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八,离着怀府举办第一个及笄礼,不足两日空闲。府中上下,已然张罗起来,忙成一片。
这离着及笄礼的日子越近,怀夫人心中也愈发紧张起来,因而事无大小,皆要亲自督办着。
今日一大早,她便从梦中清醒过来,起身时,心中还惦念着方才的梦。今儿这梦,是她在阿枳入怀府这八年里,第一次梦见文姝。
郁枳的母亲,亦为她的手帕之交、闺中密友。梦中,文姝容貌依然如初,笑颜如花,对她道谢。
许是郁枳愈发出落得像文姝,她心中,当初得知文姝同郁兄罹难时的痛苦和悲恸,愈发清晰。
“夫人,您瞧,今日奴这手可巧否?”
刘嬷嬷手持着素色花钗,轻轻插进乌黑的顶髻,满眼笑意。
怀夫人回过神来,眼眸聚焦在镜中之人的头顶。顶髻额发,簪花点缀,素而淡雅,温柔端庄。
只可惜,镜中之人眼角逐渐增加细纹。
时光不等人,时光更会湮灭故人。
倏尔,她头一回,因着郁枳即将及笄,而产生了淡淡悲伤。她知郁枳并非笼中之鸟,他日亦将高飞。从江州到叶县,从叶县至南州……
她敛去眼底忧愁,嘴角勾起淡淡笑容,终于来了几分兴致,问道:
“且说说你近日所见之事儿?”
刘嬷嬷凑近怀夫人,压低声线,颇有些神秘地道:
“夫人,您之猜想,八九不离十!”
闻言,怀夫人眼底露出些好奇和惊喜,转身瞧向刘嬷嬷,有些急切地道:
“你可瞧见些什么?快同我说说!”
刘嬷嬷放下手中的齿梳,道:
“这些日,小姐亲自去膳房,变着花样给大公子做吃食。且每日晚膳,两人都是同在岁寒苑食用的。每日夜里,小姐便会帮着公子研墨、斟茶、翻叠折子。总之是面面俱到,生怕公子再伤到胳膊。”
“岁聿呢?他有甚表现?”
“大公子啊,大公子的心意就差写在脸上了!怕也只有小姐瞧不出来。”
刘嬷嬷眼底笑意更甚,紧接着道:
“大公子常假借夫人您的名义,送些上好的茶水去贿赂那教习先生,让她对着咱们小姐再耐心些、温柔些。若是哪里小姐跪久了、腰酸痛了,他那心疼得,就差冲上去带走小姐了。”
怀夫人听得心花怒放,高兴得连连拍手。道:
“有戏,有戏呀!若是岁聿争口气,我与阿枳,便能再续母女之缘!”
刘嬷嬷也跟着高兴。
仅仅半年时间,她们不仅瞧见了表小姐的蜕变与成长。也瞧见清冷疏离、压抑克制的大公子,终于有了些少年郎该有的情绪。
“不行,我这便要去找殷老夫人聊聊……”
怀夫人压抑不住内心欣喜,恨不得把两日后的及笄礼,即刻变成阿枳同岁聿的订亲仪式。
“夫人,切莫冲动,这八字方才有半撇呢!”
刘嬷嬷被怀夫人所言吓得一愣,想着劝阻一番,却只堪堪被大步流星往外走的夫人,留下个急切又激动的背影。
她无奈扶额,哎!
怀夫人自然心中有数。
殷老夫人阅历经历远胜自己,当下自然应当先探知她人家,关于对阿枳择婿的想法。
她虽一路快意上头,但进了知竹苑,立即掩去了来意。
在这知竹苑内,她西扯东拉,同老夫人杂七杂八聊了许久。终于,见老夫人同她渐入佳境,逐渐敞开心扉,她便状似不经意般道:
“老夫人,这时间过得还挺快,眼瞧着阿枳便要及笄,估摸着,离定下姻亲也不远了。”
殷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嘴角带着笑意,不经意地看了眼怀夫人,随即笑吟吟道:
“确然,只是我那小孙女,道她日后不想出嫁,哎,她是瞧我这老太婆太过孤单,想着在身旁服侍我罢了。”
怀夫人有些惊讶,但却也知晓了殷老夫人在郁枳心中的地位,心中也下定主意,让殷老夫人对怀家放心,道:
“阿枳是个有孝心的。她若不愿嫁人,我怀家永远是她的归宿。就算日后我与她怀伯父年迈体弱,亦有我儿岁聿,护佑她一生。”
一边斟酌地说着,一边又仔细观察老夫人反应。见她神色松动,怀夫人紧接着,又感叹补充道:
“如今,两个孩子的感情是愈发地深厚了。瞧着我这个母亲,倒插不进他们之间了?”
这回,殷老夫人那张平静淡然的脸上,多出了几分复杂情绪。
似有考量、担忧与疑虑,亦有期盼和舒心。
良久,怀夫人心中仍有些忐忑,便听见殷老夫人柔声道:
“年轻人的事儿,还得由着他们自己经历。我只盼望着,我们阿枳日后能寻个良人,从此相互扶持,恩爱两不疑。”
老夫人话中有话,却并无任何冒犯之意。
怀夫人亦听明白,这是她对岁聿的期盼与告诫。
……
农历七月十九,离着郁枳正式行及笄礼,只余下一日。
天刚拂晓,郁枳便被睡眼朦胧地提溜到乌稚堂,亲自用笺纸书写请辞,送往安宁候府,再次恭请正宾。
只是可怜她毛笔字写得极丑,已经废了一叠纸,也写不出完完整整地一张请辞出来。
要么便是歪歪扭扭,要么便是错字连天,要么便是晕作一团。
总之,连吴嬷嬷都有些不忍直视。
郁枳面上窘迫,这约莫百来字的请辞中,八九成都是笔画颇多的繁体字。
她须得重新练会,才敢下笔。
只是怕着耽误下午的笄礼演练,她笔下反而更加写不出来好字。
“提笔落墨,心有丘壑。心平心静,万字现形。”
忽而,身后传来清润而熟悉的声音。
微凉的指尖,虚握住她擒着笔杆的手指,轻轻用力,笔下的"福"字,便行云流水般,落于纸上。
随后,便是“寿”“延”“绵”……
郁枳凝神聚气,生怕手指颤动,毁掉纸上这来之不易的一行好字。
只是她侥幸不过片刻,握住她手尖的一双手突然撤离,随即一股子力,便轻轻松松抽走她手底的纸。
“我便在一侧看着,你记着方才的感觉,重新抄写一份。”
郁枳有些气馁,又不甘心地看了眼怀岁聿手中,方才那封请辞,随后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阿兄,我真不行了,你瞧我这手,都写痛了。”
她自然而然地将已经红肿的手指伸到男人面前,丝毫未注意自己神态中的亲昵和娇憨。
怀岁聿却双眸微闪,盯着小女娘,略有些失神。
上回,小姑娘冲着自己此般撒娇,又是何时?
“我还是乖乖抄吧。”
见人不搭理自己,郁枳便悻悻收回手,有些气馁,但又不得不提起笔来。
只是还未落笔,一只手兀地捏住笔杆。
“罢了,日后再慢慢教你。”
怀岁聿拿过笔来,语气无奈而宠溺。
在小女娘身边寻了个位置,高大的身躯在案几前颇有些憋屈。
郁枳得了便宜,笑盈盈着,殷勤地为他铺好笺纸,又将研好的墨砚推了过来。
“多谢阿兄!”
随后,她又转身,取过侍女手中的团扇,自觉地为怀岁聿打起扇来。
小女娘一边凑近欣赏,一边缓缓扇动团扇,公子专心仿着时下女郎独爱的端正清秀小楷,时不时挪动手臂让小女娘看得更为清楚。
一屋子的燥意便在此般光景之下烟消云散。
只余下,一片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