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未初时分。
五短身形的左闲,偏偏穿件肥大的淡烟灰色貂皮袍子。
皮袍的前襟没有系上,露出里面一身灰蓝色绸质短衣。
腰间挂着个鼓鼓的鹿皮囊,想是放着绳镖九节鞭之类的软兵刃。
他脚下穿双用小牛皮缝制的薄底快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每步之间的距离都是一尺七寸,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般。
这样的步幅对他这样身材的人来说,确实不能算小,就凭这点可以推断出,他所从事的绝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职业。
左闲严格说是三短身材,他的手不短,不但不短还特别的长,白净而修长,这样身材长着这样一双手真是少见的很。
他现在急着要去的地方叫霄房,一个名字很暧昧的地方。
能叫这样名字的地方,都是个不错的去处,都不会令人失望,尤其像左闲这种有大事要做,又不知何时大事就找上门的人。
这样的人,去这样的地方,就更不会失望。
霄房是赌坊,它虽是帝都最大的赌坊,却只有一个赌法:掷骰子。
骰子分两种玩法。
一种是庄家摇骰盅,赌客押大小。赌客押中大小,庄家一赔二,赌客押不中自然是庄家赢。如果庄家手气好,摇出的三个骰子都是同一个点数,那是千把难遇一回的“豹子”,庄家自然是通吃赌桌上所有筹码。
另一种是赌客之间相互掷骰子,比大小论输赢,庄家逢百抽一。
无论哪种玩法,起步一百两银子一把,上不封顶。
左闲走进霄房,爽快地拿出一叠银票,在柜上兑换了十根红头筹码。
他重新迈着轻快的一尺七寸大的步幅,走上十来步后,推开一扇比他高出许多,漆黑光亮的描金大门。
他眼前立时一亮,一个灯火通明宽敞大厅,正在迎接他的到来。
左闲也许是来的太早,放着有十来张赌桌的大厅里,只有一张赌桌前有赌客,庄家正在赌桌后摇骰盅。
噼啪一阵乱响后,庄家啪地把骰盅扣在桌上,含笑扫视一遍桌边上的五个赌客。
五个胖瘦各异的赌客,各自迟疑的看着各自手上,一百两一根的绿头竹筹。片刻。四个赌客各出一根竹筹,放到桌上写着“大”字的圆圈中。
只有一个赌客,把一根竹筹放在写着“小”字的圆圈中。
能来霄楼这种地方赌钱的人,都是有钱的人,都是好赌的人,都是有赌胆的人。
就像能去九霄楼喝酒的人一样,贪杯烂饮的人绝不会去哪里,去的都是有钱有闲又好色的人。
左闲听到骰子撞击骰盅的声音,眼中立刻跳动起兴奋贪婪的光。
他快步走到赌桌边,随手抽出一根红头竹筹,随手扔到写着“小”字的圆圈中。
原先的五个赌客都是一愣,见这个五短身形的中年汉子,刚来连摇盅声都没听就下注,还随手就押下一千两的红头筹码,心想又来一个送钱的鬼。
庄家有福了,估计心里此时在笑。
庄家果然在微笑着看着众人,嘴里在说着那句四个字的千古名言:买定离手。
他见众赌客没人再移动桌上的筹码,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撸起衣袖,灵巧的手灵巧的提起骰盅。
三四五,十二点,大。
庄家含笑把放在“小”字圈里的筹码收到面前,转手拿出八根绿头筹码,送给押“大”的四名赌客。
这把下来庄家净赚三百两,脸上自然跟赢钱的人一样,自然是喜笑颜开。
输钱的人也不例外,脸上的表情总是不大好看。
左闲是输钱的人,脸上居然也是眉开眼笑,随手又扔一个红头筹码在“小”圆圈中。
此时不管是赢钱的人,还是输钱的人,包括庄家在内都是一愣。
玩摇骰子没有不听骰盅就下注的人,看来这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真是着急的很急,急着想把手上的银子输干净,好清清白白的去投胎,连一点打发小鬼的钱都不想留下。
庄家心里虽是犯嘀咕,却也没有去多想。
能在霄房这样赌坊里坐庄的人,什么样人没见过,什么样事没见过。
这么急着来送银子的人,他真的是不常见。
庄家又撸了撸袖子,伸手操起骰盅四下一照,猛地把桌上三只骰子操入骰盅中。
一阵噼噼啪啪,骰子撞击骰盅声过后,啪地声骰盅扣到桌上。
原先五个赌客随着骰盅落定,凝重的脸色为之一松,赌桌上“大”字圆圈中,依旧又放入四根绿头筹码。
刚才输钱的那位赌客,依旧扔根绿头筹码在“小”字圈中。
庄家见众人筹码落定,又笑着说了那句四字名言:买定离手。
他见没人移动筹码,又撸起袖子,伸手灵巧地提起骰盅。
三四四,十一点,刚好属大。
庄家在众人欢笑和叹息声里,开心的收筹码、赔付。
左闲数着手上剩余的八根红头筹码,心里好像有点犹豫不决。
庄家笑着贴心地问他,要不要换几根绿头筹码。
左闲一笑,随手扔出两根红头筹码,不偏不倚正好又落在赌桌上,“小”字圈里。
边上一个连赢两把的赌客,悄悄一拉他衣袖,小声说:“听了骰盅再下注不迟。”
左闲冲那人笑着说:“那玩意靠不住,赌靠的是运气,运气来了连开二十把小也是保不齐的事。”
那个赌客尴尬一笑,无奈地摇摇头。
骰子撞击骰盅声再次响起,众人都平心静气听着噼啪乱响的撞击声,试图在这杂乱的噼啪声里,听出赢钱的机会。
庄家又把骰盅猛地扣在桌上,原先五个赌客脸上表情虽各异,但做法却是出奇的一致,五根绿头筹码全部放到“大”字圈里。
赌鬼赌鬼,赌没有不玩鬼的。
赌客玩鬼是出千,各种各样的出千法子,可谓是层出不穷。
只要不被庄家窥破,出千在赌坊里就是合理合法。
赌坊自然也玩鬼,他们一般都不会在骰子上玩鬼,在骰子上玩鬼的赌坊迟早会出事。
霄房这样有名气的大赌坊,根本不屑在骰子上做手脚。
他们的鬼全在高薪请来做庄,摇骰子的庄家手上。
有一点规模的赌坊里,庄家摇出的骰子,虽不能精准控制点数,但出大出小是一定能控制住。
霄房这样动辄就是百两千两输赢的赌坊,庄家自然都能精准控制住,所摇出的骰子点数,就是想要摇出三个六点的天王豹子,对庄家来说也绝非是什么难事。
老赌客当然也知道这些,就像去九霄楼喝花酒的男人,都知道那些奉迎他们的女人,都是在奉迎他们口袋里的银子一样。
他们去喝花酒和来这里赌钱,都是为了寻求刺激,至于银子都是次要的事。
来霄房赌钱的男人,和去九霄楼喝花酒的男人,他们之间还有一点不一样。
喝花酒的男人贪图的是女色,赌钱的男人说到底还是想赢银子。
赌客想赢赌坊的银子,就要抓住赌坊里庄家的心理,至于听盅声那都是次要的事。
今天出来个急于送银子的傻子,对于原先的五个赌客来说,他们现在听不听盅声都一样。
他们知道庄家绝不会跟银子过不去,摇出个一二三这样的小点。
来这里的赌客都是老于世故的老油条,今天既然有人急着给庄家送银子,他们也不妨沾沾光,赢点小钱回去喝酒。但面子上的事他们一定要做,而且要做足,好让输钱的人心里不怨的慌,也让庄家不小瞧了他们。
他们刚才在凝神听骰盅,说到底是在做戏,做给庄家看,做给急着输银子的左闲看。
庄家见众人买定离手,又微笑着撸起袖子,用灵巧的手去提竹盅。
左闲似乎也很紧张,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上前倾,双手不由得放到赌桌上。
四五六,标准的大点。
左闲失望地摇着头,嘴里不由得嘟囔着:“怎么还是大?都连出三把大了。”
片刻。
他又没心没肺的喜笑颜开起来,仿佛转瞬间输掉的那四千两银子,不是他身上的一样。
左闲随手又抽出两根红头筹码,随手又扔在“小”字圈中,嘴里好像在安慰自己说:“这把一定会开大,我应该转运了才是。”
众人皆会心一笑,心想这个五短身形的中年汉子,还真是个来送银子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