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战,程不器刚刚入军不久,亲眼见证了这一幕,当时两人俱是杀红了眼,跟打了鸡血一样疯狂乱砍,最后北燕军战败回撤,两人还出关追击了三百多里,又带了十几颗头颅回来。
也正是这一战,让程不器‘幼小心灵’受到了刺激,从此不在战场上优柔寡断、心慈手软,同时以吓着自己为借口,套了两人的形意刀诀出来悄悄修炼。
老十三与老七忠心于威王府不假,对程不器也有半师之谊,但对威王程烈也是打心底里敬重畏惧,所以此时说不怕入宫斩杀皇帝,但需要程不器下命令。
程烈治军虽严,但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也不在军中搞什么连坐,整体而言就是一句各司其职、责任分摊到人,战败之责只要不是士兵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追究之时也不会牵连到士兵。
老十三刚刚这一句话,说的意思就是他不惧皇帝、不惧大内高手,但这种有些大逆不道的罪名,必须是程不器发号施令,他只是个拿刀冲锋的,因而程烈日后要是有什么怪罪的,算不到他的头上。
程不器当然也不是要他们真的入宫刺杀皇帝,当即安排了些细节之后,就决定了次日在东市刑台当众杀死曹无彰。
诸家将散去,程不器想着自己那对标‘铜雀台’的后院,此时正有一对看见了不是很舒心的师徒花,尤其是还对李婉秋颇为曹无彰同情一事耿耿于怀,在院外渡步半响也不想进去,最后索性想到了陆怀民。
轻车熟路地来到陆府,也不用门前仆人入内禀告,程不器自己脚步快移直接来了陆怀民所住的院子。
本来想高唤一声陆政委,却发现陆怀民竟然破天荒地在看书。
陆怀民可是出了名的书赖子,在他二祖父陆文毅的眼皮子底下,也敢逃太学院的学业,文章讲义从来都不过关,作起诗来更是狗屁不通,他竟然会主动安安本本地看书,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哟,陆政委真是学起了猪八戒戴眼镜呵!”
陆怀民看着程不器,对他的取笑毫不在乎,只是情绪低落地叹一口气,继续埋头读书。
程不器觉得事有蹊跷,也就不再笑话,等着陆怀民自己道明缘由。
“程爷你诗才不错,书读的也多,应该比我有经验,你说我现在开始发奋,要多久才能在诗书文章这一块儿,有些自己的成就?”
“怎么着,你还想考状元?”
“状元倒不是,只是...只是也想替我们陆家争个光。”
程不器觉得有些好笑,他陆怀民要是肯用心致仕,凭他的交际能力与聪明劲儿,尤其是看人心思的本事,绝对能在官场混的风生水起,其实用不着靠读书来争光。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能将你刺激成这样?”
陆怀民又是长叹一声。
“海瀛、北燕、大宛三国使者,目前都在长安城,这你知道吧?”
这一点程不器自然知道,尤其是北燕使者,还是专程南下出使长安城,以求平息北境威王府北上攻略燕国的战事,而且莫九千收集了许多信息,汇报说这一次三国一同出使大周,其实有皇帝李承安主动邀请的意思,同时有着十分隐秘的目的。
程不器点点头。
“今天上午时分,皇上亲临太学院,领着三国使者与一同出使的他国学子,在太学院办了一场诗会。”
“办诗会?”
对于皇帝的这一手,程不器完全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因为诗会也好,文章学术交流会也罢,就是一帮所谓的文人坐在一起附庸风雅,要么批判这个人的文章写得不行,要么吹捧那一人的诗作的好,总之是没有正事的。
不过陆怀民接下来的话,就让程不器明白了皇帝李承安的用意。
“皇上提了个开头,建议四国以诗书会盟,临时办了场诗会,邀请三国在场的学子与周朝学子对诗。”
“本来只是一个寻常的学术交流活动,但却让大周大大的丢了脸,十场对诗全是海瀛、北燕、大宛三国学子赢,为此皇上大怒,严厉斥责了我二祖父治学无功,不仅当众罚了他的薪俸,将他降了三级的品阶,还罢了他的太学祭酒的职。”
“什么?”
程不器惊呼出声,对于陆怀民所述一事有些难以置信。
要知道陆文毅作为大周朝文学界的泰山北斗,可不是靠朝廷封、靠官家吹出来的,是实打实在文学领域耕耘,同时广收天下学子门徒,一个一个状元、榜眼教出来的。
当众责罚陆文毅,这相当于打了当朝一半士子、学生的脸,否定了陆文毅以往在文学领域的成就,甚至等于打了大周三分之一各州知府、刺史等低阶地方官员的脸。
作为大周文学领域的标杆,陆文毅三十年如一日,讲经释义、著书写文,在宫墙外广开讲堂,收天下学子为徒,为寒门士子指路释疑,可是实打实的文坛活圣人。
而且程不器对这位陆老夫子印象极佳,不仅仅是他心胸宽广大度,最重要的是柳茹玉入嫁陆府寡居八年来,两位陆家长辈都对她十分关照,对她各方面都是维护有加。
按理说只是一场寻常不过的小诗会,皇帝的处罚过于严厉了些,而且李承安没有理由不知道,太学院这一帮学子的水平远远不及格,要是真有心思办诗会与三国来使一较高低,至少也得招纳一些宫墙之外有真才实学的学子。
但前后将陆怀民的话连贯着想了一遍,程不器立时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李承安有意打压陆家,这一次将陆文毅从太学祭酒的位置上撤下来,结合之前他暗中指使狼卫构陷岳州知府陆天锡,借机罚老相陆文桢一事有着异曲同工的用意。
本来这种小诗会就是以友谊交际为本质的,根本犯不着因为输了这种诗会较真。
而且听陆怀民讲述,皇帝是专程带着三国使者跑到太学院,主动提出以文会友的,这明显就是皇帝有意为之,目的就是以太学院士子学业不合格,使得大周丢了颜面为由,借机打压陆文毅。
程不器很敏感地意识到,皇帝当下的动作越来越快,下手也越来越重,前后两次都是找了借口,直接对当朝重臣陆家二老动手,这不得不让人警觉起来。
按照程不器的推测,皇帝也许不止是想打压陆家,收回大权,要是他的根本目的是文人主流支持的太子李焱,那身为大将军的柳谢,当朝皇后柳南雁都是他的动手对象。
程不器立时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这些目前只是他的猜测,还需要等待皇帝进一步的动作,来确定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猜到了皇帝真正的心思,程不器也就理解了陆怀民的想法,但当下长安朝堂局势微妙,单靠他临时抱佛脚攻读几日诗书,很难起到实质性的作用。
程不器略想了想,拍了拍陆怀民的肩头。
“你现在下的功夫再多,一时半刻也很难达到预期的目的,还不如和我一起想个别的法子。”
陆怀民自然知道心急也没用,也放下手中的书,无精打采地单手撑着脑袋,看着院外的竹林发愣。
“以你的本意,读书能有什么用?”
“要是我肚里的墨水够,也许刚刚在太学院,就能代表咱们大周的学子出头,至少不会让咱们十场对诗全输,那样皇上就不会发如此大的火,二祖父也就不会被罚的这么厉害。”
“而且就算是输了,以后再补办一场,也能替陆家、替大周争回些颜面,不至于让全大周的士子、文人跟着咱们蒙羞。”
对于这种情形下,安慰的话,程不器是说不出来的,而且单单只有安慰,没有实际行动也无济于事。
“行了行了,咱们出去一醉解千愁就完了,你这临时抱佛脚,读书也读不出个三经五义七状元,还是放松放松,顺带想想别的招,看看能不能陆老夫子挽救一下。”
听了这话,陆怀民就知道程不器已经有了想法,立时显露出贪玩爱闹的本性,脸色立时一变,笑嘻嘻地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那程爷带路请客,我去招呼人,咱们醉仙楼一醉千秋?”
“咱们分头行动,我去给夫...人...给柳姨报个备!”
程不器差点就说漏了嘴,毕竟柳茹玉名分上还是陆家媳妇,是陆怀民实打实的二娘,多少还是得注意些言辞。
但陆怀民也不是傻子,当年柳茹玉嫁入陆府时他虽还是半大的孩子,但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自打程不器进京之后,与柳茹玉关系之亲近他也看的一清二楚,早知道这对情侣的心思。
陆怀民之所以从众多长安年轻人之中脱颖而出,被程不器独独欣赏,最根本原因是他天性聪颖,知道事情该做不该做,做事时也擅于把握尺度、轻重。
对于程柳夫妻,陆怀民是看在眼里的,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要是将来程不器真有一天能给柳茹玉退了婚约,将她迎娶进威王府的大门,他绝对是举双手赞成的。
但此时程不器说要去柳亭别院,给柳茹玉报备一声,免得自家玉夫人夜深不眠替他担心,陆怀民却忽然变得扭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