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墨绿暗域无夜昼。忘死入龙嗅。
洁体如玉构,池淤尽掩,人若已凉透。
水下袭杀灭高手。凭巧器功奏。
莫道女儿家,踏波移茔,取龙宝入袖。
“先生,格里是个啥子地界?”鲁天柳轻声问道。
“那些树木不太高,遮不住楼顶檐角,可什么都看不到,因为那里是敞地。”秦先生的手指在一个假山盆景中的沙堆上迅速地写着,沙堆写满就马上用手掌一抚,平整了沙面再写。“应该有池塘,是龙口。”
不是秦先生不想说话,他是实在说不出话来。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很快不是说不出话的问题,情况会比这糟糕得多。因为他麻木的颈部开始疼痛了,而且是里外贯穿起来的疼痛。疼痛的中心部位是瞿雎拉鸟屎的地方。秦先生此时才意识到,那蜡嘴鸟(他依旧以为那些鸟是蜡嘴)拉的屎有毒,那扁毛畜生的肮脏招式不是要以势夺人,而是一个实实在在地杀招,一个效果缓慢而至的毒招。
秦先生颤抖着手指又指指两边长廊,他的左手手指摸过鸟屎,这时也开始刺痛起来,另一只手不痛的手指迅速在沙堆上书写:“长廊相连不断,是龙须。轩屋里有两口井,是龙鼻。这真是个‘驭龙格’,连龙鼻都用轩屋罩住,虽然不断龙息,却无法直吸到日月雨露的天成灵气,使得龙精难聚,终为所驭。”
“先生,那格现在哪能办呢?”鲁天柳静静地问道,她没有因为秦先生如此妙到极处的风水相局分析而惊讶,因为她自己也看出了此中玄妙的**分,也没有因为那书轩其实是个井轩并且有两口井而惊讶,因为她清明的三觉已经感觉到轩中两道柱状的浓重寒气喷涌而出,并将这井轩层层裹绕盘旋。
“下龙鼻。”秦先生这三个字写得极度地虬劲飞扬,沙堆的沙粒被拨撒得四处溅落。秦先生如此的书写并不是意气风发的表现,而是孤注一掷的无奈。他知道鲁家此趟的目的应该和这驭龙格的龙宝有很大关系,但是现在,只要有五六分把握可以让这两个孩子全身而退,他就绝不会让他们下龙鼻。此时的情形已经是招招必杀,他从“蜡嘴”鸟给他拉的屎中彻底清醒过来,一打开始对家就没准备放走他们一个人,包括自己。眼下可能只有下龙鼻直探龙颌夺得龙宝,以此要挟对家,这样才有可能保住大家全身而退。
鲁天柳没说话,虽然秦先生只写了这么三个字,但她却似乎听到秦先生心中所有想说的话,她转身走向井轩里面,并且直奔左侧井口。
汉代《九州见龙》:琉溪藏龙,喜弄珠。其珠,龙之命宝,常于口、左鼻间循环不止。
鲁天柳当然没看过这样的书,她是在龙虎山听降龙殿那个酒糟鼻子的秃顶老道说过,远古时有降龙尊者,专为民间百姓降伏孽蛟妖龙,他降龙不屠龙,所以常用手法是以一臂夹持龙颚,使龙无法张嘴,另一只手直插龙的左鼻孔,整个手臂探入,从龙颌处挖出龙珠,从此妖龙便被其控制。所以。柳儿从秦先生的心中听懂所有信息和目的时,她想到了这个降龙的手法,下龙鼻取龙宝,应该从左鼻下去。
柳儿将“飞絮帕”收在自己袖中,她知道自己这趟下去没有趁手的家什是不行的,“飞絮帕”肯定得带着。她还必须给自己留条退路,谁都不知道那井下会有什么。于是她让五侯解下腰里缠着的捻股牛筋绳,松开了三股,将牛筋绳变作原来的三倍长。柳儿将绳头打了个抖解扣,这扣子系上后就牢固异常,但需要它松掉时,只须朝几个角度稍稍抖动一下就可自解。她将扣子系在自己左腕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五侯的刀杆上。
柳儿褪去了外面蓝印花布的棉衣棉裤,只穿一身暗绿色的衬衣裤,一双穿着棉线袜子的天足踩在井沿边上。她准备直直跳下去。这是一种方式,不是莽撞。
这是那年随老爹外出寻奇木,在神农架遇到神捕猎手卓百兽教她的,就是必须要进入一个自己不清楚环境和危险的地方时,千万不要悄悄地慢慢地进入,那样说不定反而让里面的怪兽或其他可怕东西做好了准备,等你一进入,马上就发起攻击。而你要快速直接地进入,进入的那一瞬间,只会让对手惊恐慌乱,而你却会在那一刻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并且随时准备攻击或者逃离。
五侯此时却语气坚定地喃喃说了一句“我来吧?!”
鲁天柳用眼神制止了他,在这样的眼光里,五侯的坚定化作一口重重的长息,轻轻地吁出口外。
柳儿一脚已经跨出井沿,突然又收回,她回头看来一眼始终背对着井轩的秦先生,柔声说了一句:“先生,侬要保重自家格!”
“扑通!”这声音其实不大,只是从井中传来有点回音。秦先生的身体伴随着这声音发出一阵难以自制地颤栗。
秦先生微仰着头,散披着的花白头发在寒风的吹拂下簌簌飘拂,那被死封铃削去一大块头皮的头顶血红得有点刺眼。
柳儿跳下了水井,虽然她清明的三觉让她觉得不安,但她还是义无返顾地跳了下去。
骤然入水,柳儿一下子就僵住了,她的肌肉仿佛不能收缩了,血液不再流动了,关节也无法转动了。这井水的寒冷超出了她想象,她感觉就像是万根冰刺刺入她的身体。本来井水应该是冬温夏寒的,可是这里的井水却似乎违反了这样的规律,这水不但不温,而且寒冷程度远远超过了夏天。这一点让鲁天柳很是心惊,按理这样寒冷的水温她的触觉可以在井口就感觉到,可实际上却没有。
她的眼睛迅速扫视周围,周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但她的耳朵听出,有划动水的的声音,她的触觉告诉她,水中波纹涌动,有东西在向她靠近,她的嗅觉也也让她害怕,靠近的东西有一种霉涩污浊的味道。
这样让她感到心惊害怕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就在她稍微适应了一下水温,让浑身的肌肉关节刚能活动开来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不是进入到井中,她觉得自己似乎是溶入了一片星空……
池塘中那月形口子中翻涌出的水柱好长时间才平服下来,翻涌起的水柱让整个池塘面上弥漫起一片水雾,水雾飘上平台,让站在平台上的鲁承宗和鲁联止不住发出一阵寒颤。水雾很冷很冷,淡淡的水雾附上身体如同是将人浸在冰水之中一样。
鲁承宗和鲁联发出的寒颤在继续,并且演变成颤抖。
“怎么了,难道真的老了,连这样一点寒气都抵不住了?”鲁承宗心里在自问。
颤抖变成剧烈的颤抖,甚至连身体都出现了轻微地摇摆。这样的情形决不是寒冷可以造成的。是震动,石头平台在震动,台面上石头之间的缝隙在渐渐变大;小楼也在震动,窗棂上的花色玻璃发出清脆的颤音;水面也在震动,刚平静的水面上起了细鳞波纹。
鲁联早就跨过平台的石头栏杆,双腿紧紧夹住石头栏杆,右手紧握住刀柄,左手提着背筐护在身前。他对异象的出现反应比鲁承宗灵敏多了,在鲁承宗还在对自己颤抖摇摆疑惑的时候,他已经是全副攻防皆可的状态了。
在碧绿的水面下,一条曲折蜿蜒的黑线从池塘的对面延伸过来。像是个放慢速度的黑色闪电,要把池塘、平台、小楼劈成两半。
闪电后随之而来的是炸雷,隆隆的炸雷。池塘不知道是不是被劈成两半了,但平台确实是被劈作了两半。就在鲁承宗也学着鲁联的样子靠上另一边的石头栏杆时,那些石头之间的缝隙已经变得有巴掌宽了,就在鲁承宗牢牢抓住栏杆的立柱时,石头平台已经分做了两半。中间一道两尺多宽的碧绿水道直冲小楼。
小楼没有被劈作两半,小楼是被吞掉了半截。那两尺宽的水道是直奔小楼通往平台的单扇门冲过去的。本来这平台、小楼都比水面高出许多,可现在水道已经能够直冲小门了,那说明这座“观明阁”在下陷。
的确是在下陷,这点鲁承宗可以肯定,不要说他这样一个建宅子的高手,就是懵懂的顽童都能看出来。因为小楼下陷的速度很快,碧绿的池水是从小门的上半部分冲进的屋子。
这是怎样的一个坎面?鲁承宗和鲁联都害怕了,这样巨大的坎面他们从没见过,变动如此霸道的坎面他们更没见过,更谈不上分辨坎面的扣子在什么地方了。
不对!鲁承宗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坎面,因为他是从小楼正门进入小楼的,在那里他仔细查看过里面的所有设施。如果是一道坎面的话,就算它掩藏隐蔽得极为巧妙,让他瞧不出机括布置。但是屋里那些地板楼梯的木材有没有入过水,他这个般门的后人没理由瞧不出。
鲁家六合之力“定基”一工,不但是要定宅基,还要定基材。所以这一工中有“辨材”一技。坎面布置好以后,是要有一两次试坎的,如果坎面像现在这样动作,试坎就有水进入屋里。木材只要入过水,就会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而鲁承宗在底楼屋内没有发现这样这样的痕迹。
既然不是坎面,那怎么会这样?莫非对家要毁园走人?对家不应该到了无招可使的地步了呀?
看着小楼整个陷下去一层,鲁承宗他们两个人站在破裂得一塌糊涂的石头平台上惊愕了许久许久,还是鲁联先从这样的惊愕中省悟过来。他看看小楼,看看墨绿的水面,脸上露出抉择艰难的表情,他的眼光中是恐惧与欲动并存的。
鲁联的表情渐渐变得坚定,他一直不曾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开始动作了。
他脚下晃了晃,试了下那半边平台的牢固程度,那平台虽然断开变做两半,但半边平台下的撑柱牢固性还是极好。他又从背筐中拿出一卷细绳索,熟练地系了个栓缆扣系在平台的石栏上。
鲁承宗的思绪收回了,这是他行走江湖的经验,脑子只有一个,想不通的事就先别费脑子,应该用更加直接的方法去发现,而且东想西想会让你疏忽了其他重要的东西。
鲁联系绳子的时候,鲁承宗正很仔细地看着他的手法。这个鲁联有些时候异常聪明,但有的事情也真的很迂拙,这个栓缆扣自己教了他好多次,他还是打的反穿绳打法,虽然也一样牢靠结实,可是绳扣间缠绕得很难看。
鲁联脱掉外衣,露出一身黑色水靠。鲁承宗从没见过鲁联这样的装束,更没想到鲁联今天的衣服里面会有这样的装束,但他没有惊讶,因为今天入了这个园子,已经没什么事情可以值得惊讶了。其实他也从没听鲁联说过他会水,更没见鲁联下过水。
鲁联抬起头来,看着鲁承宗的脸,终于说话了,他用平静地却不容置否的语气说了句:“我下去瞧瞧,你给护着点回头绳。”
“行。”鲁承宗同样平静地回答,并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鲁联下水时没有将绳子系在身上,他是将绳头叠做三道咬在口中。他依旧对自己牙力很自信,而且这样比系扣要方便,需要解脱时只要张口吐绳就行了。
鲁联一个跃起钻入了裂开的水道,他身上伤口的血渍在墨绿的水面上泛起几道殷红的涟漪。鲁联下水的姿势很不寻常,是将单刀挺直在身前下水的,这样就有个破水的锐角,一则是入水时快捷,游动省力,而且使自己处于一个可随时攻击的状态,对水下可能出现的威胁随时做出反应。
鲁承宗想起鲁联好像是浙江定海人氏,那里凭临大海,三江汇流,会些水性应该是常理之中。可是鲁联这一身水靠是什么时候置办的,自己倒不是太清楚,看着挺光鲜,应该置办得不太久。
断开的石台面上,那些石块纷纷落入了绿得发黑的水中,分裂出的水道越来越宽,最后石面只剩下靠近两边栏杆的一路长条边石没有掉下水中。此时的水道差不多有整个石台面的宽度了。
小楼陷下去有半截,两层中间的飞檐刚好搭在了断开的平台上。鲁承宗可以从这飞檐上走到小楼另一面的地面上。
飞檐的琉璃瓦是光滑的,鲁承宗小心翼翼地踩上飞檐瓦面。他从小楼现在的结构和构架间的连接上可以看出,小楼依旧坚固,至少可以承受他的体重。但是他还是害怕这瓦面上会不会有什么布置,于是慢慢跪在瓦面上,放下手中木刻刀,双掌撑住瓦面,伏下身来,侧脸迷眼细细地看去。
小楼经过这样的一番大动作,二层窗棂的花色玻璃都被震碎了,把这飞檐铺洒得星星点点。这样的情形就让这瓦面有无设置变得很难辨别。
小楼陷落的巨响没有了,周围很静,只有那些碎了玻璃的窗棂摇动着,偶尔发出“吱呀”一声怪叫,在这静谧的环境里,这样的“吱呀“怪叫显得分外响亮。
随着一声稍长的怪响,二层的窗口出现了一张脸。一张戴着血红狸子面具的脸。随着这脸一起出现的是一根紫色竹管。拿紫色竹管的手白如岫玉,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戴面具的是个女人。女人的手臂慢慢抬高,悄无声息地探出窗外,将紫竹管的管子头对准了伏在瓦面上的鲁承宗。
那柔嫩的纤纤玉指按住竹管上一个椭圆的疤痕,手指在渐渐用力,疤痕在慢慢下凹,鲁承宗的生命与那地狱之火步步接近。
“鬼火天竹”,就是刚才在二层发红色火球射鲁联的器械,它发出的红色火光将那两个半浸在水中的人坎烧了个精光。这器械是根据宋朝天波杨家“排风火棍”改造而来的。据说杨家的烧火丫头杨排风用的兵刃烧火棍是当时开封的天玑巧手朱夫人给制作的,棍中暗藏机括,对敌之中可以拧开机括,从火棍头里喷出火球。后来武林中的几个暗器世家都根据这棍子改造出好多种类似的暗器。但最为成功的是亳州霹雳炮堂做的“鬼火天竹”,据说这玩意儿集轻、巧、快、密、毒、狠等特点为一体,其发出火球为南疆火精石粉,沾身不落。可是这“鬼火天竹”亳州霹雳炮堂只拿出来显摆了一次便销声匿迹了,再没在江湖上出现过。
面对伏在瓦面上引首待诛的鲁承宗,戴红狸子面具的脸嘴角向上翘起。啊,那脸笑了,却不知道是出于得意还是鲁承宗的姿势好笑。而几乎在笑意刚露出脸庞的同时,脸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杀意凌厉的光芒。
鲁承宗这个目标真的太大了,距离也太近了。一招即中是没有悬念的必然结果。
戴红狸子面具的女人就要让她手中的“鬼火天竹”喷射出光芒四射、艳丽辉煌的鬼火,她要用那像生命一样嫣红绚丽的火焰夺去鲁承宗的生命。就在这生死的一瞬间,就在这耀目光亮即将出现的一瞬间,女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五彩亮丽的星光,耳中突然听到一片风摇群铃般的脆响。星光虽然并不十分亮丽,却让女人感到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混沌,铃音虽然很是低弱,却让女人拿不准那声音会不会是要命的刃颤声响。
红狸子面具的女人惊恐了,她迅速后仰身体避让,这样急切地避让让她都忘了手中的紫竹杆,依旧将它伸在窗外。
于是一只筋肌暴突的有力大手紧紧抓住了紫竹杆,并用力往外拉拽。女人这才意识到天竹还在窗外,同时她还看清那些星光和脆响来自一把飞扬的彩色玻璃碎片。那让视觉和听觉产生恐惧的威胁不是真正的威胁,真正的威胁是窗外拉拽天竹的那股大力。
女人柔嫩的手与拥有的力量是极不相称的。她首先一把将“鬼火天竹”死死抓紧,让已经有一小段逃脱出她手掌心的天竹在她手中变得纹丝不动。然后手臂往后用力,将那“鬼火天竹”渐渐地往里拽回。
外面那一只大手明显抵挡不住女人柔嫩的小手,于是另一只大手攀上天竹,两手一起往外用力,女人的反应也很快,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天竹。四只有力的手一起用力,将四股大力都作用在这样一根笛子般粗细的竹管上。
不知道是哪只手,也不知道是哪股力,按下了“鬼火天竹”的机括,一颗灼热的艳红火球飞出了紫竹管口,直射进池塘之中。这样的情形让外面的人下了一大跳,抓住天竹的手便更紧更用力了。这样的反应让里面的人手上也不得不继续加大力度。
于是,紫竹管的管口中便一个接一个地飞出艳红的火球,足足有八九个,连成一串,射入池塘中那个隐约的月形口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