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单是个酒量极其不好的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喝了一杯便不再喝了。
顾夜霖却一杯接着一杯喝的有些多了,趴在桌子上嘴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能不多么?几乎是整两壶的醉仙酒,都进了他的肚子。
见他有些难受,叶单起身去结了那壶酒的账。街上的人已渐渐少了,晚上的风有些凉,顾夜霖出了一头的汗。如照顾弟弟叶双一样,叶单脱了外袍披在了他的头上,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背起来,踱着步子慢慢的朝客栈走去。
顾夜霖喝的虽有些多,但酒品还算尚可,没吐也没闹,只是伏在叶单的背上问叶单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叶单偶尔答两句,算是糊弄过去。
“小叶镖师啊!你很会猜灯谜嘛!”
“嗯.”
“小叶镖师,我看到那个荷包了!”
"嗯!" 叶单有些不自在,闷闷的应了一声。
“你特意替我寻回来,我很高兴。”少年带着酒气的鼻音重重,双臂使劲儿搂紧了叶单的脖子。
“没有....特意.....” 叶单看出顾夜霖确实是醉了,默默加快了回客栈的脚步,若再不快些,他就有被勒死的风险。
“小叶镖师!你好香...有一股淡淡的...花..草木的...清香。”顾夜霖仍旧无意识的说着醉话,在叶单颈间猛地一嗅后,找了个最舒服的角度沉沉睡去。
殊不知,叶单在听到这句话后脚步猛地一顿,脸色煞白,连呼吸也重了起来,甚至,有些颤抖,直到许久才恢复正常,背着熟睡的顾夜霖缓步走向客栈。
叶单走后,漆黑的巷子口中走出五六人,为首之人一袭黑衣,衣角处用金线勾着好看的祥云图案,看起来非富即贵。若是叶单在这,定会发现,此人有着一张与顾夜霖五分相似的脸。
尤其是眉眼间,更为相似,都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但他的脸型更为瘦削,线条分明,看着更为冷峻优雅。而顾夜霖因年纪的关系,脸上还有一点点的婴儿肥。
“谁背着云泽那崽子呢?”那黑衣青年一抬下巴,指着叶单离去的方向。
“听江韵说,是顾家给请的镖师,这一路护送着过来的,身手还不错。”一个黑衣中年答道。
“顾家?呵!”黑衣青年冷哼一声,有些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其余几名暗夜不再多言,门主和顾家的恩怨他们多少也知道一些。留顾家这么多年,多半是为了顾夜霖罢了。
顾夜霖确实是有些醉了,回到客栈也没醒,叶单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安顿好,少年精致的脸颊在月光的照射下如一个瓷娃娃,扯着叶单的外袍不撒手,叶单也就随他,将外袍和顾夜霖一起塞进被子里,吹熄了烛火关门而去。
宿醉的后果是很严重的,顾夜霖又走不了了,抱着头喊头疼,死活不肯上商队的马车,商队等不了,先行而去。
这头疼说来也奇怪,偏马车一走,顾夜霖就好了,叶单也是颇为无奈。
人镖在路上的衣食住行是镖局来负责的,这几日的吃穿花用已经将叶单带来的钱花去大半。再不走,怕是叶单连回去的路费都不够了。这趟镖丢了马车,已是赔本。又耽误了这么多天,回去还不知怎么跟李叔交代。
顾夜霖见叶单有些愁容,顶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笑嘻嘻的问道:“小叶镖师,这是怎么了?”
叶单叹了口气:“明日我们一定要出发了。”
顾夜霖听闻,顿时换了一副面孔,捂着头道:“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一旁的店小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位小哥,您这招用了两天了。就算想在我们南丰城多玩几日也得换换说法呀,您不能一招鲜吃遍天啊~”这几日混的熟了,店小二也开起了玩笑!
“去,上你的菜去。”顾夜霖使劲瞪了那店小二一眼,他长的好,瞪人也不让人生气,佯怒赶走了笑嘻嘻的店小二,顾夜霖又换了副可怜兮兮的面孔:“小叶镖师,有人可是要杀我的!”
叶单的脸黑了三分,道“我会护好你的,明日必须得走了。”
第二日一早,顾夜霖还在睡着,就被叶单用被子卷成了一条塞进马车。
顾夜霖缩在被子里哼哼唧唧的表示不满,看了看赶车的人是舅舅身边的暗卫后,又枕在叶单的腿上睡着了。
那暗卫偷瞧了一眼心中有些讶异,小主人竟还挺信任这镖师。
这一日半的路程,行的是相当安稳,一路上既没有遇见毛贼,也没遇见黑店。让叶单有些无奈,早知商队这么太平,从一开始就顺着商队走好了。
商队虽然人多,但是互相照料着,行进速度倒也不慢。第二日下午就赶到了易城。
顾家的老宅多年前被卖了,直到顾家家主当了官才赎回。
可顾家一直在鹿城,也就没怎么修葺这老宅。从外面看,宅子虽大,但是却有些破了。
叶单拿了镖局结单,让顾夜霖签字按了手印。
“小叶镖师,原来镖局的保费是三十两啊。”顾夜霖拿着镖局结单眼睛亮晶晶的说道。
“嗯。”得到肯定答复的顾夜霖跑了出去,不一会便抱了一个小檀木盒子回来,献宝似的给叶单打开,里头都是一锭一锭的银子。看着有个一百多两的模样。
“小叶镖师,这里头算上银票有三百两,你留下再保护我十天吧。”
“我瞧着你府上也有些护院,这是城里,你的宅子离官府近,应不会出事的。”叶单并不想接。
倒不是叶单对顾夜霖有什么想法,他只是深觉没必要,虽然顾府就三个四个家丁,但是这是在城里,一有动静左邻右舍基本都知道了,且隔壁街就是官府,被刺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诶~你不知道他们。成天体弱多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那些杀我的人来。他们哪挡得住?说不定不等官府到,我就没了性命。”顾夜霖说完,叶单就看到一个正在劈柴的家丁将一个大腿粗细的木桩单手持斧劈开,明显是不服的模样。
“他可就那一个手好使!!!!”顾夜霖见叶单盯着那家丁看,立刻指着那家丁补充道。
“小叶镖师,你就答应吧!万一你一走,那群人闯进城杀我怎么办?你身手那么好,再多保护我几日吧!”顾夜霖拉着叶单的袖子,叶单抵不过他,思索一番也就应下了。
左右回去的盘缠已然是不够了。这趟还丢了马车,不如留在这待十天,将这钱赚了,也好交代。
但叶单没收顾夜霖三百两镖银,只按护镖一天五两的价格,收了五十两银子。
顾夜霖也没强求,笑道:“成,那你就住我屋子旁边,就近保护我吧!”
顾夜霖笑的灿烂,遥遥指着那劈柴的家丁喊道:“那阿九!就那一个手好使那个!去给小叶镖师安排被褥和洗漱的东西!”
被唤做阿九的男子放下斧子,忙应下了。叶单瞧他步伐稳健,身姿轻盈,似乎是个习武人。但也没多问,默默跟在阿九的身后。
“劳烦帮我准备下纸墨笔砚,我需要写封信。”
“您稍等!”阿九拿来纸墨笔砚,叶单将一路发生的事简明扼要的写了写,并告知重新接了镖,十日后再出发回鹿城。
信寄出后,叶单算是在顾府住了下来,每日的工作就是跟在顾夜霖身后保护他。陪着他吃饭,陪他读书,查账,
时间辗转,十日时间已然过了一大半。
叶单逐渐发现,这顾家二少爷并不像外界传闻般游手好闲。
相反,他忙得很!
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账。
而他的生意似乎也做的不小,一间铺子是一个账本,而顾夜霖的账本足足罗了两列,每列都有书桌么高。
这得多少个铺子?而且那名唤做阿九的男子每日还会源源不断的送来账本,眼见着第三列也要罗了出来!
顾夜霖才十五岁吧,已经能掌管这么多间铺子了,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籍籍无名?
顾家家主不过才四品官且寒门出身,能有这么多间铺子?
这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家那个顾侍郎,若他凭白有这么多财富,贪赃枉法的嫌疑太大了,是否要告知王爷?
瞧叶单若有所思的样子,顾夜霖一笑,搁下握了一天的笔,伸了个懒腰,也不知从哪找出一个梯子,带叶单爬上了屋顶,这是他小时常来的地方。
顾夜霖熟稔的找到最高处坐了下去,支起一条腿,仰着头,半依靠在房檐上,吹着晚风,很是惬意的模样。
“小叶镖师,有疑问尽管问!不必都憋在心里。”
叶单在他身旁坐下,犹豫半晌,总算是问了出来:“在路上你曾说,顾家家主是因为要去聊城任职,山高路远所以将你叫去提前分了家,这些...都是顾家家主分给你的家产?”
顾夜霖撇了撇嘴:“顾家分给我的只有这个快倒了的宅子。这些..是我舅舅的,他...是生意人。”
若顾夜霖母家这样有钱,那他们母子怎么会在临州借粮度日?似是看出叶单的疑惑,顾夜霖补了一句:“早些年战乱,我母亲和外公舅舅走散了,贫困交加之际得顾家老太太收留,嫁到了同样落魄的顾家,生了我。再后来,我那爹考上科举,娶了恩师之女,一路当官。”
“停妻再娶?”叶单惊了,没想到在京都有才子之名的顾侍郎背后竟然这样薄情寡义。
“嗯。”顾夜霖点了点头,语气淡淡:“我母亲生性好强,知道顾家另娶后,给我改了名字,带我回了临州,不再求顾府。直到我四岁那年,我娘走了。 ”
顾夜霖苦笑:“许是突然良心发现吧,我那爹找到了我。顶着嫡母的压力,虚报了我的年龄给我入了族谱,说我是外室庶子。将我放在这老宅养着。后来舅舅和外公他们找到我了,这些年,我在老宅长大,顾家的人不怎么管我,我便帮舅舅打理打理生意,管账,做一些杂事,这些....顾家并不知情。”
少年语气坦然,谈笑间将这些往事一一吐露,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望着夜空喃喃道:“小叶镖师,外人都道我十五岁,其实,我十七了...”
顾夜霖轻合上眼,感受着身边人的离开的脚步,心中有些发凉。
他们之间不过是交易关系,他给叶单钱,叶单护他安全。即便是路上几次救他受伤,给他找荷包,给他买酒,帮他猜灯谜也不过是为了完成护送任务,维护镖师与客人之间的关系罢了。
他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
他这几日究竟在干什么,不仅耍手段留了人下来,还说了那些无聊的陈年旧事,他指望这木头疙瘩说什么?
他莫不是有病?顾夜霖揉着眉心,有些头疼。
明日便让他回去吧!
不过片刻,那脚步声又折了回来。顾夜霖回头凝望,叶单那张不带欲念的脸映入眼,背后就是皓皓明月,清冷无边。
“十七很好,顾公子才十七,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温和的声音响起,如同和煦暖风,吹散寒凉。
“我去厨房拿了些吃食,你晚上还没吃东西,趁热吃些吧!”几个油纸包堆到顾夜霖旁边。
顾夜霖眼角突然有些发痒,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几乎要汹涌而出。
他不懂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小镖师。
也不懂为什么要和他吐露那些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更不懂为什么这个木头疙瘩揉着他脑袋告诉他十七很好的时候,他心头那一阵想要哭的酸楚。
十七很好,十七,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
如寂静古寺突然敲响的钟声,这句话不断在顾夜霖耳边回响。
他还要躲吗?
叶单作为聆听者,听到他无悲无喜的将这些过往,心口发堵,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过只是个同叶双一般大的孩子,若是叶双受了这样的委屈,定是会愤怒,咆哮,甚至哭泣,还会大吃一顿!
想到这,叶单才下去包了几个小菜上来,希望他大吃一顿。
安慰的话他说不好,吃些东西可能会好一些罢。
顾夜霖不愿意让叶单看到发红的眼角,抬起胳膊盖在眼睛上装死。
“吹风吹的头疼了?”带着淡淡草木香气的手抚上顾夜霖光洁的额头,又摸了摸脸颊。
远处值班的暗卫看了瞪了瞪眼,谁平日里敢摸这魔星,不得被他弄死,也就这傻镖师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怕虎,居然上手了。
叶单也没多想,只当他是自家弟弟一般照顾,摸着额头不烫,应是没发烧,可脸颊却很烫,耳朵根也红起来是怎么回事?
“吃些吧!”叶单用筷子挑起一块瘦肉送到顾夜霖薄唇之间,装死的人木然张嘴吞下。
见他吃了,叶单也放心多了。又喂了他几口才道:“明日...让阿九用两个手吧。”
叶单不太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早就看出阿九左手是好的,说阿九就一个手好使,只是顾夜霖当初为了留他任性胡诌的。可怜的阿九这几日一直用一个手干活,望着叶单的眼神十分的幽怨。
“嗯!”少年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叶单又给他喂了一块瘦肉后将筷子塞进他手里,意图很明确,让他起来自己吃。
装死的人迫于无奈放下了挡在眼前的胳膊。
夜色渐深,少年微微泛红的眼角隐于夜色,眼中的情绪晦涩复杂。依旧半躺在房檐上,把玩着手里的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没起身吃东西的意思。
“你说十七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小叶镖师想成为什么人?”
叶单搓了搓手,望着天上明月,半晌道:“我没想成为什么人,也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想存些钱,日后买个小小的宅子,置几亩田,过安稳日子。”
“宅子里有口井才好,种些蔬菜,再种颗桃树,每年都可以吃到桃子,或许,再养只猫。”叶单又夹了块肉送进顾夜霖嘴里,放下筷子,转头剥起花生。
“是不是还准备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少年语气有些闷,叶单剥花生的手微微一滞,成婚?叶单从未想过。
他能娶妻生子吗?
还是不祸害人家姑娘了罢。
骨节分明的手将花生剥好送入嘴中,叶单的思绪也有些发散。顾夜霖见他不说话,全当时自己猜对了,心中突然有些无名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