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烈十三年,六月二十六日
进入六月中旬以后,江南地区,已经开始夏收,而东南亚的粮食收获,比江南和岭南还要略早。
在战场对峙的同时,安南地区的百姓,可管不了上边的官家,是如何打来打去的。
纷纷抓紧收获粮食
唯有河内城外,方圆数十里内,大量的稻田都还空置,金黄色的稻穗随风起伏,却很少有胆大的农户出来收割。
但紧张观望的农户们很快就发现
城外原本连营十数里,密密麻麻,犹如黑云压城的猎猎旌旗,居然开始后撤了!
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本恐慌的城外民户,终于敢出来全家出动,收割庄稼。
城内,郑祚是凌晨时分被守城将领的急报吵醒的
一开始,还以为是明军不计后果,发起总攻,慌乱之下,连袍服都没穿齐整,就披甲出去。
结果半路才被告知,是城外的明军开始后撤了
消息传开,城中君臣,先是不知所措,而后开始猜测
最终都指向了两个可能
要么是明军的诱敌之计,想以此诱使越军出城追击,然后伏击越军主力;要么,便是澜沧那边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战果,或者明军分兵去拦截澜沧援军的部队,遭到了麻烦,明军不得不回援。
至于两种可能哪一个更可信,其实都不重要
郑祚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这证明,明军已经放弃想要一举围攻破城的打算了。
可惜,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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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七日夜
暮色,从红河之畔,冲积平原的天际线下,缓缓拉开
一缕火光,突兀地在城北街巷窜起
遂而,喧嚣和哭喊声,顷刻响彻
“李桁欲挟持王上,篡权幕府,我等奉王上密诏,入宫翊卫!”
“诸将士,随我入宫!”
武德恭属下均驻于城北营中,他们并没有选择直接打出迎明军入城的旗号,甚至都没有打出给黎朝旧主报仇的名号。
而是颇为狡猾地,先把矛头指向郑祚身边的大臣,现在正主持幕府的宰相,李桁。
表示自己是收到了郑祚传出的“密诏”,宰相李桁企图控制朝局,从而向明军投降,自己自然是要遵从旨意,入宫勤王,清君侧了......
上千宣化军自城北作乱,这些军阀兵马也无所谓纪律可言,河内相较于安南众多郡县而言,也的确是最为富庶的地方,起码比宣化强多了。
于是乎,城中民户、市集很快就遭殃,乱兵肆意淫掠,混乱也快速传播,一个多月的军管强压之下,亦不乏敢铤而走险的流氓地痞之类。
甚至不少不安分的其他守城溃兵,也加入进来。
武德恭则带着最为核心,也是勉强能收拢的两千多人,朝着城中的幕府和王宫攻去,沿途鸡飞狗跳,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居民在惶恐之中闭门不出,门外甲胄刀兵呼啸而过。
禁军是郑祚手里最可靠的军事力量,所以,当城中乱起后,禁军也马上出动,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动乱自北面而起,必是武德恭部作乱。
正是拂晓时分,被临时叫醒的士卒,还没来得及集合,就被军官勒令着,扛着刀枪,便向着有人的地方窜。
这反而进一步加大军中的恐慌
毕竟经过一个多月的围城,大家的神经都已经非常紧张,被突然来这么一下,更是惊慌失措,根本无法做出有效抵抗。
又见大量人马直逼幕府而来,被临时动员的禁军连忙应敌,但恐怕为时已晚.......
更关键的是,城中乱局还没个结果,北城门却已经开了。
原来,明军的“撤退”,其实只是做给城中的郑祚看的罢了,与此同时,三千多马营骑兵,在大营拔寨外撤的同时,却反而拆分成数股,向北门外运动。
由于骑兵机动性更强,再加上红河平原,除了河流,几乎没有阻碍,只是当夜,便迅速奔袭三十余里,杀了个回马枪。
北门一开,无数擎着火把的铁骑,就顺着城北大道,飞驰而入。
这几乎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时城中,数以千计的乱兵分散各处抢掠,武德恭则带着两千多人,和刚刚反应过来抵抗的禁军混战一片。
三千骑兵,足以一锤定音
当越军禁军将领,看到那顺着街道,汹涌而来的骑兵集群时,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安南并非没有骑兵,城中禁军,就有骑兵编制,但相较于大明,实在是少得可怜,战斗力也是天壤之别,根本就是螳臂当车。
眼前这三千骑兵,虽然数量不多,但在城内形势嘈杂,步兵集群难以列阵之时,基本上就是战无不胜,一路平推的最强利器。
别说眼下损失惨重,指挥混乱的禁军,就是再来几万大军,恐怕也无法奈何。
飞扬闪烁的马刀,铮然作响的铁蹄,迅速在城中街道犁出一条条血色痕迹。
原本还在顽抗的禁军顿时大溃
直到此时,见局势已经基本掌控后,已然和率骑兵入城的参将何光远汇合的雷汜,才让人授意武德恭和陈桂等人,正式打出了黎朝“诛逆还政”的旗号。
禁军方面,只剩下不到两千人,退入幕府和内宫
被吵醒的郑祚,听闻城中大乱,先是大怒,随后却居然冷静了下来,竟是一声不吭,勒令自己的亲信率兵锁住宫门。
然后让世子郑根登上宫门,带着人朝着外边涌来的乱兵嘶吼
“告诉大明天兵,郑祚愿降!”
不得不说,郑祚这小子,作为后黎郑氏政权历史上,难得的几个有作为的主,脑袋转得也快。
见情势不对,第一反应不是负隅顽抗,而是立即投降
但却也不是毫无防备的无条件投降,而是先让人控制宫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不会被哪路趁乱行凶的乱兵或是仇家给结果了,然后再和明军谈判。
那为啥是派世子去,他本人呢?
郑祚安排完后,立即带着数十号亲卫甲士,提着刀,就去寻住在宫中的黎朝名义上的君主——黎维祺一家。
郑祚是个聪明人,在他想来,此时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其实不是外边的明军,而恰恰是黎维祺。
原因很简单,他既然投降,那明廷为什么愿意接纳呢?
因为安南不是内地,这里独立于大明已有百年,此前也不过被统治了几十年,还非常不愉快,如果明廷直接插手统治,恐怕入不敷出。
而他郑祚,可以当这个“维持会长”。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合适,那就是黎氏,如果黎氏还在,既有名义,而且又没有实权和太多旧部威望,岂不是更适合做明廷的傀儡?如果是那样,明廷还有什么理由绕过自己。
但他破门而入之时,却是面色煞白
里面根本没有人......
这自然是雷汜的勾当,就在不到两个时辰前,锦衣卫已经通过在禁军里的暗桩,通过宫墙小道,将黎维祺一家转移至宫外。
也不怪禁军看的不严,过去近百年,郑氏一开始还对黎氏严加看管,后来就没当一回事,只是在宫内指定了住所,死活都懒得管了。
郑祚面对空荡荡的宫门,愣了良久,忽得面色决然,提刀返回宫中,威胁妻妾子女自尽,随后领兵和世子郑根,在遍及半个河内城的火光中,率军冲破宫门,与外面的乱军砍杀一团。
战斗持续至日近正午,才基本结束
下午,明军步营先锋六千余入城,维持秩序
陈桂找到黎维祺后,伏地痛哭,涕泗横流
随即配合明军,在城中贴出安民告示
表示乃是郑氏挟持后黎宗室,苛虐王室,有违人臣伦理,为上国所闻,故兴师征伐,本是作为宗主国,替黎朝宗室诛灭叛逆,匡正社稷,重定君臣之道。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在这个年代,那就是天然政治正确的,尤其是对于安南这种,和朝鲜一样,受儒家文化影响近千年的东亚文化圈国家而言。
焦琏也颇给黎氏脸面,将其迎入内宫,并“让”其委任陈桂为宰相,十数名参与谋事的内应官员充斥六曹。
然后黎维祺便在感激涕零,当然,也是别无选择之下,迅速拟定了一份敬献给南京的请罪谢恩的国书。
在国书当中,第十八代安南国王,后黎皇帝黎维祺,先是向大明天子请罪,表示自己“能劣行卑,未能约束臣属,而犯天威”,然后又请罪不应僭越皇帝号,辞帝号,王爵。
过去,越南君主,对内一向都是以“皇帝”号自居的,明朝虽然也知道,但毕竟没法管,只要对方在往来国书上,还是自居为安南国王,就不予计较了。
而现在,黎朝宗室连这个也辞了
在请罪之余,对大明的“仗义执言”,“匡扶正义”表示感谢,并承诺,此时大明出兵一干粮草、银饷消耗,和将士功勋赏赐,都由安南补偿。
最后,安南,请内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