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陪着一口棺材,默默走在官道上。
棺材是楠木老料新做,料是好料,做工却是十分的粗糙,甚至连漆都没有刷。
想是棺材里的人走的突然,主家为赶时间也就没顾上这种小事。
冯文卿戴顶宽大斗笠坐在车辕上,斗笠遮住他整张标致的脸。
他车驾驭的是相当平稳,一点不比专业车把式差。
车上淡黄色白皮棺材,只有在经过坑凹处才轻微晃动一下。
竹青和痴禅小和尚骑马,护卫在车子的两边。
他们自从出了四姑娘山,穿府过县这一路走得出奇的平静,按当下的脚程推算,再有十天半月时间,他们就可以回到总捕房交差。
这本是件应该高兴的事,谁知他们三人竟然全部沉默不语,仿佛各自心里都压着沉重的心思。
岂止是他们三人在想心思,此刻躺在楠木棺材里左闲,更是心思重重。
他这次奉伍道策命令去宜城劫岁贡银子,顺道去趟唐家堡,而后再去查看五年前埋藏的东西。
左闲在接到由残雪道转来,伍道策的书信时,他就知道伍道策叫他去宜城劫岁贡银子,不过是伍道策的虚招。
凭他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把二十万两银子劫走?
去蜀地唐家堡,四姑娘山的海子沟,才是伍道策让他去做的正事。
东西埋在四姑娘山里的海子沟,当然不会有问题。
去唐家堡这种江湖人望而却步的禁地,对左闲这个魔手无为的弟子来说,也不是问题。
这三件都是极隐秘的事,知道的人只是他和伍道策。现在他被总捕房的捕快抓了,不是伍道策出卖的还能有谁?
问题是左闲怎么也想不明白,伍道策为什么要出卖他的行踪,还让总捕房的人把他给抓了。
左闲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虽身处在黑暗的棺材里,周身穴道还被三种手法制住。但他从连日的脚程上推算出,再不需半个月时间,他就会被送进总捕房的天牢。
伍道策此时还不派人手来救他,后面要想在总捕房的天牢救他,无疑是件痴人说梦的事。
左闲在心里更奇怪的是,外面三个人都穿着寻常服饰,拖着口怪异的棺材,在路上行了走近一个月,竟然没遇上一点麻烦。
如此怪异可疑的事,江湖道上的人就没发觉,难道江湖上道这一个月都在放假?
左闲期盼着这两天能发生点事,最好是大事,那样他或许能有机会,走出这令他万分生厌的棺材。
他已经闻够了这楠木发出的,令他作呕的香味。
马车忽然一晃,陡地停住,左闲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他立时判断出这里绝不会是城镇,因为他无论怎么凝神,也没听到车水马龙的声音,车子忽然停在这里,看来是出事了。
左闲的心不由得一阵狂跳,紧接着他的心又跌入到无边的失落中,因为他听一个他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客官,你们是喝茶还是喝酒,小的这里有刚筛的上好清酒。”
路边茶寮的伙计热情地招呼着,伸手抓住马头边的缰绳,把马车引到路边。
竹青跳下马,冲伙计一笑,走进茶寮在桌边坐下。
伙计一看竹青的作派,知道是笔好生意上门。
他用肩上的粗麻布擦着桌子,陪着笑脸问:“客官,小的这里有刚筛的清酒,给客官来上两壶可好?”
竹青笑着说:“小二哥,先来三碗清水解解渴。”
伙计听闻此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嘴里答应着一抖手上粗抹布,心里已是十分的不痛快。
荒郊野外的茶寮,说是卖茶水那都是幌子,卖水能收几个钱?
卖酒才是开茶寮人的真正目的。
喝酒少不了要点两个下酒菜,一壶酒几个小菜,伙计和掌柜的这一天,日子就能过得有滋有味。
伙计见竹青虽是骑着马来,但运送的是棺材,身边还带着个小法师。心想这种有孝在身的人,不喝酒也是在情理之中。
竹青左右一看,见茶寮开在一个岔路口,一条是他们刚才来的路,一条是通往帝都的路,另外一条通向哪里他不知道。
“小和尚,你知道那条路是通向什么地方?”
竹青指着他不知道去向的那条路,问坐在边上的痴禅小和尚。
痴禅小和尚凝神看了好半会,又想了好半天说:“应该是通向南边的路。”
竹青笑着说:“路朝着南边开,我不知道是通往南方的?”
痴禅小和尚尴尬地笑笑。
竹青收回目光,开始打量起茶寮。
厨房里有个中年胖子正在忙着,刚才那个伙计也在忙着,那个胖子想来就是这个茶寮的掌柜。
如此简陋的茶寮,厨房里能有什么好忙的?
竹青再看整个茶寮,也就六七付座头。
他身后西北角上,坐着个脸膛白中微黄,剑眉,朗目,瘦高,样子也就二十一二岁,穿淡烟灰色长衣的年轻人。
此人桌上放着一坛酒,碗里也有酒,但此人却没有在喝酒,而是低着头好像在想着心事。
前面东南角上坐着主仆二人,四十上下岁的主人干坐着,边上二十七八岁的仆人却在大口酒。
仆人酒喝的不但快而且急,仿佛喝完这顿就没有下顿一般。
主人模样的中年人尚且看得过去,那个仆人长的真是不敢恭维。
他支棱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厚重的眼皮始终耷拉着,连给碗里倒酒都不曾抬起,但他又从没把酒倒漫出碗。
这对主仆正是四五个月前,在霄房出现过的丁四五和丁仆。
伙计冷着脸给竹青这桌送上三碗水,转脸又回到厨房,帮着掌柜的一起在忙活。
冯文卿快步过来拿碗水,又快步回到车辕上坐下。
痴禅小和尚自从进入这茶寮开始,就一直目不斜视,现在更是低眉顺眼,伸手端碗开始喝水。
蹄声轻叩路面,远处慢悠悠跑来一头驴。
骑驴的是个看上去二十岁不到,也就十八九岁样子的女子。
她脸上擦着厚粉,身上是穿红着绿,在茶寮边把驴叫住。
伙计笑着赶紧奔迎上去,伸手就要牵驴,准备把驴引到边上。
“滚!”
一声中气十足的娇叱。
伙计吓一跳,赶紧撤手退到边上,脸上陪着笑愣站着,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做什么才好。
骑驴女子翻身下驴,仔细把驴在茶寮外木桩上拴好,慢步走进共寮,在竹青对面的另一张桌边坐下。
她招手让伙计过去,对满脸是笑的伙计轻声说:“来两坛酒。”
伙计心里一惊,脸色更是一呆。
一个单身在外的女子,在这种荒郊野外的茶寮,上来就要两坛酒,她是不是要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