削的棕色脸庞上露出狡诈的笑容和一排歪斜的黄牙。他的双手满布皱纹,半握着拳头,这是水手一种常有的姿态。就在他无精打采地穿过草坪走近我们时,我听到老德雷佛的喉咙中发出一种类似打嗝的响声,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跑进屋里。不多时,他又跑了回来。当他经过我们身边时,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白兰地酒味。

“‘嘿,朋友,’他说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水手站在那里,两眼迷惑地望着老德雷佛,他还是咧着嘴微笑。‘怎么你连我都认不出了吗?’那个水手问道。

“‘唉,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郝格森了!’老德雷佛惊讶地说。

“‘你终于认出我了,先生,我正是郝格森。’那个水手答道,‘光阴过得真快,距我们上次见面已有三十多年了。你现在过着富足美满的生活,而我仍是穷困潦倒。’

“‘你是知道的,我怎么会忘记过去的时光呢?’老德雷佛大声说着,走到水手跟前,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提高嗓门说道,‘你先到厨房里吃点东西,放心吧,我肯定会帮你安排一个舒适的位置。’

“‘谢谢你的好意,先生,’水手将他额前的头发向后拢了拢说,‘我刚刚从航速8海里的不定期货船上下来,在那船上我已干了两年,这一次人手少,需要休息一段日子。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找贝尔朵斯先生或是来找你了。’

“‘啊!’老德雷佛高声叫道,‘怎么,你清楚贝尔朵斯先生的下落吗?!’

“‘感谢上帝,先生,我的老朋友在哪儿,我全都知道,’那个人狞笑着说,之后就匆匆跟着女仆往厨房走去。老德雷佛含含糊糊地向我们解释说,他们是在去采矿的路上认识的,和这人曾同船而行。说完这话,他就丢下我们,自己转身回到屋里。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我们走进屋里时,见到老德雷佛直挺挺地醉倒在餐室的沙发上。这件事在我的心中留下一个恶劣的印象。因此,第二天我离开敦尼索普村时,一点儿也不觉得留恋。因为我觉得,我住在他家,只会使我的朋友感到为难和不安。

“这些事情全都发生在我漫长假期的第一个月里,我又回到了伦敦的住所,花了七周的时间做了一些有机化学实验。然而,在深秋的某一天,假期即将结束时,我收到了小德雷佛的一封电报,他请我去敦尼索普村,并说他很需要得到我的帮助和指教。我毫不犹豫地放下手头的杂事,即刻乘车赶往那儿。

“我到车站时,他坐在一辆单人双轮马车上等我,我发现他已失去了平日那种谈笑风生、开朗豪爽的性格,身体也变得特别消瘦,看得出这两个月来,他备受折磨和煎熬。

“‘我父亲病得不行了。’他一见面就对我迫不及待地说。

“‘这真不幸!’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患了中风,是因为精神上受到剧烈的刺激造成的。从今天早晨起,他就一直处于病危状态,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华生,你能想象出,我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后多么吃惊吗?

“‘嗯,这是由于什么事情引起的呢?’我问道。

“‘啊,这正需要去解决。你赶紧上车,我会详细地说给你听的。你还记得你离开的前一天来的那家伙吗?’

“‘怎么不记得呢。’

“‘你知道那天来的是个怎样的人吗?’

“‘不知道。’

“‘那是个地地道道的凶神恶棍。’他大声叫道。

“我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是的,他是个十足的恶棍,自从他来之后,我们家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一点都没有。从那天晚上起,我父亲再没有开心过,他的心碎了,生命近乎枯竭,这全都因为那个该死的郝格森!’

“‘他到底有什么来头?’

“‘这正是我想要设法了解的。我爸爸是个仁爱宽厚的长者,怎么会有什么把柄落到那个恶魔的利爪中呢?!不过现在就没事了,你的到来让我兴奋极了,我相信你的推理判断能力,福尔摩斯,我相信你一定会替我想出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们的马车奔驰在去往布罗德的乡间小路上,前方是低垂的夕阳,隐现在晚霞之中。透过左边的一片小树林,我们已经看清治安官家的屋顶上高高的旗杆和烟囱。

“‘起初我父亲让这个人做园丁,’小德雷佛说,‘这家伙很不满意,过些日子提升为管家之后,他似乎成了这里的主宰,他整天游荡,为所欲为。女仆经常向我的父亲抱怨,他酗酒成性,满口脏话,下流卑鄙。我父亲只好提高她们的薪水作为补偿。这个恶棍时常拿着我父亲最好的猎枪,划着小船去打猎。而且他在为所欲为时,脸上总是带着讥讽、目空一切的神情。若是他年龄同我相仿,我会毫不客气地把他打倒在地至少三十次。福尔摩斯,我在这段时间里,拼命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的愤怒,现在不由得自问,如果我当时能够克制自己,情况是不是会好一些?’

“‘唉,我家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郝格森这家伙太无礼了。有一次,他竟当着我的面傲慢地回答我的父亲,我气坏了,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了出去。他那双恶毒的眼睛透出一种可怖的神情,然后默不作声地溜走了。没过几天,这个恶棍不知和我父亲作了什么交涉,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来找我,让我去向那个坏蛋道歉。结果你可能想到,我拒绝了,并问父亲怎么能容忍这个恶棍对我们家这么放肆嚣张。’

“‘啊,亲爱的孩子,你说的对,但你不晓得现在的处境呀。维克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定会把这一切告诉你。你不想让你年迈的父亲伤心吧?我父亲对我说道。

“‘父亲的情绪非常激动,他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从窗户中看到他在忙着写什么东西。

“‘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我欣慰的事情,郝格森说他要走了,听了这话,我感到浑身轻松多了。我们吃过晚饭后在餐室里闲谈,他喝得醉醺醺地走了进来,用沙哑的声音说出他的打算。’

“‘他说:“我在诺福克住够了,现在要去汉普郡找贝尔朵斯先生。我敢说,他会像你见到我一样高兴。”

“‘郝格森,我希望你不是带着对这儿的不满离开这的。’我父亲谦卑地说,这让我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他还没有当面向我赔礼道歉!’那恶棍瞅了我一眼,绷着脸说。

“‘我父亲转过身,郑重地对我说,“维克多,你得承认你对这位尊敬的朋友失礼了。”

“‘我的反应是强硬的,说道,“正好相反,我认为,我们对这个魔鬼太宽容了。”

“‘郝格森听后恼怒极了,他说道:“伙计,你是这么看我的吗?那么好极了,我没必要再待下去了。朋友,咱们走着瞧!”

“‘他灰溜溜地走出屋,过了半个小时他收拾好东西从我家走了。我爸爸却对他的走异常地担惊受怕。我听到爸爸整夜整夜地在屋里不安地走来走去,而就在他渐渐恢复信心时,致命的打击终于落到他的头上。’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着急地问。

“‘整个事情很奇怪。我父亲昨天傍晚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盖着布丁汉姆的邮戳。父亲看了信后,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脑袋,像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一样开始在房间里转圈子。后来我扶着他坐到沙发上时,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到一边去了。我看出他是中风了,便立即请来了福特的汉姆医生。他和我一块把父亲扶到床上,但是他失去知觉的身体病重加快,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我想,他很难再清醒过来。

“‘小德雷佛,你不是在吓唬我吧?’我大声说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以至于发生这样的悲剧?’

“‘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正是我无法琢磨的地方。里面的内容缺乏逻辑,荒唐。但是,上天啊,我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他说这些话时,我们的马车已经拐进了林荫道,借着落日的余晖,我们看到,房子里的窗帘都放下了。当我们走到门口,见一位身着黑衣的绅士走了进来,我的朋友脸色更悲伤了。

“‘医生,我父亲什么时候故去的?’小德雷佛问。

“‘你刚走,他就不行了。’

“‘他清醒过吗?’

“‘临终之前,他清醒过片刻。’

“‘他留下什么话了吗?’

“‘他只是重复地念叨那些纸都在日本柜子的后抽屉里。’

“我的朋友和医生一块走向死者的房间,我独自一人留在书房,脑海中不停地思考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心情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沉重过。老德雷佛阅历丰富,曾是个拳击手、旅行家,还采过金,他怎么可能受那个令人讨厌的水手的指挥呢?另外,他为什么听到我提到他手臂上模糊的缩写字母竟会昏过去,而收到一封布丁汉姆的来信后会吓死呢?我想起了布丁汉姆在汉普郡,也就是贝尔朵斯先生居住的地方,那个混蛋一定到那里去敲诈他了。这么说,这封信就有可能是那个叫郝格森的水手寄来的,他在信中可能已经检举了老德雷佛的秘密。这信也可能是贝尔朵斯先生写来的,在信中他警告老德雷佛,说一个以前的同伙要揭发他们。这些是非常清楚的事情,那么又怎么会像小德雷佛所说的那样,荒诞无聊呢?可能是他看错了,信的内容真像他所说的,这封信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秘密,使得字面和实际的意义完全不同。我想,我必须读读这封信。若是信中真的隐藏了秘密,我是能够破解出来的。我没有点灯,一直在黑暗中反复考虑这个问题。约莫过了一个小时,一位脸上满是泪痕的女仆提着一盏灯走进来,我的朋友小德雷佛紧随其后。小德雷佛脸色十分苍白,但显得比较镇定,他手里拿着现在摊在我膝头上的几张纸。他坐在我的对面,把灯移到桌边,然后递给我一张青灰色的纸,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伦敦的野味供应正在稳步增长,我们相信负责人郝格森已经被告知接受所有的粘蝇纸的订货单,并保存你们的雌雉的生命。’

“我在头一次读这封信时,脸上疑惑的表情同你一样,我又认真地读了几遍,发现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那上面怪异的语句隐藏着别的含义。如‘粘蝇纸’和‘雌雉’这类词组是事先约定好的暗语。这种暗语可以任意约定,如果没有确切依据,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出其中的含义。但我不相信情况就是这样,而郝格森这个词的出现恰好符合我的推测。我认为这封短信出自贝尔朵斯之手,而不是那个混蛋水手。我又试着把句子倒着来读,却发现‘生命’和‘雌雉’等词组毫无意义。我又试着隔一个词读一个,可是无论是‘the of for’,还是‘supply game london’都没有意义。

“我没有气馁,几次试验过后,我终于找到了打开迷宫的钥匙。我看出从第一个词语起,每隔两个单词一读,就能够连成一篇足以让老德雷佛陷入绝境的短笺。

“信的内容简短、扼要,是警告老德雷佛的,我当即把它读给我的朋友听。

‘The game is up, Hudson has told all. Fly for your life!''

(意思是:一切都完了,郝格森已经全都说了。你赶快逃命吧!)

“维克多·德雷佛用颤抖的双手捂着脸说:‘我想就是这样。这是耻辱,这比死更令人难堪。但是这“负责人”和“雌雉”两个词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几个词在信中本没有什么意思,但如果我们设法找出那个寄信人,这些词就对我们很有利。你瞧,他开始写下的“the……game……is等是已预定好的词,然后再在每个词之间填入两个词,以便让别人看不出具体意思。他很自然用到经常出现在头脑中的词语。我敢非常有把握地说,写信的人热衷于打猎,也可能酷爱饲养家禽。你对贝尔朵斯的情况了解吗?’

“‘呀,经你这么提醒,我想起来了’,他说道,‘我那可怜的父亲,每年一到秋天时,就会收到贝尔朵斯的邀请,让我们一起到他那里打猎。’

“‘这么说,此信一定出自他的手了。’我说,‘现在我们得搞明白一个问题,那个水手究竟掌握了一个怎样的秘密。这个郝格森是拿什么威胁两个有权有名望的人。’

“‘唉,福尔摩斯先生,我担心这是件丢人的坏事!’我的朋友叫道,‘不过我对你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就是我父亲在得知郝格森的检举临近时写下的声明。我遵照医生告诉我的话,在日本柜子里找到了这份声明。我自己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读它,请你把它读读吧。’

“华生,这几张小纸片是小德雷佛交给我的,我现在像当初在旧书屋里读给他听一样,再读给你听听。你看,这几张纸上写道:‘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航海日记。该船于1855年10月8日从法尔梅恩启航,同年11月6日在北纬15°12′,西经15°14′沉没。’里面的内容是用信函形式记载的,全文如下:

“‘我最亲爱的儿子,既然我的余生无法逃脱即将来临的耻辱,我将不加掩饰地说,真正让我痛苦的不是我害怕法律,害怕失去在本郡的职位,害怕相识的人轻视我,而是想到你要为我蒙受耻辱。你是那么地爱我,尊重我,这更让我感到不安。但是,如果我一直担心的灾祸真的降临,那么我希望你认真读一读这份东西,这样你就了解我因为这件事而应受到怎样的惩罚。另外,如果事情没有暴露(愿万能仁慈的上帝恩准),这份东西又落到你的手里,我恳求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看在你已故的亲爱的母亲的分儿上,看在我们父子间的恩情上,把它烧了,永远忘记吧。

“‘你读到这些话语时,我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而我也会被关押起来。也很有可能因我心脏不好撒手西归。但无论出现哪种情况,再隐瞒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下面要说的话千真万确,以求得到宽恕。

“‘亲爱的孩子,我的名字不叫德雷佛,年轻时,我的名字叫詹姆斯·阿米塔奇。说这个你就明白了我那次昏厥的原因了。我指的是几周前,你的那位大学同学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有些怀疑他知道我用化名的秘密。作为阿米塔奇,我曾在伦敦一家银行工作,后来因为犯法,我被法庭判处流放。孩子,请不要过分责备我。我欠下了赌债,必须得偿还。我用不属于我的钱偿还了。我原想在被察觉到之前将亏空补上。可是不幸的厄运落到我的头上,我所指望的那笔款项没能到手,而银行又提前查账,因此我的亏空就暴露了。这桩案件放到现在可以宽大一些,而三十年前的法律比现在要严酷得多。结果,我在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作为重犯同其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被押上了‘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要被流放到澳大利亚去。

“‘那是1855年的事了,当时正处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原来运送罪犯的船只大部分被调去运送货物了,因此政府只好用不太合适的船来遣送犯人。‘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原来是做中国茶叶生意的,样式陈旧,船头重而船身宽,早被快速帆船代替了。这船载重量为五百吨,船上除了三十八名囚犯外,还有二十六名水手,十八名水兵,一位船长,三个船副,一名医生和四个狱卒。我们离开法尔梅思时,船上大约有一百人。

“‘运送囚犯船的囚室的隔板大都是用厚厚的橡木制成的,而这艘临时改装的囚室隔板非常薄,而且不结实。当我们被带到码头时,我注意到了一个特别的人,他关在和我相邻的船尾的囚室里。他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没长胡须,鼻子细长,下巴结实,他始终一副得意的神情,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身高,他至少有六英尺半高,一般人的头只能到他的肩膀。能在众多忧郁而消沉的面孔中,看到一张充满活力而坚定果断的脸,那真幸运。看到这样一张面孔,犹如暴风雪中送来了温暖的炉火。他能和我做邻居,真让我高兴。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的耳边突然传来几句低低的说话声,我回头一瞧,原来他设法在我俩之间的隔板上挖了一个洞,这更让我暗自欣喜。

“‘他说道:“喂,朋友!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罪?”

“‘我对他说了我的情况,又询问他是谁。

“‘他回答说:“我叫杰克·布仑特加斯德,我可以向上帝发誓,在我们分手之前,我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我听说过他的案子,在我被捕之前,他的案子曾在全国引起轰动。他出生在一个富足家庭,人又聪明能干,但却沾染上了骗人的坏习惯,他从伦敦的一些富商手中骗取了大笔钱财。

“‘这时候,他不无得意地说:“哈,亲爱的朋友,你还记得这桩大案子。”

“‘我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呢?”

“‘他说:“那么,你能想起我这案子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吗?”

“‘我说:“这桩案子本身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说:“我那次作案弄到了二十五万英镑,知道吗?”

“‘我说:“人们都说你捞到了这么多钱。”

“‘他说:“这笔钱财并没有被警察找到,你清楚吗?”

“‘我答道:“不清楚。”

“‘他又问:“喂,朋友,你想得出这笔巨款在哪儿吗?”

“‘我如实说:“我想不出来。”

“‘他突然大声说:“这笔巨款还在我的手里,你知道吗,我拥有的金镑数,比你脑袋上的头发还多呢!伙计,你手里要是有很多钱,又善于理财,那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呗。唉!我不想说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会甘心情愿地待在这个脏得满是臭货的破船上等死吧?不,先生,不会的!咱们要设法自救,还要去搭救同船的难友。凭《圣经》起誓,只要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逃脱苦难。”

“‘他当时就这么说的。开始我以为他不过是开个玩笑,并没怎么当回事。过了不长的时间,他又对我试探了一番,并且很像回事地向我起誓,告诉我在这只船上的确正在酝酿着一个逃脱的计划。在上船之前,已经有十二个人加入了这个谋划,他们推选布仑特加斯德为首领,他用金钱为前景铺宽了道路。

“‘布仑特加斯德说:“我有一个搭档,他是个难得的好人,非常诚实可靠,我把那笔钱放在他那儿。你知道这人在哪里吗?他就是这条船上的牧师,就是身上穿着那件神圣的黑色上衣的牧师,他的身份是实实在在的,而他箱子里的钱足够买通全船的人。现在,所有的水手都听他的,他用现钱把这些人都收买过来了。他还买通了两个狱卒和二副美勒,要不是他认为船长不值得收买,他说不定把船长都买来了。”

“‘我问他:“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他说:“你不知道吗?我们要让一些士兵的衣服被血染得比裁缝做的还鲜红。”

“‘我接着说:“但是他们有武器啊!”“‘他说:“这怕什么,我们也会有的,我们每人配两把手枪。再有全部的水手做后盾,若是还不成功,咱们就该送进女子寄宿学校了。今天,你和你左边囚室的那个人谈谈,看看他是否可靠。”

“‘我按他说的做了。通过交谈得知,我左邻的囚室是个叫伊文斯的年轻人,他犯的是伪造货币罪,判的刑罚和我一样。如今这个人,也更名换姓,成为英国南方的富人。他自然愿意参加这次行动,因为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挽救我们悲惨的命运。所以,我们的船横渡海湾之前,全船的犯人只有两个人没有参加这次秘密行动。一个是因为胆小,我们不敢相信他,另一个正患黄疸性肝炎,对我们毫无用处。

“‘开始的时候,我们的确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水手们是群无赖,干这种勾当正适合他们。那个冒牌的牧师不断地进出囚舱给我们壮胆。他背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装满经文的黑书包,不辞劳苦地来往联络。到第三天时,我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把锉刀,两把手枪,二十发子弹和一磅炸药了。那两个狱卒早就成了布仑特加斯德的心腹,船上的二副也成了他的帮手。在这条船上,我们的敌人就是船长、两个船副、两个狱卒以及马田中尉和他的十八个士兵,另外,还有那位医生。事情已经安排得很周密了,但绝不能掉以轻心,我们决定在夜间趁他们放松警惕时发动突然袭击。后来动手的时间意外地提前了,事情是这样的:

“‘这条船航行后的第三个星期的一天晚上,医生到下舱给一个犯人看病。当他把手伸到犯人床铺下面时,竟摸到了手枪的轮廓。若是他默不作声地走开,我们的计划就会全部泡汤。幸好,他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他惊叫一声吓得面无血色。他的病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把将他抓住,堵上了他的嘴。这位可怜的医生未来得及报警就被绑在床上。我们从医生进来时打开的通往甲板的门一拥而上。两个哨兵被打死,一个班长赶忙跑过来,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干掉了。

“‘另外两个哨兵守着进入官舱的门,他俩由于枪中未装子弹没法向我们射击,便打算装上刺刀同我们搏斗,我们当然利索地送他俩上了西天。我们一窝蜂地冲进船长室时,从里面传来一声枪响,推门一瞧,只见船长已倒在地上,他的脑浆把钉在桌子上面的大西洋航海图都弄脏了,那个假冒的牧师手里提着一把冒烟的枪,站在尸体的旁边。水手们已经把两个船副捆绑起来。我们的行动漂亮地宣布成功了。

“‘船长室在官舱的隔壁,我们都跑到了官舱里,坐在长靠椅上畅谈起来,我们为能重新获得自由而欣喜若狂。冒牌的威尔逊牧师从官舱的货箱中搞来一箱葡萄酒。我们从中取出二十瓶褐色的葡萄酒,敲碎瓶颈,将酒倒进酒杯,正要举杯庆贺时,突然一阵枪声在我们身边炸响,官舱中立刻硝烟弥漫,根本看不清别人的脸。等到烟雾散尽时,这里已是血肉模糊了。威尔逊和其他八个人中弹倒地垂死挣扎,血和褐色的葡萄酒在桌子上流淌着,那情景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恶心。我们当时吓得不知怎么办,幸亏布仑特加斯德反应快,要不我们都完了。他像一头迅猛的公牛似的,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其余活着的人都跟着他冲出了门。我们赶到舱外时,看到中尉和他手下的十个士兵站在船尾上子弹。官舱桌子正上方对着一个旋转的天窗,将窗子稍微打开一点,他们就能从窗口向我们射击。我们趁他们未来得及重新射击时,冲了上去,他们当然拼死抵抗,但我们还是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战斗。那时,整个帆船变成了屠宰场!布仑特加斯德像一个愤怒的魔鬼一样,把一个又一个士兵像小鸡似的提起来,然后不管死活都扔到海里。有个受了重伤的中士,在海里出人意料地游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个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开枪打死了他。战斗结束后,船上的敌人只剩下两个狱卒,两个船副和一个医生。

“‘我们对如何处置剩下的敌人,发生了争执。大多数人为重获自由而欢喜着,不愿再动手杀人。杀死手持武器同我们抵抗的士兵是一回事,但容忍别人冷酷无情去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五个犯人和三个水手说,不愿再看到有人被杀害,但布仑特加斯德和跟随他的一伙人对此无动于衷。他说,我们若是想以后的日子平平安安,唯一的机会就是不留一个活口,他不愿意看到将来会有证人出来告他们。由于意见不统一,我们险些被关押起来,后来他终于答应我们,若是我们愿意,可以乘坐小艇离开这里。我们对这种血腥的罪恶勾当早已厌恶透了,我们知道在这次杀人之后,将还会有更残忍的悲剧发生,于是我们答应了他的建议。他给我们每人一套水手服、一桶淡水、一桶腌牛肉、一小桶饼干和一个指南针。布仑特加斯德留给我们一张海图,让我们说自己是一艘失事航船上的水手,我们船是在北纬15°,西经25°的地方沉没的。讲完后他割断缆绳放任我们随波漂去。

“‘亲爱的儿子,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故事中最惊险的情节了。骚乱发生时,水手们曾经落帆逆风行驶,我们离开后,他们又扬起风帆,乘着东北风航行。我们的小船随平稳起伏的波涛前进。我们这些人只有我和伊文斯受过较好的教育。我和他坐下来研究我们所在的地点计划着我们怎样行驶。这是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问题,因为向东七百英里是非洲海岸,向北约五百英里是佛德角群岛。由于风向转北,我们基本认为驶向塞拉利昂比较好,我们便掉转船头向北方驶去。这时候,我们已经看不到三桅帆船的船身了,只能看到它那高高的船桅。我们向它眺望着,突然那只船上升起一股浓密的黑色烟柱,直冲云霄,像是悬挂在空中的一棵怪树。几秒钟后,我们的耳边传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待到烟雾散尽时,‘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已经消失得没影了。我们立刻掉转方向,尽全力向帆船方向驶去。在那里,海面上缭绕的烟尘诉说着帆船刚遭遇的惨状。

“‘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赶到那里。起初,我们怕来不及了,救不出什么人。我们看到的,只有一条支离破碎的小船和一些残桅断板在海面上漂浮。帆船出事的地方,令人失望的是竟没有看到一个活人的影子。我们掉转船头离去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呼救,我们发现不远处的一块残板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临死的人。我们赶紧把他救上船,这是一个叫郝格森的水手,他被烧伤,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第二天,这个年轻人才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

“‘原来,我们走后不久,布仑特加斯德就对剩下来的五个被关押的人动手了,他先开枪杀死了那两个狱卒,然后把他们扔进大海里,三副和他们的下场一样。布仑特加斯德亲自下到中舱,手持屠刀割断那个医生的喉咙。五个被押的人中,只剩下勇敢机智的大副了。他见布仑特加斯德手持屠刀血淋淋地走过来,就挣开了事先设法弄松的绑绳,迅速地跑到甲板上,一头钻进了尾舱,十二个犯人紧跟着他冲过来,大副坐在火药桶旁手拿一盒火柴,那桶火药已经打开了盖子,这条船上共有100桶火药。大副厉声说,若是有人敢动他一根毫毛,他就让全船的人上西天。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发生了大爆炸。郝格森认为火药桶不是大副用火柴点着的,而是其中的一个囚犯开枪点燃了。不管是谁点着的,总之‘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同那些劫船的犯人就此永远消失了。

“‘亲爱的孩子,简短地说,涉及那个悲惨事件的过程就这些。第二天,我们这些人被一艘开往澳大利亚的双桅帆船“科德斯波号”救了。该船的船长没有盘问就相信我们是遇难客船的幸存者。后来,“格洛里亚斯科特号”运输船作为航海上的失事被海军部记录在案,真相却始终没人知道。“科德斯波号”顺利地航行一段时间后,我们在悉尼上了岸,我同伊文斯更名换姓去采矿,矿上的人来自不同国家,我们很轻易地掩盖了过去的身份和经历。以后的事,我不用细说了。我们后来都发了财,到各地游玩了一番后,我们就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的身份回到英国,购置产业。这二十多年来,我们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我们不愿回顾过去那段可怕的经历。但是我们没料到,那个水手找到了我们,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我们从帆船的残板上救起的那个人。我看见是他来了,心情坏透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他利用我们惧怕的心理,对我们威胁勒索。如今,我亲爱的孩子,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极力讨他欢心了吧,你多少能理解我当时怎样恐惧的心理了吧。他虽然离开我到另一个和我有同样经历的人家去了,可是他依然在恐吓我。’

“‘我在写这些文字时手已经哆嗦个不停,字迹几乎看不清写的什么,贝尔朵斯先生写来的密信说,那个叫郝格森的混蛋已经检举了那件往事。上帝啊,救救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吧!’

“以上就是那天晚上我读给小德雷佛的故事。华生,这真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案子。我的好友经历了这飞来横祸后,伤心得心都要碎了,他干脆到德兰伊去种茶树了,据说干得不错。至于那个水手和贝尔朵斯的音信,自从那封警告信后,再没有一点音信了。没有人向警察局举报过这桩事,所以一定是贝尔朵斯把郝格森的威胁当真了。曾有人见过郝格森在周围潜伏过,警局认为他杀害贝尔朵斯后就畏罪逃走了。我的看法却正相反,一定是贝尔朵斯认为郝格森要举报他的罪行,百般无奈之下杀死了郝格森,之后携带所有的钱财逃往国外去了。这些就是本案的大致情况,华生,若是这些事对你的笔记有益的话,我很愿意让你写出来。”

我大致翻了翻我记录下来的内容不连贯的回忆录,想找个能体现我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非凡智力的例子,但总是找不到一个特别恰当的。因为,一方面,很多案子的侦破,是福尔摩斯巧妙运用他的分析推理法和他独特的调查研究法的结果,但案子本身却往往是平淡无奇、微不足道、没有介绍价值的;另一方面,也有这种情况,虽然有些曲折离奇的案子他参与了调查,但他在调查过程中起的作用又不是令我极为满意。我曾写过一个叫《血字的研究》的案子,后来又写了一个关于“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船失事案,这些都是能让历史学家永远感到惊奇的惊险案例。现在我要讲述的这一案件,虽然我的朋友在其侦破过程中没起十分关键的作用,但它的案情却是古怪离奇的,不应该把它漏掉不说。

那是七月里的一个闷热的阴雨天,我们把窗帘放下了一半,福尔摩斯蜷卧在沙发上,反复地看着早上来的一封信。因为我在印度服过兵役,养成了一种怕冷不怕热的习惯,尽管温度计显示气温有华氏九十度,但我没感觉到有什么难过。不过当天的报纸很乏味,议会休会了,好多人都避暑去了。我也希望能离开伦敦,到森林或到南边海域铺满卵石的沙滩上去游玩,但因手头一直很紧,我不得不把假期往后推迟。而对福尔摩斯来说,乡下或海滨他都不感兴趣。他只喜欢待在这个五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对城里那些悬而未决的案子的每一个小小的传闻或猜疑都特别关心。而对大自然,他却毫无兴趣——除非他要到野外去抓罪犯。

看到福尔摩斯正全神贯注地思考,顾不上说话,我便把那枯燥无味的报纸扔到一旁,靠在椅子上,也陷入了沉思。忽然,福尔摩斯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想得不错,华生。”福尔摩斯说道,“用这种方法解决争端,确实很荒唐。”

“太荒唐了!”我大声叫道,猛然惊讶起来,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呢?我坐正身子,疑惑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福尔摩斯?”我喊道,“这太让我吃惊了。”

福尔摩斯见我这么迷惑不解,不由放声大笑起来。

“你还记得吗?”他说道,“不久前,我曾为你读过一段爱伦·坡写的故事,他在那个故事中提到了一个善于推理的人,他能够洞察他同伴心里没有说出来的想法。当时你还认为这纯属作者巧妙的虚构。我说我也能看透别人的心思时,你还怀疑呢。”

“我没说过不相信你呀!”

“你只是没说出来而已,我亲爱的华生。但这一切全通过你的眉宇表露出来了。因此,当我看到你把报纸扔到一边,沉思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有机会推测你在想什么了。为了证实我有没有猜中你的想法,就把你的思路给打断了。”

我对他的解释还是不满意。

“在你给我读的故事里,”我说道,“那人推理都是根据观察对象的动作去推理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在被石头绊了一下之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此外还有别的什么动作,但我却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只是你自己没发觉而已。人的五官是表达感情的工具,你的五官自然也不例外。”

“你是说,你是从我的五官看出我的心思的?”

“对,从你的五官,特别是你的眼睛。也许你自己都不记得你是怎样陷入沉思的了。”

“是的,我忘了。”

“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你扔报纸的动作,你扔掉报纸后,茫然地坐了有半分钟的样子。后来,你紧盯着那张新配了镜框的戈登将军画像看,我从你脸部表情的变化中看出你已经在思考了,不过你想得不是很投入。接着,你又把目光转移到那张放在你书架上的没装裱的亨利·瓦德·比彻的画像上。然后你又看了下墙壁,你的意思很明显,你是在想,要是这张画像也配上镜框,那就正好在墙上的那个空处挂上,和戈登并排挂在一起。”

“你果真把我的心思给看穿了!”我惊叫道。

“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看走眼过呢——随后,你的思绪又回到了比彻身上,你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画像,好像要从他的相貌琢磨出什么似的。后来,你的眉头舒展了,可还是继续凝视着比彻,你的脸上显出沉思的样子,可见你是在追忆他的经历。我想你一定是想起了他在内战期间代表北方所担当的使命,因为我记得,你曾对他的不公平遭遇表示愤慨,你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所以我知道你盯着比彻时肯定想到了这些。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你的目光移开了画像,我想你又在想内战的事了。当你双唇紧闭,双目炯炯有神,双拳紧握,我想你肯定正好想象到敌对双方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中奋勇拼杀的场面。可这时,你的脸色又渐渐阴了下来,你摇了摇头,显然你是想到了战争的残酷、可怕,以及无辜死伤的人们。你的一只手慢慢移到了你的旧伤疤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你当时是在想用战争去解决国际争端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我也认为这很荒唐可笑——我感到很高兴,我的推论完全正确。”

“完全正确!”我说道,“不过,虽然你已经解释得一清二楚,但我仍然对此感到很惊讶。”

“这其实很简单,华生,老实说吧,要不是你那天有所怀疑,我是不会打断你的思绪的。你看,今晚有些风,我们一块儿到街上去散散步怎么样?”

我早就在这小屋里待腻了,于是立刻高兴地同意了他的提议。我们到舰队大街和河滨大道逛了三个小时,欣赏着芸芸众生潮汐般千变万化的生活场景。福尔摩斯的独到见解和他对细节的敏锐观察力以及他巧妙的推理能力,都让我很感兴趣。我们返回贝克街时,已经是十点钟了。有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停在我们的寓所门前。

“哈!我看这是一位医生的马车,一位很普通的医生!”福尔摩斯说道,“他刚开业不久,不过他的生意倒蛮不错。我想,他是来找我们帮忙的,我们回来得真是时候!”

由于我熟悉福尔摩斯的观察方法,所以能跟上他的思路。马车里面的灯下挂着一只柳条篮子,篮里面装有各式医疗器械。我知道福尔摩斯正是根据这些医疗器械的种类和新旧程度作出判断的。楼上我们的窗户里亮着灯,这说明这位医生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暗暗有些奇怪:是什么事使得我这位同行这个时候还来找我们呢?于是我紧跟着福尔摩斯走进屋里。

一个脸色苍白、面颊尖瘦、长着土黄色络腮胡子的人见我们回来,立刻就从壁炉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年龄顶多四十岁,但他面容憔悴、气色很差。生活差不多耗尽了他的精力,赶走了他的青春。他举止羞怯腼腆,像一位敏感的绅士。他站起来时,扶在壁炉台的那只白皙纤长的手却不像是一个外科医生的手,倒像是艺术家的。他的衣着质地朴素,颜色暗淡——黑色的礼服大衣,一条深色的裤子和颜色不怎么鲜艳的领带。

“晚上好,医生,”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我很高兴我们没让你久等。”

“你问过我的车夫了吗?”

“没有,我是从桌上点着的蜡烛看出来的——你请坐吧——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我是珀西·特里维利医生,”我们的客人自我介绍道,“我住在布鲁克街403号。”

“噢,你就是《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这篇论文的作者吧?”我问道。

他听我说起他的论文,高兴得脸都红了。

“我很少听到别人谈论这部著作,出版商说这本书销路不好,我还以为没人知道它呢。”客人稍停了一会儿问道:“我想,你也是医生吧?”

“我是个退了役的外科军医。”

“我对神经病学很感兴趣,我希望能对它进行专门的研究。不过,一个人先得解决他的生存问题。当然,这是题外话。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你时间很宝贵,但在布鲁克街我的寓所里,最近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今晚,事情更严重了,我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所以赶来请你帮忙出出主意。”

夏洛克·福尔摩斯坐了下来,点燃了烟斗。

“你来请我帮忙,这让我感到非常荣幸。”福尔摩斯说,“请你详细地把那些让你感到不安的事情说给我听。”

“其中有那么一些事情是不值得说的,”特里维利说道,“一提起这些事我就惭愧。不过,这确实让人感到非常的莫名其妙,而且它最近变得更复杂起来,我只好把事情都说出来,让你给我出出主意。

“首先我得谈谈我大学生活里的一些事情。我曾在伦敦大学读书,不是我自己吹牛,我的教授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毕业后,我在皇家大学的一个附属医院里担任了一个不是特别重要的职务,继续致力于我的研究课题。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的研究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写了一篇刚才你朋友提到的那个有关神经损伤的专题论文,并因此获得了布鲁斯·比克顿奖金和奖章,我相信,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很有前途。

“可是我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资金。你们是知道的,一个医生要想出名,就得在卡文迪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开业,而这需要一笔巨额的房租和设备费。除了这笔启动资金,我还得有笔钱去维持自己的生活、租一辆漂亮的马车和马。而这,只能让我望而却步。我想用十年的时间,节衣缩食也要积笔钱去挂牌行医。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给我带来了希望。

“有一位名叫布莱尔斯的绅士拜访了我。我们以前不认识。一天早上,他突然来到我的住处,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他的来意。

“‘你一定就是那位取得过卓越成就、最近荣获大奖的珀西·特里维利先生吧?’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

“‘请你坦城地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道,‘这样对你大有好处。你很有才华,会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你明白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高兴了起来。

“‘我会如实回答你的问题的。’我说道。

“‘你有不良的嗜好吗?比如说酗酒。’

“‘我没不良嗜好,也不酗酒。先生!’我大声说。

“‘好!这就好!但我有些奇怪,既然你有这样的资本,你为什么不开业行医呢?’

“我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摇摇头。

“‘哦,对了!我忘了!’他连忙说道,‘这一点都不奇怪,虽然你很有才华,但你却没钱,是吗?如果我资助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愿意吗?’

“我很吃惊地瞪大双眼望着他。

“‘嗯,这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他大声说,‘我老实对你说吧,如果你愿意开业的话,我就资助你,我有几千英镑要投资,我认为投资在你身上比较合适。’

“‘这是为什么?’我赶紧问他。

“‘是这样的,这和其他投资一样,只不过更保险一些。’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自然会告诉你的,我为你租房子、置办家具、雇用女仆为你管理一切。你只要安心坐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我会给你零用钱和一切需要用的东西。但你要把你赚取的钱的四分之三给我,你自己得四分之一。’

“这就是那个叫布莱尔斯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建议。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是怎样协商,又是怎样成交的,我就不跟你细说了,怕你听得厌烦。后来,我在报喜节[1]。那天搬进了他给我租的寓所,并且照他提出的条件开始营业。他也搬过来,作为一个住院的病人和我一起住。他的心脏功能很衰弱,需要经常治疗。他把二楼两间最好的房子占为己有,一间作为起居室,另一间作为卧室。他脾气很怪,深居简出,几乎从不会客。他的生活没一点儿规律。当然,有一件事除外——他每晚很准时地到诊室里查看我的账目,我赚的每一畿尼诊费他都给我留下五先令五便士[2],其余的他就全部拿走,锁进自己房里的保险箱中。

“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对于这项投资,他是永远不会后悔的。因为从一开始生意就很好。我成功地处理了好几个病例,再加上我所在的附属医院的声望,我很快就出了名。这几年来,我把他变成了一个大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去的事情和我同布莱尔斯先生的关系,就说到这里了。现在我跟你说最后一件事,就是这事让我今晚来求你帮忙的。

“几个礼拜之前,布莱尔斯先生到楼下来找我。我觉得他当时的心情好像很激动。谈话中,他提到了伦敦西区发生的一些盗窃案,我记得,他当时的激动有点过分,他说我们应该立刻把门窗加固闩牢,一刻也不能耽误。在那个星期里,他一直坐立不安,不时向窗外探望,连午餐前短时间散步的习惯也取消了。他的一举一动,让我感觉他在惧怕着某个人或某件事。可是,当我问他这件事时,他就变得粗鲁无礼。后来,我就不提这事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恐惧渐渐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常态。可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又一次变得可怜又可鄙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前,我收到一封奇怪的来信,信上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现在我来把它读给你听:

“‘一位侨居在英国的俄罗斯贵族急欲到珀西·特里维利医生处就医。几年来,他深受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里维利医生治疗这种疾病取得了人所共知的成就,病人准备明晚六点一刻左右前来就诊,如果特里维利医生方便的话,请在家等候。’

“这封信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对强直性昏厥病的研究最困难的问题就是很难找到病例。你可以想见,当小听差在指定的时间里领进那位病人时,我在诊室里有多么的兴奋和不安。

“病人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人也很拘谨,但是很普通——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种俄罗斯贵族。不过他的同伴却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漂亮高大的年轻人,黝黑的脸上带着凶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力大无穷)的身板。老人是他搀着胳膊进来的,他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动作特别体贴入微,单看他的外表,你是很难预料到他会这样的。

“‘亲爱的医生,请原谅我们的冒昧,’他用英语跟我说道,说话时有点口齿不清,‘他是我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被他的孝心感动了,我说,‘我给他诊治时你愿意在诊室里陪着吧?’

“‘哦,不,绝对不行,’他惊叫起来,‘我受不了。我要看到父亲病发时那种可怕的样子,会发疯的。我的神经已经很脆弱了。如果你允许,我想在你给我父亲治病时,到候诊室去等着。’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年轻人就离开了。我和病人一起研究他的病情,并作了详细的记录。

他智力平平,回答问题时也常常含糊其词,我想他可能是不大熟悉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给他写病历的时候,我很惊讶地看到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肌肉僵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他又犯病了。

“我前面说过,对于病人,我最初的感觉是又同情又害怕。后来,职业的兴趣占了上风。我赶紧测量了病人的脉搏和体温,试了试他肌肉的僵硬程度,又检查了他的反应能力。他的所有症状和我以前诊断过的病例没什么两样。过去我治疗这种病例使用过烷基亚硝酸吸入剂,效果不错。现在是再次验证它的疗效的好机会。可惜药瓶放在楼下的实验室中,于是,我把病人丢在诊室里,自己跑下楼取药。找药大概用了五分钟时间,然后我上了楼。可是诊室里人影都没有,病人不知道哪儿去了。我感到非常的奇怪。

“我马上跑到候诊室,他儿子也不在了。前门已经关上了,但没上锁。我那个接待病人的小听差是一个新来的小伙计,不机灵。平时他老待在楼下,我按铃后他才跑上来领病人出门。他说他什么也没听到,所以这件事情就成了一个谜。过了一会儿,布莱尔斯散步回来了,但我不敢跟他说这件事,因为,那段时间,我尽量跟他少说话。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俄罗斯病人和他儿子了。所以,今晚,昨天也是这个时间,当他俩又来我的诊室时,你们可以想象,我惊讶成什么模样了。

“‘对于昨天的不辞而别,我非常抱歉,医生,’我的病人说道。

“‘我承认,我对此非常奇怪。’我说道。

“‘嗯,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我每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对犯病前发生的事总记不大清楚。我昨晚清醒过来,觉得自己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而你又不在,我就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走到街上去了。’

“‘我呢,’他儿子接口说道,‘看到父亲走出了诊室,就以为你给他看完病了,直到回到家中,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说道,‘除了你们的不辞而别让我有些奇怪,别的倒没什么。所以,先生,要是你愿意到候诊室去的话,我是很乐意再继续进行昨天突然中断的诊治的。’

“我和那位绅士谈了大概半个小时的病情,后来,我开给他一个处方,随后,他就在他儿子的搀扶下走了。

“我跟你们说过,布莱尔斯先生一般是在这个时段出去散步的。没过多久,他散步回来后,就上了楼。接着,我就听到他从楼上飞奔下来,像一个被吓疯了的人一样冲进我的诊室。

“‘是谁进过我的房间?’他叫喊道。

“‘没人进去过。’我回答。

“‘你撒谎!’他怒吼着,‘你自己上去看看吧!’

“我不介意他说话时的粗暴态度,因为他怕得快发疯了。我跟他一起走上楼,他把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指给我看。

“‘难道这是我的脚印吗?’他喊道。

“地上的脚印要比他的大得多,而且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来的。你知道,今天中午下过一场大雨,而前来就诊的就那父子俩。因此,肯定是那位要求在候诊室里等候的那位年轻人出于某种尚不明确的原因,趁我忙着给老人诊断时,闯进了布莱尔斯的房间。尽管房里的东西没丢失也没动过,但这些足迹足以证明一定有人进来过。

“虽然这事确实让人恼火,但布莱尔斯先生表现出来的激动不安却有点异乎寻常。他竟然坐在扶手椅上不停地叫嚷,我无法让他平静下来。不过,我来找你,是他的主意,我也觉得该请你帮忙,于是我就来了。这件事虽然没他估计得那么严重,但里头肯定有什么名堂。如果你能和我坐我的马车去一趟,即使我不敢指望你把这古怪的事弄清楚,但至少可以让他平静下来。”

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听着这长长的叙述,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很有兴趣。尽管他的脸仍然是毫无表情,但他的双眼却眯得只剩一条缝了。从他的烟斗袅袅上升的烟雾随着这位医生的故事中的离奇情节的发展而变得越来越浓。来拜访我们的客人刚结束他的叙述,福尔摩斯就二话不说地站了起来,他把我的帽子递给我,又从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着特里维利医生向门口走去。不到一刻钟,我们便来到了布鲁克大街这位医生的寓所前。一个小个子听差把我们领进了门,然后我们便踏上了宽阔的铺着地毯的楼梯。

可就在这时,楼上的灯突然灭了,我们不得不停住脚步,一个尖细、颤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站住!我警告你们,我手上有枪,你们要胆敢再往前走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布莱尔斯先生,你这样真是太无礼了。”特里维利医生高声说。

“哦,原来是你呀,医生,”楼上的人松了一口气,“可另外两位先生是好人吗?”

我感觉他正在黑暗中仔细打量我们。

“不错,不错,不是坏人,”那人终于又说话了,“你们可以上来了,刚才我实在是太无礼了,请原谅。”

他边说边把楼上的汽灯点亮。一个长相奇怪的人站在灯光下,从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上看,他的神经确实很紧张。他很胖,而且以前比现在还要胖很多,因为他的脸颊就像猎犬的双颊一般,耷拉着两只松弛的肉袋。他脸色苍白,因为激动,他那稀稀的土黄色头发竖了起来。他手上拿着一把手枪,见我们上来了,他赶紧把手枪塞进了口袋。

“晚上好,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很感谢你能来这儿。现在我很需要得到你的指教。我想特里维利医生把有人非法闯入过我房间的事告诉你了,是吗?”

“是的。”福尔摩斯说,“布莱尔斯先生,你知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来历吗?他们为什么要骚扰你?”

“唉,”这位长住在特里维利医生这里的住院病人不安地说,“这谁知道呢?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请到这里来,来吧,请赏脸进来好吗?”

他把我们领进了他的卧室。这是间宽敞的卧室,“福尔摩斯先生,或许特里维利医生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个很有钱的人。我这一生只投过这一次资,我不想把钱存入银行,我不相信任何银行家。福尔摩斯先生,我告诉你一个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吧,我所有的钱都在这箱子里头。所以你可以想象,那些家伙闯入我的卧室让我有多担心!”

福尔摩斯满脸疑惑地望着布莱尔斯,摇了摇头。

“你要是成心骗我的话,我就没法帮你。”福尔摩斯说道。

“可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福尔摩斯厌恶地摇了摇头,转身说道:“晚安,特里维利医生。”

“你不给我出出主意吗?”布莱尔斯大声喊道。

“我对你出的主意就是对人要说真话,先生。”

一分钟后,我们就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向家走去。我们穿过了牛津街,快到哈力街时,福尔摩斯才开口说话:

“华生,真对不起,让你陪我为这么一个笨蛋白跑了一趟。不过,也不算是白跑,这案子还有一点味道。”

“我没有看出来。”我老实承认。

“嗯,很明显,有两个或者更多人,至少有两个人,因为某种原因,决心一定要找到布莱尔斯这个家伙。我敢肯定,那个年轻人两次进入过布莱尔斯的卧室,而他的同伙则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手段缠住了医生。”

“但那强直性昏厥病是怎么回事?”

“那只是骗人的把戏而已,华生,我没向我们的神经病专家暗示这点,这种病很容易假装,我自己都装过。”

“那么事情究竟怎么回事?”

“他们两次出现,布莱尔斯两次都不在家。他们之所以选择候诊室里没别的病人在场的时候来看病,显然是有目的的,但不巧的是,这时间正好也是布莱尔斯散步的时间,这说明他们还不了解布莱尔斯的生活习惯。如果他们是为了偷盗钱物的话,肯定会翻找一番。但东西没被翻动,而且,布莱尔斯的眼神显示,他被吓得魂不附体了。显然,他知道这两个不速之客是他以前结下的仇人,但他由于某种原因,故意隐瞒不说。不过,最迟不过明天,他就会吐露真相的。”

“但不会有别的情况吗?”我说道,“尽管这几乎不大可能,但你还是可以推测的,会不会是特里维利医生自己居心不良,闯进了布莱尔斯的卧室,然后再编造出这么一个患强直病的俄罗斯贵族父子的故事呢?”

我借着煤气灯光看到福尔摩斯因为我的这种想法,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说,“我开始也是这么推测的,但我很快相信了那个医生的话。那个年轻人在楼梯地毯上留下的脚印让我不用去看他留在卧室的脚印就知道,那个年轻人确确实实是存在的——那人穿的是方头鞋,而布莱尔斯的是尖头鞋,最重要的是医生的鞋又比它短了三英寸——可见医生并没有撒谎。好了,话就说到这里吧,我们可以去睡觉了。要是明天早上布鲁克街不发生点什么那才怪呢。”

事情真的被福尔摩斯说中了,而且颇具戏剧性。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福尔摩斯穿着睡衣,在晨光中走到我的床边把我叫醒了。

“外面有一辆马车在等着我们呢,华生。”福尔摩斯说。

“哦?怎么了?”

“还是布鲁克街的事。”

“是什么事?”

“也许是个悲剧,也许不是,”福尔摩斯边说边拉起了窗帘,“你看看这个吧,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是一行潦草的铅笔字:‘请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过来吧。珀西·特里维利。’我们那位医生朋友在写这张便笺时,肯定是遇到麻烦事了。跟我走吧,华生,情况非常紧急。”

一刻钟过后,我们又一次来到了医生的诊所,他惊慌失措地跑来迎接我们。

“天啊!事情竟然会这样!”他双手按着太阳穴,大声叫道。

“出什么事了?”

“布莱尔斯上吊自杀了!”

福尔摩斯打了一个呼哨。

“他昨晚上吊自杀了。”

医生把我们领进了那间候诊室。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大声说,“警察现在正在楼上。我被吓坏了。每天早上,他都要让女仆给他倒杯茶的,可今天七点钟,女仆走进去,发现这个不幸的人已经吊死在屋里头。他把绳子系在那盏笨重的煤气灯的钩子上,接着他踩在昨天指给我们看的那个箱子上吊死了。”

福尔摩斯站着沉思了片刻。

“要是你没意见的话,我想上楼去调查调查。”福尔摩斯说。

我们两人往楼上走去,医生跟在我们后面。

我们一进卧室,就迎面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我前面提到过布莱尔斯肌肉松弛的样子,现在他吊在那里晃动时,那种样子更难看了——简直不像人样。他的脖子被拉得长长的,像拔光了毛的鸡脖子,与他身体的肥大相比,非常滑稽。他只穿着件长睡衣,睡衣底下直挺挺地伸着他那双丑陋的脚板和肿胀的脚脖子。尸体旁边,站着位干练的侦探,他正忙着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啊,见到你真高兴,福尔摩斯先生。”他见福尔摩斯来了,马上很高兴地说。

“早上好,兰诺尔。”福尔摩斯跟他打着招呼,“我想,你该不会把我当作闯进这个屋子的罪犯吧?你了解了这个案子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吗?”

“嗯,我了解了一些。”

“你有什么看法?”

“我想,死者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床上的压痕很深,说明他在这张床上睡了好一阵子。你知道的,通常自杀是发生在早晨五点钟左右,这也可能就是他上吊的时间了。看来,他是考虑了好久才自杀的。”

“根据肌肉僵硬的情况判断,他死了有三个小时了。”我说道。

“你发现屋里有什么异样吗?”福尔摩斯问道。

“在洗手池里找到了一把螺丝起子和一些螺丝钉。他在夜里抽过不少烟,这四个雪茄烟头就是从壁炉上捡到的。”

“啊,”福尔摩斯说道,“你找到雪茄烟嘴了吗?”

“没有,我还没找到。”

“那么,他的雪茄烟盒呢?”

“找到了,就在他外衣口袋里。”

福尔摩斯打开烟盒,拿出一支雪茄烟闻了闻。

“嗯,这是一支哈那烟,而壁炉上的那些是荷兰从它的东印度殖民地进口的特殊品种。这种雪茄里头都混有稻草,并且烟末比别的牌子的要细。”福尔摩斯拿起烟头,掏出口袋里的放大镜仔细检查。

“其中有两支是用烟嘴吸的,另外两支则不是。有两个烟头是用一把不太锋利的小刀削下来的,另外两个则是被尖锐的牙齿咬下来的。这绝不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残忍的谋杀案!”福尔摩斯说道。

“不可能!”警长大声说道。

“为什么?”

“如果是谋杀,他们没必要用这么笨拙的方法把他吊死。”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了。”

“他们是从哪儿进来的呢?”

“从前门。”

“早上门是锁着的。”

“门是在他们走后锁上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发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你们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能进一步给你们说明情况。”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转了转门锁,把门锁仔细检查了一番。接着,他又取出插在门背后的钥匙也看了看。随后,他又依次对床铺、地毯、椅子、壁炉台、死者的尸体和绳索进行了检查。最后,他终于结束了检查,在我和警长的帮助下,割断了绳子,把死者放在地上,用床单盖好。

“这条绳子是哪儿来的?”他问道。

“是从这上面割下来的,”特里维利医生从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绳子,说,“他身边总带有这些东西,因为他很害怕火灾,万一楼梯着火,可以从窗户逃出去。”

“这个东西倒是为凶手们省了许多事,”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好了,案情已经很清楚了,如果不出意外,我到下午就能告诉你案子的原委了。我想拿走布莱尔斯放在炉台上的那张相片,它能帮助我破案。”

“但是,你还没跟我们说事情是怎么的呢?”医生高声叫道。

“啊,事情其实很明显,”福尔摩斯说,“凶手一共有三个,一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和另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前面两个,不用我说了,他们就是那对假装的俄罗斯贵族,关于他们的情况,我可以详尽地跟你们说一说。他们是由这所房子里的内应放进来的。我给你提一个建议吧,警长,你应该立刻去逮捕那个小听差。据我所知,他是最近才到这个诊所里来当听差的。是吗,医生?”

“可是,那个小家伙已经不见了,女仆和厨师刚才还找过他。”特里维利医生说道。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不过他在这个案子里只是一个小角色。”福尔摩斯说,“另外三个人是踮着脚尖上楼的,那个老人走在最前面,年轻人在中间,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跟在最后面……”

“哦,我亲爱的朋友。”我叫了起来。

“嗯,那些重叠的脚印说明了这一切,我看出这是他们昨晚留下的。他们上楼到了布莱尔斯的门前,见房门上锁了后,就用一根铁丝转动门上的钥匙孔,从钥匙孔上的划痕你们可以轻易地看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使的劲了。

“他们进入卧室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塞住布莱尔斯的嘴巴。他或者是睡得很死,或者被吓傻了,总之没喊出声。不过,这墙壁很厚,你们可以想到,即使他有可能喊一两声,别人也听不见。

“显然,他们把他控制住后,就讨论了一番,这种讨论就像审判一样。他们讨论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抽完了那几支雪茄。老头在那边的柳条椅上坐着,他是用雪茄烟嘴抽的烟。年轻人坐在那边,他把烟灰都磕在衣柜的对面,另一个人则踱来踱去。我想,这时的布莱尔斯一定是坐在床上的,不过这一点,我还不敢完全肯定。

“他们讨论好后,就把布莱尔斯吊了起来,他们早就决定要把他吊死了,而且,把用来作绞架的滑轮都带上了,我想,那些螺丝钉和那把螺丝起子就是为了安装绞架滑轮用的,但他们看到吊钩后,就省去了不少麻烦。他们把布莱尔斯吊死后就离开了,而他们的同伙,那个小听差随后把门锁上了。”

以上这些是福尔摩斯根据现场的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结论,我们一个个尽管听得很起劲,而他也把情况一一给我们点明,但我们还是跟不上他的思路。福尔摩斯把他的推测说完后,警长便急急忙忙抓小听差去了,而我和福尔摩斯则返回贝克街用早餐。

“我下午三点再回来。”吃过早饭后,福尔摩斯对我说,“警长和医生到时会来找我,我希望在这之前能把案子中几个还不清楚的小问题查清楚。”

警长和那个医生在约定的时间来了,但福尔摩斯到三点三刻才回来。不过,他一进门,我就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事情办得很顺利。

“警长,有什么好消息吗?”

“那个小听差已经抓住了,先生。”

“太好了,我也找到其他人了。”

“你找到他们了?!”我们三人同时惊叫了起来。

“是的,至少他们的底细已经弄清了,果然不出所料,那位所谓的布莱尔斯结下的仇家在警察总署都很有名。他们是彼德、海沃尔和莫菲特。”

“他们是抢劫辛顿银行的那伙强盗!”警长大声叫道。

“对,正是他们。”福尔摩斯说道。

“这样一来案子就一清二楚了。”警长说道。

可我和特里维利却迷惑不解地面面相觑。

“你们还记得那起抢劫辛顿银行的案子吧。”福尔摩斯说道,“作案的一共有五个人——这四个,还有一个叫卡特莱特的。他们杀死了银行管理员托宾,抢走了七千英镑。这是1875年的事,当时他们五人全都被捕了,但因为证据不足,根本无法结案。最后,这伙抢劫犯中最坏的那个家伙,就是这个布莱尔斯——他原名叫萨顿——把他们出卖了。由于他的出卖,卡特莱特被判了绞刑,其他三人都判了15年的徒刑。几天前他们被提前释放出来了。你们可以想象得到,他们有多想把出卖他们的人找到,为他们死去的同伙报仇。他们设法找了他两次,但都扑空了。特里维利医生,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我想,你已经把一切事情都讲得很清楚了,”特里维利医生说道,“我现在明白了,那天他那么惶恐不安,一定是因为他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几个人被提前释放的消息。”

“完全没错,他所说的盗窃案只不过是幌子罢了。”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呢?”

“哦,我亲爱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老伙计们的报复心非常强,所以他想尽可能不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何况他的历史是卑鄙无耻的,他不可能自己泄露秘密。不过,他虽然很无耻,但他依然受法律的保护,警长,我可以肯定,你会看到,尽管法律没让他得到应有的保护,但仇还是会替他报的。”

上面这些就是那个神秘的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医生的情况。那三个凶手行凶逃走后就一直杳无音讯。据警察局推测,他们是搭乘“诺拉克兰依娜号”逃跑的,这艘不幸的船和所有船员几年前在葡萄牙海岸波尔图以北几十海里的地方遇难了。对那个小听差的起诉,也因为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这件被人们称为布鲁克街疑案的案件,至今没向公众详细报道过。

我是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下这最后的案件的,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位杰出的天才,从第一次把我们组合在一起的《血字的研究》到《海军协定》一案——由于他的介入,成功地防止了一场严重的国际纠纷——尽管写得不很连贯,而且也不够详细,但我已经尽力了。我和他一起经历过不少奇异的事,我原来打算写完《海军协定》就封笔,而对这件足以让我惆怅一生的案子只字不提。

现在,事情过去两年了,这种惆怅之情丝毫未减。然而,最近詹姆斯·莫里亚蒂上校发表了几封信,为他兄弟辩护。所以,我除了将事实真相公之于众外,别无选择。我是唯一完全了解事情真相的人,现在到了公布的时候,再保密下去是不行了。据我所知,此事被报道过三次,头一次是1891年5月6日的《日内瓦杂志》,第二次是1891年5月7日英国各报纸刊载的路透社电信,最后一次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几封信,是最近发表的。头两次报道都过分简略,而最后一次,我要特别申明,这是对事实的完全歪曲。我有责任把莫里亚蒂教授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之间发生的事情真相公布出来让大家知道。

读者也许还记得,自我结婚及婚后行医以来,我和福尔摩斯之间那种极为密切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变得疏远了。不过,他需要助手参与调查时,仍然会来找我。但这种情况越来越少。我发现,在1890年,我只记了三个案子。这年的冬天和1891年初春,我在报上看到了福尔摩斯受法国政府聘请,承办一件很重大的案件的消息。我接到了他的两封信,一封发自纳尔榜,另一封发自尼姆。我还以为他会在法国待一段时间呢,然而,出人意料的是,1891年4月24日晚上,他走进了我的诊所里,尤其让我吃惊的是,他看上去比以前苍白和消瘦了许多。

“没错,最近我比过去累多了。”他见我吃惊的模样,没等我发问,就抢先回答了,“我最近有些麻烦。你不介意我把你的百叶窗关上吧?”

我用来看书的那盏灯在桌上摆着,房间里只有这点灯光。福尔摩斯沿着墙壁走过去。关上了两扇百叶窗,把插销插紧了。

“你是害怕什么东西吧?”我问。

“是的,我害怕。”

“怕什么?”

“怕被汽枪袭击。”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这到底怎么了?”

“我想你很了解我,华生,你知道我不是胆小的人。但如果一个人大难临头还不承认,那就是有勇无谋。能给我一根火柴吗?”

福尔摩斯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像他很喜欢香烟的镇定作用似的。

“请原谅,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福尔摩斯说,“而且,我还得请你破例一次,让我从你的花园后墙翻出去,离开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福尔摩斯伸出手,借着灯光我看到他有两个指关节受了伤,还在流血。“你看,我不是疑神疑鬼吧,这就是证据,我的手都差点弄断了。你妻子在吗?”

“她到朋友家去了。”

“真的吗?如此说来,就你一个人在家喽?”

“是的。”

“那我就可以毫无顾虑地请你和我一起到欧洲大陆去旅行一趟了。”

“到什么地方?”

“嗯,什么地方都行,我无所谓。”

“这一切都很奇怪,福尔摩斯还从没漫无目的地度什么假期,但他那苍白憔悴的面容显示他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他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在想什么,所以就把两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支在膝上,开始向我解释。

“你可能从没听过有个莫里亚蒂教授吧?”他问道。

“从没听过。”

“他真是天下少有的怪才啊!”福尔摩斯大声说,“伦敦到处都是他的势力范围,但谁都不知道他。可见他有多么精明和狡猾。可以这么说,华生,如果我战胜了他,如果我能为社会除掉这个败类,那么,我会觉得我的事业达到了顶峰,我就可以就此罢手,过一种比较安定的生活了。有件事别跟别人说,近来为斯堪的那维亚皇室和法兰西共和国办的那几个案子,给我创造了好条件,我可以去过我所喜爱的那种安静的生活了,并且能够集中精力去研究我的化学。不过,华生,我一想到莫里亚蒂这个大坏蛋还在伦敦街头胡作非为,我就安心不下来,我就不能若无其事地坐在安乐椅上。”

“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的履历非比寻常,他出身好,受过很好的教育,有着非凡的数学天赋。他二十一岁就写了名震欧洲的一篇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因为这篇论文,我们的一些小学院都聘请他做数学教授。本来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但他继承了他的先人的极为凶恶的本性,再加上他聪明绝顶,所以,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大学区中不时有他的劣迹流传,他只好被迫辞去了教授的职务,想在伦敦做军事教练。人们顶多就知道他上面这些情况,我现在把我自己了解到的事情告诉你吧。

“你是知道的,华生,对于伦敦的那种高级的犯罪活动,我是最清楚不过了。最近几年来,我一直觉得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后隐藏着某种势力,它总是庇护那些犯罪分子,阻碍法律发挥它的最大作用。尽管我经手的案子五花八门——伪造案、凶杀案,什么都有,但我感觉到,在这些案子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幕后人,而且,在那些我没经手的,或警方未破获的案件中,我发现,也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这些年来,我想方设法要把这股黑暗势力的操纵者查出来。现在,我终于查出来了——我抓住了线索,紧追不舍,经过无数次的曲折迂回才知道他原来就是这位著名数学家,退职教授莫里亚蒂。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仑。伦敦城里有一半的犯罪活动都是他策划的,几乎所有的仍未侦破的案件都是他的杰作。他是个怪才、哲学家、思想家。他有个聪明绝顶的脑袋。他像蜘蛛一样,趴在蛛网中心动也不动,但对蛛网上每丝每缕的颤动都了如指掌。他很少亲自出手,只坐在家里出谋划策。他手下有很多人,而且组织严密。如果有人想请人作案,偷文件、打家劫舍或暗杀某人,只要给教授传个信,这些犯罪活动就会很周密地完成。即使他的手下被逮住了,也有人拿钱保他,或请律师为他辩护。而操纵这些活动的幕后人物却从未被捕过,甚至从未被怀疑过。华生,这就是我了解到的他们组织的状况,华生,为揭露和破获这个组织,我不惜倾尽全力。

“可这个教授异常狡诈,防范严密,尽管我想尽了一切主意,还是找不到可以把他送上法庭的证据。华生,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经过三个月的努力后,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对手在智力上和我旗鼓相当。尽管我厌恶他的罪行,但我也佩服他的能力。不过,他终于露出马脚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马脚——但因为我盯他盯得特别紧,所以这个小马脚给他带来了大麻烦。我趁机在他周围布下了法网,现在一切就绪,就等收网了。三天后,也就是下周一,教授和他的几个主要助手,就会被警察一网打尽。那时,将进行本世纪最大的刑事审判,四十多个悬案将会水落石出,而他们全都会处以绞刑。不过,我们的行动稍有差错,即使是他们死到临头了,仍可以从我们手上溜走。

“唉,要是莫里亚蒂教授对我们的行动毫无察觉,那就万事大吉了。不过那家伙实在太狡猾了,我在他周围设网的每个步骤,他都清楚。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脱网而逃,但都被我挡了回去。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暗中较量的经过详细地记录下来,那一定是斗智斗勇的侦探史上最精彩的一页。华生,我还从未和对手这么较量过。他做事很漂亮,而我只比他厉害那么一点点。今天早上,我完成了最后的部署,再过三天事情就了结了。正当我坐在屋里通盘考虑这件事时,我的房门被推开了,莫里亚蒂教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向来都是镇定自若的,华生,但我得承认,当我看到站在门槛那里的那个让我耿耿于怀的人时,我不由吃了一惊。我对他的容貌记得很清楚。他个子特别高,很瘦,前额隆起,两眼深陷,脸刮得干干净净,面色苍白,看上去有点像苦行僧,但依然保持着某种教授风度。他的肩背由于学习过多,有些驼,他的脑袋向前倾着,而且左右轻轻地摇个不停,样子非常古怪。他眯缝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我。

“‘你的前额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发达,先生,’他终于开了口,‘把子弹上了膛的手枪揣在睡衣口袋里是非常危险的。’

“事实上,他一进来,我就意识到我有多大的危险。因为对他来说,杀人灭口是他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所以我匆忙从抽屉里拿出手枪偷偷放入口袋,而且隔着睡衣对准了他。听他这么一说,我只好把手枪拿出来,张开机头,放到桌上。他依然眯缝着眼,笑容可掬,但他眼神中有种神情让我为有支枪在手里头而暗自庆幸。

“‘你还不了解我。’他说道。

“‘恰恰相反,’我答道,‘我认为我对你了解得很清楚。你请坐吧。如果你有话要说,我可以给你五分钟时间。’

“‘我要说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说。

“‘如此说来,你也知道我的回答了。’我回答道。

“‘你不肯让步吗?’

“‘绝不让步。’

“他猛地把手插进口袋,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枪。可他掏出的只不过是一本备忘录,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日期。

“‘一月四日你破坏了我的行动;’他说,‘二月十三日你又碍了我的手脚;你在二月中旬给我制造了很大的麻烦;三月底你把我的计划给彻底破坏了;四月末,我发现由于你的步步紧逼,我有被逮捕的危险。我现在是忍无可忍了!’

“‘你想怎样?’我问道。

“‘你必须住手,福尔摩斯先生!’他摇着脑袋说,‘你知道,你真的必须就此作罢!’

“‘过了下周一再说吧。’我说道。

“‘哼!’他说道,‘我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明显知道这事只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你必须住手。你做事太绝了,我们只能请你住手。看到你把事情搅成这个样子,简直让我无地自容。老实跟你说吧,如果我被迫采取什么极端措施,那是很令人痛心的。你笑吧,先生,我敢向你保证,那真是令人痛心的。’

“‘干我们这行危险是不可避免的。’我说道。

“‘这不是危险,’他说道,‘而是不可避免的毁灭。你挑战的不只我一个人,而是一个强大的组织,尽管你聪明过人,但你低估了这个组织的雄厚力量。你最好靠边站,福尔摩斯先生,不然你会被踩扁的!’

“‘恐怕,’我站起来说,‘由于我们谈得太久了,会把我别的事情给耽搁了。’

“他也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望着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好,好,’他终于说,‘这很可惜,不过我已尽力了。你的把戏我清楚得很。下周一之前你毫无办法。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福尔摩斯先生。你休想把我送到被告席上,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到被告席上的。你是打不败我的。你放心好了,除非同归于尽,否则你是毁不了我的。’

“‘你过奖了,莫里亚蒂先生,’我说道,‘让我回敬你一句,跟你说吧,只要能把你干掉,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是与你同归于尽,我也无怨无悔。’

“‘我答应与你同归于尽,但不是你毁灭我。’他咆哮着,然后转身出了屋。

“‘这就是我和莫里亚蒂教授那场奇异的谈话,老实说,它让我很不愉快。他把话说得那么平静,明白,好像他真的会那么干似的,一个简单的恶棍是做不到这样的。当然,你会奇怪,我为什么不找警察去防范他。告诉你吧,找了也没用,他会派他的手下来害我的,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会这样做的。”

“你已经遭到袭击了吗?”

“我亲爱的华生,莫里亚蒂教授是不会浪费任何机会的。今天中午我到牛津街处理一些事情,刚走到本廷克街和韦尔贝克街交叉的十字路口的拐角处,一辆双马货车闪电般向我猛冲过来。幸亏我反应快,一下跳到了人行道上,才躲过了这一难。货车没撞着我后,很快地冲过了马里利本巷不见了踪影。经历了这次事故,我便只在人行道上走。华生,当我走到维尔街时,一块砖从一个屋顶上掉了下来,在我脚旁摔得粉碎。我让警察检查了那个地方,屋顶上堆了些修房用的石板和砖瓦,警察说那块砖是风刮下来的。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心里清楚,肯定是有人要害我。这以后,我便叫了辆马车,把我送到了蓓尔美尔街我哥哥家,我在那里待了一天。刚才,我上这儿来的路上,又被人用大头棒袭击。我把他打倒在地,警察把他拘留了。因为我的手打在那人的门牙上,所以指关节受伤了。不过,我知道,被拘留的那个家伙和那个退职的数学教授间的关系,警察是查不出的。我敢断定,那教授这时正在十英里外的黑板前讲课呢。华生,你听到这些,对我一到你家就把百叶窗关上,又请你允许我翻后墙而不是走前门离开这里,不会再感到奇怪了吧?”

我一向很钦佩福尔摩斯的无畏精神。今天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没有一件不让人感到恐怖,但他说起来却心平气静,这更让我钦佩得五体投地。

“你在这儿过夜吧?”我问他。

“不,我的朋友,在这儿过夜会连累你的。我已经有了计划,一切会顺利的。事情已经发展到不用我帮忙也可以将那帮不法之徒全都逮捕的地步了,我要做的,就是以后的出庭做证。因此,在逮捕他们之前的这几天,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这样更方便警察的行动。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去欧洲大陆旅行一趟,那简直太好了。”

“我最近没什么病人,”我说,“而且又有个愿意帮忙的邻居,我很乐意陪你去。”

“明天早上就动身,行吗?”

“我听你的。”

“好,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华生,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因为我们正在与全欧洲势力最大、最狡诈的犯罪集团作殊死斗争。好了,注意!不管你想带上什么样的行李,行李包上都别写发往哪里,并且今晚就派一个可靠的人送到维多利亚车站。明早你雇一辆双轮马车,但得吩咐仆人别雇前两辆主动上来揽生意的马车。你跳上马车后,把地址写在纸条上递给车夫。上面写着驶往劳瑟街斯特兰德的尽头,并让他别把纸条扔掉。你要事先把车费给付了。车一停,你马上穿过街道,在九点一刻得赶到街的另一边。那里有一辆四轮轿式的小马车等着你,赶车人披着深黑色斗篷,斗篷的领上镶有红边。你上了车,就能很快赶到维多利亚车站,搭上开往欧洲大陆的快车。”

“我在哪里和你碰头?”

“在车上。我们订的座位在从前往后数的第二节头等车厢里。”

“那么,我们是在车厢碰头?”

“是的。”

我想留他住下,但他非要走。显然,他是怕在这里住下会给我招来麻烦。他急急忙忙给我讲完我们明天的计划,就起身和我一起走到花园。他翻过墙,跳到了莫蒂默街,打了个呼哨,把马车唤来了,我听到了马车驶走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完全遵照他的吩咐行事,非常的小心谨慎,以防雇来的马车是人家专门设下的圈套。我吃过早饭后,选了辆双轮马车,立即驶往劳瑟街。到那后,我飞奔着穿过这条街。一位披着黑斗篷、身材特别魁梧的车夫正驾着辆四轮马车等着我,我一跨上车,他就扬鞭策马,驶向维多利亚车站。我一下车,他就掉转马车,疾驰而去。

到此时为止,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我的行李已经在车上放着了。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福尔摩斯指定的车厢,因为只有一节车厢上标着“预定”字样。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福尔摩斯还不见人影。我看了看车站的大钟,只七分钟便要开车了,但我还是没能在旅客和送别的人群中找到我朋友那瘦长的身影。我见到一位上了年纪的意大利传教士在使劲地说着蹩脚的英语,努力想让搬运工明白他的行李是要托运到巴黎去的。我看他们谁也听不懂谁,便上前帮了点忙,因此耽搁了几分钟。我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后,返回了车厢。令我吃惊的是,那个搬运工竟然不管票号与座位对不对,便把那位年纪很大的意大利朋友领到了福尔摩斯的座位上,尽管我一再跟他说这是别人的座位,要他别乱坐,但无济于事,因为我说意大利语比他说英语还要糟糕,因此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继续心急如焚地往外张望,企图在最后关头能看到他的出现——我一想到他今天没来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遭到了袭击就不寒而栗——火车上每节车厢的门都关上了,汽笛也已经关上了,这时,突然……

“我亲爱的华生,”一个声音说道,“你还没跟我说早安呢。”

我大吃一惊地回头一看,那位老传教士已经把脸转向了我。顷刻之间,他那满脸皱纹就消失了。鼻子变高了,下嘴唇不突出了,嘴也不瘪了,呆滞的双眼重新变得炯炯有神,佝偻的身体伸直了。接着,整个身躯突然萎缩起来——老传教士突然变成了福尔摩斯。

“天啊!”我叫了起来,“你简直吓死我了!”

“没办法,我只有这么严密防范,”福尔摩斯小声说,“我一直被他们紧盯着。啊,你看,那不就是莫里亚蒂教授吗?”

福尔摩斯说话时,火车已经开动了。我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不停地挥手,好像要叫火车停下来似的。不过,他已经太晚了,我们的列车一瞬间就驶出了车站。

“你看,由于我们作了防范,所以终于顺利地脱身了。”福尔摩斯满面笑容地说着,接着站起身,脱下化装的黑色传教士衣帽,把它们装入手提袋里。

“你看今天的晨报了吗?华生?”

“没有。”

“那么,你不知道贝克街的事喽?”

“怎么了?”

“他们昨晚放火烧了我们房子,不过没造成很大的损失。”

“天啊!福尔摩斯,他们太无法无天了!”

“从那个用大头棒袭击我的人被捕后,他们就找不到我了。不然他们不会以为我已回家。不过,他们早就把你监视起来了,这就是莫里亚蒂来车站的原因。你来的时候,没留下什么纰漏吧?”

“没有,我从头到尾都是按照你的吩咐去做的。”

“你是坐那辆四轮马车来的吗?”

“是的,他在那里等我。”

“你知道那个马车夫是谁吗?”

“不知道。”

“那是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办这种事,最好还是用自己人。来吧,我们现在来商量一下怎样去对付莫里亚蒂。”

“我们都坐到快车上,何况轮船又和它联运,我想,我们已经成功地把他甩掉了。”

“亲爱的华生,我曾说过这人的智力和我旗鼓相当,但你显然还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如果我是他的话,你会认为我会被这样小小的麻烦难倒吗?不会吧?那你怎么能小看他呢?”

“他又能怎样呢?”

“我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

“那么,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定一辆专车。”

“那来不及。”

“绝对来得及。这趟车会在坎特伯雷站停车,平时至少要等上一刻钟才能上车。他会在码头上把我们抓住。”

“说不定别人还以为我们是罪犯呢。不如我们等他一到就先下手为强,把他给抓住?”

“那我三个月来的心血就白费了。他是让我们抓住了,但他的手下就会因群龙无首,趁乱四下逃掉的。但如果不抓他,那等到了下周一,我们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了。不行,绝不能提前逮捕他。”

“那怎么办?”

“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车。”

“然后呢?”

“然后我们再横穿英格兰,到纽黑文去,再从那里去迪埃普。莫里亚蒂一定会认为我会直接去巴黎,他会在那里认准我们托运的行李,在车站等上两天。华生,我们得买上两个毡睡袋,以便从容自在地穿过卢森堡和巴塞尔一直游到瑞士。”

按照计划,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车。下车后我们才发现要等上一个小时才有车去纽黑文。

看着那辆载着我全套行装的行李车疾驰而去,我心里沮丧极了。突然,福尔摩斯扯了扯我的衣袖,指着远处。

“你看,他追上来了。”福尔摩斯说。

远方,一缕黑烟从肯特森林中升起,一分钟后,一列火车转过弯,向车站驶来。我们刚在一堆行李后藏好身,那列车就鸣着汽笛隆隆驶过,一股热气向我们迎面扑来。

那列火车飞快地越过了几个小山丘,不见了。

“他走了。”福尔摩斯说,“你看,他毕竟还是比我差一点点。他要是能完全推断我是怎么想的,并采取相应的措施,那就非常了不起了。”

“如果他追上我们,他会怎么做呢?”

“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对我下毒手的,不过,鹿死谁手还不知道。现在我们的问题是在这提前用餐,还是到纽黑文再找饭馆?不过,到纽黑文再吃的话,我们就得饿一段时间的肚子。”

我们当晚到了布鲁塞尔,在那儿逗留了两天,第三天我们到了施特拉斯堡。周一早上福尔摩斯给伦敦警察厅发了封电报,当晚我们回到旅馆,就见到了回电。福尔摩斯赶紧拆开电报,看完后骂了一声,把电报扔进了火炉。

“我早料到这点就好了!”福尔摩斯叹了一口气说道,“让他跑了。”“是莫里亚蒂吗?”

“警察局把他的手下全抓住了,但就是没抓到莫里亚蒂,他逃走了。唉,也是的,我一走,别人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怪只怪我高估了伦敦警察厅的能力。华生,我看你最好还是回到英国去。”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跟我在一起非常危险,那家伙的老巢被人端了,如果他回伦敦,他就是自投罗网。我很清楚他的性格,他现在肯定想报仇。在那次和我简短的谈话中,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知道这个人是说到做到的。因此我只好建议你回去行医。”

多年来,我不仅是他的老朋友,还曾多次协助他办过案,所以,我很难接受他这个建议。为此,我们在施特拉斯堡饭店争论了半个小时,但是晚上我们还是一起上路,平安到了日内瓦。

我们一路游玩,在隆河峡谷度过了难忘的一周。接着,又从洛伊克起程,翻过了仍然积着雪的吉米山隘,最后,穿过因特拉肯,到了迈林根。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旅行,山下一片嫩绿,到处春光明媚;山上却白雪皑皑,仍然是寒冬。但我清楚得很,福尔摩斯的心头一直被阴影笼罩着。无论是欢腾的阿尔卑斯山村,还是在渺无人烟的山隘,他都用警惕的目光仔细审视每个经过我们身边的人。从他这点我可以看出,无论我们走到哪儿,都有可能被跟踪上。

我记得,我们通过吉米山隘时,正好好地在阴森森的道本尼山边界走着,突然一块大石头从右方山脊上咕咚一声掉了下来,滚落到我们身后的湖里头去了。福尔摩斯立刻跑上山脊,站在高高的峰顶四处张望。尽管我们的向导一再跟他解释,说这里每到春天都会发生山石坠落的现象,这是很正常的,但福尔摩斯还是不信,他默不作声地对我微笑着,那神情好像他对这事早就预料到了。

尽管他十分警惕,但并不沮丧消沉。恰恰相反,我还从未见过他这么精神抖擞过。他一再跟我说,要是他能为社会除掉莫里亚蒂这个祸害,他会很高兴地把他的侦探事业结束。“华生,我想我这一生还是做了些事的,”福尔摩斯说,“如果我就在今晚死去,也没什么愧疚的。由于我的努力,伦敦的治安好多了。在我经手的一千多个案子中,我敢说,我都是尽了力的。华生,我对社会上那些由人为造成的浅薄问题不感兴趣了,相反,我对大自然却有了兴趣。华生,等我把这位欧洲最危险、最厉害的罪犯逮住后,我就罢手不干侦探了。你的回忆录也就可以收尾了。”

我将尽量简明扼要地把这个故事讲完。我本来不想细细讲述这件事的,但我又有责任不把一切细节遗漏。

五月三日,我们来到了荷兰迈林根的一个小村镇,在老彼德·施太勒经营的“大英旅店”住下了,店老板非常聪明,他在伦敦格罗夫纳旅馆干过三年侍者,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第二天下午,店老板建议我们翻过山岭到那边的罗森洛依去过夜,临行前,他还特别交代,要我们别错过半山腰的莱辛巴赫瀑布,不妨绕一点路去看一看。

莱辛巴赫瀑布又高又险。融雪汇成的急流,在这里注入万丈深渊,激起的水雾团团上升,像失火的房屋冒出的滚滚浓烟。瀑布的上端是一个巨大的豁口,两边耸立着乌黑发亮的山岩,瀑布越往下越窄,奔腾的乳白色的水流泻入深不见底的山谷,发出经久不息的巨响。密密的水帘不断地晃动着向上升腾、翻卷,发出咝咝的响声,让人头昏目眩。我们站在岩石边凝视着下方拍击着黑岩的浪花,倾听着谷底传来的隆隆轰鸣声。

人们为了能观看到瀑布的全景,在半山坡上开了条小路。不过,这条小路被瀑布截断了,游客只好原路返回。我们刚转身往回走,突然看到一个瑞士少年拿着一封信跑了过来。信封上的地址是我们刚离开的那家旅店,信是店主写给我的。信上说,我们刚离开不久,店里就来了位患晚期肺结核病的英籍中年妇女。她在达沃斯普拉茨过的冬,现在去卢塞恩旅游访友。没想到在店里突然咯起了血,很有生命危险。病人很希望能有位英国医生为她治疗。好心的店老板又在附信中说,由于病人拒绝瑞士医生替她治疗,而他自己要对生病的客人负责任,所以只好请我回去。对于这样的请求,我没有理由置之不理,这毕竟关系到一个同在异国他乡的女同胞的生命。但要我离开福尔摩斯,我又有点不放心。最后,我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留下那个送信的瑞士少年给他做伴,而我一个人返回迈林根。福尔摩斯说,他要在这里再看一会瀑布后,再漫步翻山去罗森洛依,我们傍晚的时候在那里会合。我转身下山时,看到福尔摩斯正背靠山石,双手抱臂,俯视着飞泻的瀑布。没想到,这竟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

我走到坡下扭头回望时,瀑布已经看不见了,不过山腰上通往瀑布的那条蜿蜒崎岖的小道仍然可以望得到。我记得当时有个人在这条小道上飞快地往山上跑,他看起来像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很快,他黑色的身影就消失在绿荫丛中。我因为当时有急事在身,根本就没考虑他可能会是什么人。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才回到迈林根。店老板施太勒在旅店的门口站着。

“怎么样了?”我急忙走上前去说道,“她的病情没有恶化吧?”

施太勒对我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我见他这个样子,立刻感到大事不好。

“这信是你写的吗?我把口袋里的信掏出给他看,“旅店里真的住了位生病的英国女人吗?”

“这不是我写的!”他大声说,“但信封上的地址却写着我的店名……啊,我知道了,这肯定是那个高个子英国人写的,他是你们走后才到的,他说……”

我没等他说完,便惊慌失色地往山上跑。跑向我刚下山的那条小道。下山我只用了一个小时,但这时是上山,全是上坡路,尽管我没命地跑,但赶到瀑布边时,已是两个小时过后了,瀑布周围根本没有福尔摩斯的踪影。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但回答我的只是四周山谷的回音。

找到福尔摩斯的登山杖后,我不由得不寒而栗起来。这表明他并没到罗森洛依去,他就是在这条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深谷的三英尺宽的小道上遭到那个该死的莫里亚蒂的袭击。那个瑞士少年也不见踪影,也许他拿了莫里亚蒂的赏钱后,就离开了这两个对手。他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有谁能告诉我呢?

我被这事吓傻了,在那里站了一两分钟后,才竭力镇定住自己,我想到了福尔摩斯的推理方法,想尽力用它去查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哪,这太容易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不是站在小道尽头,他的登山杖说明了我们曾在的位置。道旁微黑的土壤由于水花的不停溅洒,始终是松软的,即使一只鸟落下去也会留下爪印的。在我脚下,有两排脚印清晰地一直通向小道的尽头,并没有返回的脚印。在离尽头几码远的地方,小道被践踏得一片泥泞。瀑布边上的荆棘和羊齿草被弄得乱七八糟地倒在泥水中。我趴在水花四溅的瀑布边仔细查看——在我离开旅店时,天就快黑了——此时我只能看到黑色绝壁上闪闪发亮的水珠和山谷深处高溅的浪花。我大声呼叫,但我听到的只有瀑布的轰鸣。

不过上天有眼,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朋友和搭档的临终遗言。前面说过,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径旁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我在这块岩石的顶上看到了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我伸手把它拿下来一看,原来那是福尔摩斯经常带在身上的银烟盒。就在我拿起烟盒时,原先被它压着的叠成小方块的纸飞落了下来。我捡起打开一看,原来是三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是写给我的信。信的内容简洁明了,字写得刚劲有力,好像是从容不迫地坐在书房里写下的一样,这完全体现了福尔摩斯的个性。

信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华生:

承蒙莫里亚蒂先生的好意,才有机会写下这几行字,他正等着彻底解决我和他之间的矛盾。他已经把摆脱英国警察和查到我们行踪的方法给我讲了个大概,他的这些方法,证明他确实有我评价的那么聪明。我一想到我能为社会把他这个祸害给除掉就十分高兴,尽管这恐怕要给我的朋友们,特别是你,我亲爱的华生,带来悲痛。不过,我跟你解释过,我的人生已经到了至要关头,对我来说,这是个很令人心满意足的结局。我现在坦白跟你说了吧,我一看到迈林根的来信,就知道这是一场骗局,我让你走开,是因为我相信,这事是迟早要解决的。请告诉帕特森警长,他给那个犯罪团伙定罪时所需的证据放在以M开头的文件夹里,里头有个写着“莫里亚蒂”的蓝色信封。在离开英国时,我已经把我微薄的产业交付给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了。请代我问候你的夫人,我的朋友。

你忠诚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剩下的事几句话就能说清了,专家们现场检查的结果表明,他们两个进行过一场搏斗,在搏斗中,两人双双跌落深谷,由于谷底水流湍急,两人的尸体都找不到了。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杰出的人民卫士永远地葬身在这个深不见底的谷中了。那个瑞士少年也从此销声匿迹了,显然,他是莫里亚蒂的帮凶。至于那个犯罪团伙,相信大家还记得,由于福尔摩斯搜集到了他们犯罪的所有证据,而被彻底铲除了。但他们的幕后领袖莫里亚蒂,在诉讼过程中很少提及,这是因为某些人想以庇护莫里亚蒂的方式来诋毁福尔摩斯,但他们是白费心机,福尔摩斯在我心中永远是世上最好、最机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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