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茹玉何其敏感,只觉周围数十道花痴般的目光齐刷刷投来,心中一时间又傲又酸,程不器这般被人盯着看,心中哪能不酸?
程不器想起许多事,想起前世今生受过的白眼、遭过的罪,那一次次失望与不如意,所有异样的眼光,他一次都没有忘记,停下脚步扫视了在场诸人一眼,脸色淡漠心中凄然。
“这世道果然如此,终是个只看皮囊的虚假世界”。
柳茹玉有些紧张地抓着程不器的手,走出越国公府,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还有两个胆大的姑娘悄悄跟着在门口偷看,转头看着一脸关切的程不器,柳茹玉轻叹一声道:
“不器,你陪我在街上走一走吧。”
程不器点点头,招一招手,让随同伺候的巧月与一众丫鬟仆人在身后跟着,继续挽着柳茹玉的手臂漫步前行,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看着你给我的画,觉得高兴、觉得骄傲,可她竟然要我的画,那可是你给我画的,她真是异想天开。还想让你给她画一幅,她真的是恬不知耻,哼!”
“你不会怪我吗?”
柳茹玉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程不器,眼神柔婉含情三分。
程不器朗然一笑。
“我为什么会怪你,要知道巧月来跟我说你与人争吵,我可是半飞着赶过去的,生怕你受人欺负。”
“我怎么可能被人欺负,别人躲着我还来不及呢。”
程不器看着停下脚步的柳茹玉,微微风起,鬓边发丝微动,伸出右手为她拨弄了一下,柳茹玉没有丝毫躲闪,只是双目似星看着程不器。
“你一向不喜与人交往的,哪怕如今脸上的伤疤已经祛了,可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儿,所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柳茹玉说着话,略显忧伤。
程不器本能地将手臂搭在柳茹玉肩头,看着逐渐升起的一轮明月,脑海中不自觉出现一首诗,低吟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你怎么突然念出这几句来?弄得怪伤感的。”
程不器看着柳茹玉,双目直盯着她的如星眸子,笑道:
“看到月亮,忽然就想起来了,都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不知道明天、后天,十天后、一月后、一年后,这月亮,会是怎样的圆法。”
柳茹玉听不懂程不器的言外之意。
“什么意思?”
“嗯...就是,我现在对你形成了依赖性,以后你要是不在我身边,我可怎么办。”
“你又在逗我开心,你离了我还有瑶姐姐,你娘难不成不会好好照顾你?”
程不器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还有...”
柳茹玉话头一顿,看着程不器一双眼满是星光一般看着自己,脸颊一红。
“你这样盯着我看什么。”
“唉,我其实想说,这月亮,在长安城看,有圆有缺,在北境云中郡看,有圆有缺,你...不想换一个地方看一看吗?”
柳茹玉淡淡一笑。
“这有什么,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亲自去给你贺婚,那不就能看到了。”
说到成亲二字,柳茹玉语气微微颤抖。
“就看一眼吗?”
程不器还是直直盯着柳茹玉看着。
“那多没意思?”
“难不成你还要我帮你去照顾小孩子?你小时候我背着玩,你儿子还要我背着到处闲逛?”
程不器只是摇一摇头。
“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我刚出生时,你还背不动我呢,尽吹牛。”
柳茹玉其实只是比程不器年长四岁,她幼年时受过惊吓,是程不器的母亲祝亦瑶一直照顾她,因此对这位大姐姐十分亲切,一口一个瑶姐姐叫惯了,以至于祝亦瑶嫁给了自己父亲的把兄弟程烈之后也没有改口,久而久之便长了辈分成了程不器的“姨”。
回想起幼时两人的时光,柳茹玉一时失神,不觉主动靠在了程不器的肩头。
“要不,你跟我回北境吧。”
程不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嗯。”
柳茹玉轻声回应一句。
就在这一瞬间,程不器的心立时如同装了只兔子般急速跳了起来。
“你答应了?”
程不器忽然双手扶着柳茹玉肩头,神情十分激动。
“什么?答应什么?”
程不器急忙道:
“你刚刚说了‘嗯’,意思是愿意跟我一起去北境,不许反悔。”
柳茹玉低吟道:
“嗯...我去北境,不过是做客,也不得长久的,后悔什么的,当然不会,我好想念瑶姐姐的。”
程不器摇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要你去做客。”
柳茹玉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程不器道:
“难道,我给你的画,你不懂我的心意?”
缓缓松开程不器的手,柳茹玉踱步慢行,抬头望着远方的一轮明月,轻声一叹,回首蓦然,双眼噙着泪水,却只是一言不发。
一种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那已经是前世的记忆,那种刻骨铭心的失望,那种心痛,程不器转瞬间失落,只是留存希望地等着,期盼着一个肯定的结果。
沉默良久,柳茹玉终于缓缓开口。
“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不祥之人,两岁时回江南探亲,遇上乱匪,结果奶娘和所有仆人都死了,要不是你娘,我早已不在这世上。”
“十四岁那年,家里给我选了亲事,但出嫁当日,陆叔鸿就患急症死了。”
“再后来就是你,当得知你回京休养时,我不知高兴了几个日夜都睡不着觉,可还没见着你,你就遭了刺客,九死一生,我实在是怕,后怕,不敢想象......”
程不器摇着头。
“这都只是你的想法,世间祸福自是天命。”
柳茹玉只是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程不器语气带有十分的伤心,神情十分落寞。
柳茹玉明显愣了一下,抬眼看着一脸悲伤的程不器,眼中有不解,也有惊讶,继而摇头苦笑。
“你怎么会这么说?是不是有谁给你讲过什么?”
程不器轻叹一声。
“你当年出嫁时,我十岁,我们因为身份原因没能来长安给你贺婚,为此我当时还生了半月闷气,可紧接着就传来了你夫君大婚当日急症而死,你殉情自杀的消息。”
程不器脑海中忽然涌现出许多奇怪的感觉,回想起那时听见柳茹玉自尽的消息,有惊惧、心痛、难过,两世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同样的心痛感让程不器支持不住,抱着头蹲在地上,双眼留着泪水痛苦摇头。
柳茹玉没见过程不器这样子,立时蹲在一旁抱着他的头轻抚安慰,直到他情绪稳定下来。
“我...不知道你这样记挂我,那时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
程不器双眼泪水蒙蒙。
“可我以为是你把我忘了,那时我经常骑着马偷偷往南跑,想找你,每次都被家里人发现捉回去,然后我娘就会流着泪劝我,说我不能随意跑到长安来,可我一直不懂也不愿意。”
“直到听说你出嫁了,那天娘对我说‘不器,你长安城的小柳姨要大婚了,嫁给丞相府的二公子,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你是不是也替她高兴?’”
“可我娘说这话时,并没有高兴的样子,双眼还流着泪,我那时脑袋瓜不灵光,只是站在一旁给她抹眼泪,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长安城,找小柳姨玩?’”
“我娘只是摇摇头,最后说‘很多事,有缘无缘都是天定,强求不得,她有了好的生活,就不要去打扰了。’”
“后来南下给你贺婚的人带回消息,陆叔鸿当日忽然急症而亡,你随之割腕自尽,但好在被救了回来。那时我们都想,上天对你不公平,要你孤苦一个人,但我那时好像就明白,你自愿随他而去,肯定心里放不下他。”
柳茹玉听得不程不器语气中有很大的醋味,此时此刻明白了他的心意,笑道:
“你是不是还有过打算南下抢亲的念头?”
“是啊,不过还没出威王府,就被老程带人捉住了,用铁链捆了我三天三夜,我娘心疼的要死,但也只是对着我苦口婆心的劝。”
程不器回想起那时自己那股冲动不顾后果的鲁莽有些惭愧,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这事?哦肯定是我娘写信告诉你的。”
柳茹玉笑容如月,拉起蹲着的程不器,将右手翻转放在程不器手中,扯起袖口,露出一条淡淡的疤痕,在黄昏的暮光下并不明显,但这好似见证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念。
程不器轻手抚摸着柳茹玉手腕上的疤痕,语气略微颤抖,满眼心疼。
“当时一定很疼吧?”
柳茹玉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你是否想过,有些事如今对你已不公平,你不在意吗?”
“即使是我心里现在是你,百分百只有你,可对你也是不公平的,就好比一缸墨水,只滴进一滴墨,它看起来还是一缸清水,但总归是有一滴墨在里面的,我心里有你,可如果最深处还有个其他人的影子,你也不在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