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学,宿舍楼
李炎躺在上铺,望着天花板,心中却是思绪良多
白炽灯虽然已经开始应用,但学校肯定还没奢侈到给学生宿舍都安装上。
所以李炎他们的寝室里,只有一盏煤油灯
室友正在下面大声念着最新报纸,这个年代,看报算是大学生们的消遣方式之一。他们寝室从来都是合订一份,大家轮流着看,或者大声念出来。
“十七日,鸡鸣坊纺织工厂的工人代表要求与苏织公司谈判......当局警告不安分工厂工人,不得做出任何破坏治安和市场秩序的行为,并承诺保护企业主的合法权益,否则......”
昏黄灯光下,李炎一闭上眼,就感觉那数百年,乃至于几千年的峥嵘岁月,就像一双眼睛,凝视着自己。
这一个月,跟着那位来自德国的大胡子教授,学习了七八节课,却是仿佛给自己忽然打下一个烙印。无论再怎么无视它,都不可能略去。
接触真理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这种感受了
作为整个共和国,乃至于整个世界最顶级的学府,李炎能够突破层层竞争,来到这里,本身就已经说明他在学习方面,强过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同龄人了。
李炎的家世并不显赫,母亲是教师,父亲只是高级技工,只能说勉强能供应一个大学生。
他从小学习就要比同龄人优异的多,学习历程中,从没有能够难住他的内容。
而这短短的一个月里,他却突然发现
自己站在那位教授所揭示的,整个人类历史的真实面目面前,就像一个幼稚的孩童。
在过去,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所生活的社会,有过如此深刻的反思。
课后,他近乎上瘾般的蹲在图书馆,如饥似渴的寻找和,那位大胡子教授所提的到的,有关后明早期,大同和船山学派的有关文献。
共和已经过去了六十年,而这些缔造了共和的思想源泉,却早已在借阅室的深处角落,架上蒙尘。
从小学就开始接受的历史教育中,总是英雄人物的舞台
世祖皇帝的英明神武,缔造了强大的帝国;腐朽堕落的后明贵族,葬送了民族的利益;光荣无私的革命先驱,创立了辉煌的共和。
似乎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而这一月以来的所见所闻,却如同一记铁锤,砸碎了他根深蒂固的旧梦。
教授告诉他
世祖皇帝是伟大的,但也是无力的,他只能走向那条无可选择的道路,然后无奈的看着自己缔造的国家,向必然宿命奔去。
帝国的统治集团是腐朽的,可他们为什么会腐朽?堕落的从来都不是个人,而是那将人的意志扭曲和异化的社会形态。
革命者的胜利,难道真的就万世高枕无忧了吗?
接替霸权的英、法、德等国,难道就不会走向帝国昔日的旧路吗?
一切的一切,仿佛背后有只看不见的巨手,引导着历史潮流,向必然的方向奔涌而去。
次日,抱着满腹疑问的李炎,一大早就前往教师办公室所在的学科楼。
此时《后明史》的选修课已经结束,所以李炎决定亲自找教授问个明白。
叩响办公室的门后,高鼻深目的大胡子教授,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
只是为他温了一杯咖啡,教授不太喝得惯茶,自己也温了一杯,就这样坐下看着对方,等着李炎开口。
心中有千言万语的李炎,此时一下却突然失声
他到底要问些什么呢?望着杯中咖啡,稍稍出神
教授也不稀奇,只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窗外鸟鸣声传来,正是初春,颇为热闹
忽然,李炎抬头开口
“教授,你觉得世祖在去世前,预见到共和革命了吗?”
教授颔首
“大概是预见到了吧......虽然他从来没有公开说过,但从船山先生等人的著述,都能看出这一点。”
李炎继续问
“那么,今天的共和国,真的已经完成世祖的理想了吗?”
李炎不再犹豫,斩钉截铁,自问自答
“我想,恐怕没有!”
大胡子笑了起来,随后轻轻摇头
对李炎道
“共和革命是伟大的,他清扫了资产阶级主导社会秩序的道路中,最后一块封建基石——皇室以及依附于皇室的宗法贵族。”
“但是,此前的皇室,难道不是资产阶级吗?也是!只是相较于主导革命的新兴工商金融资本家们,他们的封建性更强。”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绝大多数时候,历史只能从两个同样糟糕的选择中,挑一个不那么糟糕的。”
“新兴资产阶级,比起贵族的资产阶级更加进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永远都是进步的。”
“当年世祖的时候,这些在革命中被推翻的贵族们,不恰恰是引导国家转型和进步的主力吗?不正是捍卫了文明果实的功臣吗?”
李炎默然,却是有些失望地道
“这样看来,历史岂非就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环罢了。昔日的精英沦为民贼,然后再被新的精英取代,继续循环。”
教授闻言,却是哈哈大笑
“这种论调,我还以为是哪个腐儒呢!”
“难道不对吗?”
李炎疑惑
大胡子教授端起杯子,望向窗外,初春,万物生发,鸟类开始觅食。
“没错,历史是一种循环”
“但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它的一面!”
“用你们理工科的语言来描述,你所说的,循环的历史,是你在二维平面上看到的历史。”
“大胆一点,用时间给这个圆环套上第三维,再看看?”
“它在循环吗?是的,但这个循环每经历一次,它就会上升一截!”
“用你们中国的历史来举例,殷商的统治者被新兴的周朝取代,几百年后,周朝又被秦汉取代。这是循环,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呢?”
“上古的邦国被兼并,落后的生产方式被革新,社会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商周,权力只能按照血缘规则于几个家族中流转,可到了秦汉呢?‘奴隶亦可建功,匹夫亦能封侯!’。”
“隋唐时代,科举制度不过是少数世家子弟的玩具,而到了宋明,无数中下层地主阶级纷纷涌入国家的政治核心中。”
“秦汉比商周进步;隋唐比秦汉在进步;宋明又比隋唐进步;后明又比前明进步;共和又比帝国进步。”
“经历无数循环后,再回首望去,今日的世界比起夏商周如何?‘轻舟已过万重山’!”
闻言,李炎忽然明悟了不少
真正的社会科学,总是和自然科学有相同之处
这个过程,就像微分,平滑的曲线,只存在于想象的“极限”中,但人们却可以永无止境的接近它。
“历史在循环吗?是的,它在循环,但这并不是因为它牢不可破,万世不易。”
“恰恰相反,这意味着它永远在向前运动!没有一个时代,一种制度能够千秋万代,应该千秋万代,当它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被取代,任何阻止这一前进过程,想要千秋万代的,必然是罪恶的!”
“妥协式立宪君主国不会千秋万代,事实上一百五十年就没了。资产阶级共和国就能万世不易吗?一样不会!一定会有更进步,更广泛的阶级代替他。”
“新的阶级,新的统治者会不会蜕变,会不会变成下一个轮回的对象?大概率会。但那又如何呢?在这个过程中,无数人民参与其中,用双手改造了自己的生活,当历史进入下一个循环,他们又会坐以待毙吗?”
“当世祖皇帝唤醒人民,跟随他一起打败反动的旧势力那一刻,就注定了,等这个世祖和人民共同创立的国家堕落那一天,人民一样会和世祖皇帝一样,推倒它!”
“历史,是螺旋上升的。”
“而在这浩浩潮流当中的人,能将自己的全部精力乃至于生命,投身于自己所在时代,推动属于自己的循环与上升。这样的人,便是伟大的人,秦皇汉武是这样的人,世祖也是这样的人。”
“当然,比起那些封建时代的君主们,世祖令人钦佩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是主动的,甚至是无私的,无私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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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炎走出了学科楼的办公室
走前,教授给了他一张名片,告诉他,如果感兴趣的话,他没周末,都会在市区南面的工人夜校开课,自己可以过去旁听。
李炎早上还有课,走在前往教学楼的路上
春日阳光暖人,依稀请洒在学科楼和教学楼之间的广场
在这里,一尊高达两丈的世祖石像耸立,那是建校百年时,帝国内阁赠送给金陵大学的校庆礼物,如今也成了上百年的文物。
栩栩如生,却又被百年风雨消磨了许多棱角和细节的世祖
依旧能看出那伟岸身姿,身着甲胄,一手按着拔出半截的利剑,一手握住《世祖宪纲》,目视前方,眼神沉静。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犹如巨人
李炎望着这一幕,愣愣出神
身后却是有自己的舍友急忙追上,喊道
“李炎!有大事了!”
李炎怔住回首,看着气喘吁吁的室友
“怎么了?”
室友这才解释道
“上边学院的祭酒和属吏来通知了,从今日开始,全校学生两日内不得离校!”
李炎疑惑
“怎么回事?”
“是鸡鸣坊那边,巡警对着工人开枪了!死了十几人呢,全城都炸了锅,听说有好几个学校都有学生上街了,咱们金陵大学也畔跑过去上百人。祭酒这回发了真怒,说是再有学生参与......”
李炎默然
室友见状,心下一突,急忙问道
“李炎,你也不会参与了吧?”
李炎摇摇头否认,室友这才放下心来,却没注意李炎自言自语的轻声道
“这根本就不够,意义不大......”
随后又翻开包里那张名片看了看,确定地址,随口道
“这周末我要出去听一个教授的课外讲座,晚上就不陪你们在食堂吃了。”
那名片上写着教授每周开讲座的地址,钟山区平和坊的一个工人俱乐部,好像也是淮北会馆所在地,这时候,大量来自内陆地区的民众进入发达城市务工,所以南京地区工人,主要都是这些人。
下方有着教授的署名
汉名马思哲,旁边是他的德文本名:Karl Heinrich Marx
二人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
春日阳光依旧照耀着广场,以及正中的世祖像
世祖朱由榔,依旧保持着他那凛冽目光,按剑执纲,似乎能穿宁静校园,穿过热闹的市坊,穿过正在对峙和混乱中,喊着各种口号的工人、学生和警察,穿过奔流不息的浩荡历史长河。
永远目视前方!
......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东方白。”
——《贺新郎·读史》,XXX于1964年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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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真没了,想写点完结感言,但一时间又不知说些什么
踌躇之下,晚上专业课,抽空随性填了首词,算是结尾,也是自己的感悟,拙作不堪,只当抒情。
《江城子·停笔有感》(五平韵单调)
汗青勘破志仇雠,
思悠悠,恨悠悠。
泰阿梦予,
抽剑圮昆丘。
日月笔停惊举首,
江岳水,又东流!
——2023,9,21夜,于上海。
(还有几张后记相关的地图,显昭至盛,共和时代等相关疆域图,番外不让放图,就放在书圈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