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得也疼,摔得也疼,柳儿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就是这里!哈哈!哎呦!哈哈!哎呦,在这儿!”余小刺虽然也疼得龇牙咧嘴,可是兴奋感远远压盖过了疼痛感。
“是它!”柳儿终于也兴奋起来,她也看到了草丛里那件余小刺熟悉的东西了,是铜船,余小刺的铜船。
入到此地之前,祝篾匠让余小刺将铜船滚藏到草沟之中,并且指定了位置,此时竟然成为救命之器。是那篾匠懂得先知先觉?不是!是篾匠知道这草沟是主洪道。沟谷之中有水,最先就是在主洪道中,有水,当然就行得船。就算是没水,回头往外逃脱,为躲避拦截,很有必要利用隐蔽的草沟行动,那是说不定还能顺便找到铜船带了出去。
这时的草沟中就有水,虽然目前还不算深,但浮起这铜船让它随流而下还是绰绰有余的。
等三个人都到了铜船上,他们这才意识到,凭着眼下水流的动力,要快速远远逃离即将倒塌的木石堆,避开洪流的冲击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要划没桨,要撑没篙,要摇没橹,要想让铜船提速,只能是从船两侧用力拉没被水没顶的密草。
柳儿和余小刺发疯般地拉着水中的草,也不管其中有锯齿的草叶将手掌割划得鲜血淋漓,给浑黄的水点染上些殷红。
铜船虽然移动了些距离,可还是晚了,木石堆顶部的巨石开始往下滚落了。第一块巨石滚落后,掀起的水浪差点没把铜船颠翻。第二块巨石滚落时,重重地撞在铜船的尾部,发出一声金钟般的亮鸣。这一声巨响甚至将昏迷着的五侯都镇醒了。也是从这一刻起,柳儿他们放弃了努力,只是死死抓住船上的固定物,稳定住自己的身体。
很幸运,柳儿他们放弃努力是因为不需要努力了。第二块巨石滚落而下,将他们的铜船飞一般地击出很远很远。接着连续几块大石和巨大树干滚落而下,撞击在铜船上,为铜船加以了极速远行的动力。
的确是很幸运,他们此时是在余小刺天下少见极为牢固的铜船里,这要是换个木船或者还是在簸筐中,能否保证筋骨皮肉的完整就很难说了。
而最为幸运的是,木石堆垮塌了,但只垮塌了顶端的小部分。垮开口子中的水流直冲下来,真如同天河决口一般。但此时落下的水柱已经不会把铜船直压在水底,因为铜船已经离开木石堆坝好远好远了。而冲下来的水汇聚成的湍急水流,让铜船像是只得水的鲤鱼,在水面浪尖纵跃戏耍。
铜船的自如奔行还因为它上面有个操船高手余小刺在谨慎操纵着。
而稍稍放下点心的柳儿此时正聚气凝神,用她清明的三觉搜索周围一纵即逝的景象,她感觉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牵引着她……
清明的三觉最终没有发现要找的东西,却隐约发现一侧的沟沿上有许多身影在奔走腾跃,始终紧追着自己的铜船不放。其中最熟悉的身影莫过于周天师,而几乎与之并驾齐驱的是很显眼的一把黄油纸伞。
铜船的速度越来越快,铜船的高度也越来越高。草沟中的水位在迅速上升,看来除了木石堆垮塌得更厉害的原由,肯定还有其他什么地方的洪流也汇入到主洪道的草沟里来了。
随着水位的快速上升,水流也变得怪异起来,不断有回流和漩涡出现。余小刺没有桨篙,只能借助五侯的朴刀来调整铜船方向,现在已经有些手忙脚乱了。
柳儿没有关心余小刺的状况,她觉得已经到了这船上,已经落到这份上,所有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
不关心船上的人,就有心情注意岸上的人了。她看到随着水流船速的变急,随着沟沿地形变得险恶,岸上能跟上铜船的就剩下周天师和持黄油纸伞的无头人了,但他们两个与铜船的距离也是越拉越远。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隆隆”声。随着这声响,从木石堆的那个位置,水流涌起一个高高的波,像座小山般直往已经离得很远的铜船追了过来。
木石堆彻底垮塌了,积聚的洪流完全释放了。
余小刺和柳儿都听懂了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快!得想办法靠上沟壁弃船上岸!”虽然余小刺嘴里这样说,手中却没有使多大劲,他心里清楚,使多大劲都是白费,在这样的激流下,刚才那些话只是痴心妄想。如果老天注定他逃不过今日死劫的话,他还是情愿死在自己这条铜船上。
“稳住,保持方向,不要急着上岸。”柳儿清明的三觉当然要比余小刺获知的多许多。“后面波子虽然又高又急,却只有一个高波,顺过去也许就没事了。”
柳儿说得没错,后面只有一个波,虽然距离柳儿他们的铜船越来越近,但要追上他们也并非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个水波的前沿力量拱推着铜船,提前让铜船加速了。
就在水波极速追赶铜船的时候,沟沿上紧随铜船的身影也发生了变化。持伞的无头人落到了后面,周天师也落到了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绛紫色身影赶到了最前面,这身影简直就是在腾云驾雾似的,不断在加速,很快就超过了飞驰的铜船。
“掌教天师!”“水油爆!”柳儿与余小刺都看到了身影,因为此时的水位离草沟的上沿已经只剩两丈多了,上面有些什么基本都逃不过船上人的眼睛,更何况同向快速移动的东西更容易看得清楚。两个人叫出的名字不一样,人却是同一个,那的确是张传道,恐怕也只有龙虎山天师教的掌教天师才有如此的功力道行。
张掌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换了这么身衣服,超过铜船的瞬间,柳儿感觉他就像是片燎天霞光。老道士一直奔到前面很远地方的一个高处才停了下来,朝着柳儿的铜船又是喊叫又是比划。
洪流的声音太高,就算是柳儿有清明的听觉,还是听不出这掌教天师在叫唤些什么。至于他比划的手势,颠簸铜船中的柳儿和余小刺就更看不出个所以然了。
张掌教突然停住比划,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将外面长大袍服一脱,露出贴身衣着,然后朝着铜船的方向怪异地“跳起舞”来。
“干嘛!那是什么意思?”柳儿变得更加傻懵,根本摸不着头脑了,只能大声地问余小刺。
“三流叉汇旋作天涡,船头左偏直撞东岭。”余小刺摸一把脸上的水珠和汗珠,急流声中,几乎是喊着告诉柳儿。是的,他竟然是懂得那“舞蹈”意思的。
“好的!我们照做!”柳儿也对余小刺高喊着。
余小刺点点头,将朴刀探到船头水下,尽量校正着船头方向。此时的情形只允许他一切照做,而来不及有其它任何想法和念头,比方说想一想掌教天师是如何懂得他余家祖上独创的“形信”一技的。
掌教天师所跳的怪异舞蹈叫“形信”,只是在郑和下西洋时有人使用过。《明记海行》中有:“三宝入洋,有随行渔家数人,以动身形示信,可远见。不传与人……”那“渔家数人”其实应该是“余家数人”,也就是余小刺的祖上,“形信”是他们家自己琢磨出的,是以身体姿态动作来传达信息的方法,这与手势相比,可以更远距离地表述信息,表达出的意思也更清晰,同时动作多样含意更广。当余家祖先发财之后,不再需要远航,“形信”之技便不再使用,他们家却也持技自珍,不愿传给其他什么人。所以所有的姿势图解只作了两份,一份余家嫡传血脉相传,另一份则陪老祖入殓为宝。
余小刺虽然学过“形信”,与人远距离实际运用它其实也是第一次,所以虽然下意识就将那些动作的意思说出来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自信的。同时他也着实希望是自己读错了那些动作的意思,因为如果前面真是传说中的“三流叉汇旋作天涡”的情形,那么给面对它的人唯一可思量的只能是“绝望”这两个字!
三流叉汇的“三”,并不是正好是指的三个,而是代表“多”的意思。“千岭列如翎”,如翎的山区沟谷纵横,出现多股洪流交汇对冲的现象并不奇怪。可就在铜船前方不远处,山岭交叉处,群岭围绕,形成一个多边的深谷,就像是口豁了边的深井。而在众岭纵横间,却正好有三道沟道错头汇聚成一个星状点聚合在这深谷中。更为让人惊心的是,三股同样大小的洪流由三个方向同时注流于此时,并不是交汇对冲、击撞喷荡,那样反倒会相互消去势头。它们而是错开洪头,交叉而旋,三道势头最终聚成一股势力。
由于滚滚洪流在这里错头相冲,交叉而旋,这就在深谷中旋出一个倒尖角的涡底。也就是说星状点的中心是空的,其中央的落差简直就是一个悬壁,这就是所谓的天涡。“天涡之中,有水溺死,无水缢死”,这是传说中对天涡的断言,意思是有水无人能游出其中,无水,其旋力更盛,无形旋劲可将人绞缢而死。
而在这天涡四周,冲旋而散的水流漫过四周岭坡,往低洼处四射铺延开去,这将造成千翎山区以及千翎山区以外周边地方大面积的洪涝。
柳儿和余小刺当然不会想到洪涝之类的事情,他们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逃开那个倒尖角的涡底。站在高处的张传道可以告诉他们前面的情况,告诉他们往哪里停靠才最合适,却不懂如何指导他们冲过涡底、逃开危机,所有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亦或许是只能靠天命。
转过个大弯道,余小刺看见了那个恐怖的旋涡,比传说中的天涡更可怕十分的一个天涡,刹那间,他意识中完全放弃了,绝望了,呆滞得如同木塑。
“后面浪头要到了!”柳儿虽然也不时观察前面情形,但大多时候还是在注意背后追赶过来的那个巨大浪波。
也是在刹那间,余小刺重新活转过来了,眼中闪烁出奇异的光泽。手中朴刀刀身一翻,刀面冲前流,刀杆一伸,别住铜船船头。铜船的速度没有慢下来,也没有因为卷入三流交汇而迅速加速,不同的是铜船的船身在余小刺使力之下陡然打横了过来。
横过船身的铜船在急流中随时会翻,特别是在有斜度的涡子边上。开始随涡流而旋的船身并没有停止不前,柳儿他们甚至已经看到了深邃不测的涡底,就差尖叫一声随之直落而下了。
后面追赶的如山般的水波终于赶到,而且来得是那么恰到好处。就在铜船眼见着要滚入涡底之时,高高涌起的波顶将铜船一下高高托起,托到涡子的上方,托过了倒尖角形的涡底。
眨眼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涡底一下被涌来的水波填平,但随即那水波就又被尖角的涡底绞碎。铜船虽然过了涡底,可没有彻底逃出三流汇集的范围,消失后又突然出现的涡子一下将铜船甩了出去,腾空地甩出去,就像扔出一片枯朽的树皮。
铜船的船头深深斜插进土石之中,在光秃的山坡上,像一面突兀而现且凝固不动的旗帜。从铜船中抛出的人眼冒金星耳如鼓鸣。
余小刺尽力直起上身马上又颓然瘫倒。
五侯没有动。他从滑下百里草坡就始终昏迷着,这也许是件幸运的事情,没有见到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后肯定可以少做好多噩梦。
柳儿也没有动,她不动却是因为这三人中她思维是最清晰的。常年练就的轻身功夫在身体被抛掷出来后多少起到些作用,而且身上还穿着余小刺的刺水铜甲,所以着地时她所承受的撞击力是最轻的。即使是这样,她仍是晕头转向浑身疼痛,所以清晰的思维告诉她不要马上就动,应该在确认身体的状态之后再说,往往强行动作之后会对受伤的身体造成更大的伤害。
一个身影如飞而来,是掌教天师张传道。他看到匍匐在地的柳儿,轻悄中又不免带些急切地伸手将她身体扶转过来。
很明显,张掌教惊愕了一下,他是没有想到转过身体的柳儿竟然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东西呢?没丢吧?!”张传道的语气显得有些焦急,话出口后又似乎有些后悔。
柳儿没有回答,眼光中却闪烁着某种异样。
张传道从柳儿眼中也看到不寻常的东西,就像是两片飘落的云,于是猛然转回头去。
回首之际,真的有一青一黄两个身影冲了过来,也真就像两片盖顶的云块。那是周天师和无头打伞人到了。
“放下她!”“给我!”两个人的攻击目标都是张掌教,两个人的企得目标都是鲁天柳。
张传道只好放下柳儿,迎上那两个人。一阵哼哈发力和金镝脆鸣之后,三个人一下分开,然后各摆攻杀姿势呈犄角态势而立。张传道是最沉稳的一个,他的姿势像是在礼拜三清。周天师持剑直指,不过气息间有些长吁。无头人有些喘,而且所持黄油纸伞被劈开个大道子,伞骨绷收到一边,圆形的伞面出现了个锐角形的缺口。
从纸伞的缺口中,柳儿看到了无头人的真实面目。无头人不是真的没有头,而是有一个极小的头,那头颅只有香瓜大小,圆筒状,直接架在肩头上,加上这人高大身躯的反衬以及穿着立领的裳衣,使得他这头颅不像脑袋而更像脖子。
柳儿依然没有动,虽然持伞人的模样很是畸形怪异,但与另一件正在发生的怪异事情相比,那么持伞人的模样显得太微不足道。柳儿现在虽然仍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可所有的精气神都已经凝聚到灵窍心眼内,极力搜索辨查那件怪异事情。
耳鸣声,柳儿最初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当晕眩的脑袋稍微清晰之后,她马上意识到不对,耳鸣声不会如此具有节奏并且连续不变。
心跳声,柳儿随即认为是心跳声,是自己受到惊吓后剧烈的心跳声。可当她看到无头人真实面目的瞬间,畸形的长相让她心脏为之一紧时,心跳像是瞬间停止了。由此她知道那声音绝不是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应该是从自己身体下方传来,从身下土石的深处传来。
声音真的很大,节奏也真的很有力,就像是自己正趴伏在一个巨人的胸口上。她奇怪周围其他人怎么对这样大的声响无动于衷,是不在乎,是司空见惯,还是根本就没有听见?!难道,难道只有自己听到了这声音?!
“你们走吧!得不着东西留条命也是值的。”张掌教说的话是委婉的劝解。
“东西留给你,那我们还会有命吗?”周天师在冷静地反问。
无头人没有说话,却是将攻守兼备的姿势摆的更加严谨。
“小人毕竟是小人,狭隘之心难度君子。”张掌教道。
“呵呵,奸人到底是奸人,如犀之面如簧之舌却还自命君子,哪有半分修道人的心性。”周天师针锋相对。
“你懂什么修道之心性,修道就该修至至上,推道学为天下尊崇,你心性能达于此?”张掌教又道。
“这不是道学所推,而是你教中憾事。祖师张陵上得龙虎山首倡道徒研读老子的《道德经》,创建‘五斗米道’,被尊为国之天师,正所谓‘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但天师道虽一脉相承几十代不衰,却再未有人重履祖师成就,天师教之天师已沦为道名代号而已。你多年来所寻所藏,包括这次不惜毁教坛遣教众,改面猥形走一遭,都是想能得到宝贝依仗宝力弥此憾事,再推你天师教为天下第一教。”周天师说话间显出轻蔑之色。
躺在地上的柳儿身体突然微微一怔,她猛然往山坡上方爬行了三四步远。如此突兀的动作让犄角状对峙的三人吓了一大跳,但那三人谁都没有动,他们知道,现在这状况下,谁先动谁就露出破绽。
柳儿爬到一堆草丛前,用手轻轻拨弄开面前布满雨珠的碧绿草叶。数步之外,参差如犬牙的乱石出现在她眼中。那是一圈乱石,虽然参差嶙峋,却围绕成一个很圆的圈。
此时,鲁天柳清明的三觉不由自主地就发挥到了极点,她仿佛已经溶身到了那乱石圈中,听到如雷般的起伏轰鸣,碰触到如碾般的无形压力,嗅闻到百流汇集的水腥之气。这一刻,她迷茫了,昏懵了,呆滞了,神飞思散,入虚入化。
“诬我清修之誉,信不信我杀了你!”张传道面色很平静,话却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可惜,三角之势,且都知道你是最剧之危。所以我的‘仙指路’,这位持伞朋友的‘鬼窥门’,两个相援合击,你能动哪个,动哪个你都是个劣局。”周天师神情很镇定,应该是成竹在胸。
“可我的‘帝出天门’势摆这儿了,你们又能奈我何?”张掌教少有地显摆出些傲气和自信。
一时无语,好长时间的沉默。三个人和那边的柳儿一样呆滞,任凭细密的雨丝洒落得满头满脸。
“如果再有一个人从一侧攻你,你觉得自己的‘帝出天门’还走得稳当吗?”周天师突然想到了什么,阴恻恻地对掌教张传道说。
“哼,要有人助我来攻你们其中一人,哪怕只是在中间站个位,你们这一仙一鬼还能合力吗?”张传道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却微微有些变化。
还没有等周天师再说话,张传道接着又说:“此处已经远离悟真谷和女贞林,你们有人吗?”
持伞的人依旧没有说话,很小的脑袋也看不出脸上表情。
周天师却是笑了,眼神转向一旁的一个人身上。
张传道看出周天师的目光方向,于是也将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余小刺终于坐起来了,刚才一摔下就强行爬起,让他胸腹中血气翻滚,头胀欲裂。趴在地上休息调整了一下,此时状态已经好多了。
“余把子,你家中遭恶破几乎灭门,知道是什么破吗?”张传道没等周天师说话,已经抢先开口。
“庭前廊柱暗埋血浸的半个骷髅和削尖了的胫骨,据说是叫‘断颅刀胫’的蛊咒。”余小刺对这样的事情是刻骨铭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