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各个人员聚集的场所,都不乏在讨论《启民报》上最新消息的。
经过五年多的发行,现在的启民报发行量已经相当可观,由于是皇家内帑全资控股,又有启民书社做后盾,很快就从最初的净亏损,逐渐转为盈利。
每期发行稳固在两万左右,可别小看这个数字,因为这年头还不像后世的工业化时代,底层老百姓对于这些东西不甚感冒,最多只是闲暇时在路边茶摊旁听人唠叨而已。
真正订阅大户,还是中低层知识分子、吏员、商人等等,虽然到了明代,市民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了,但相较于底层百姓,自然还是少数。
而且这年头的人,都比较节俭,一般情况下都是一人,或是几个人定期买一份,随后传阅其他人的。
还有茶肆、酒楼之类,也会定期订阅几份,作为吸引顾客的手段,摆在店里。
甚至有些会雇上个识字的小厮,每天就在大堂里,念各种报刊。
以至于南京城内,早茶听新闻,都快成为一时风尚了。
“计划在光烈十三年中以前,向北方各布政使司,移民四十万户,有关移民方略......”
“五年内,预将新建小学堂一千七百八十所,中学堂一百六十五所......毕业即在读小学以上学生数量应超过一百四十万人,中学以上七万五千人。”
“五年内,朝廷财政收入应较光烈八年,至少上涨五成,军费预算,应由占全部财政支出六成,下降为三成半,民生支出增长两成半。”
“五年内,将以内帑和财政联合出资形式,在应天、顺天、济南等十一地,建立医学堂,至少在光烈十三年中以前,向军、民单位,输出培养医学人才一万三千人。”
“五年内,在全国范围内,健全预备兵役体制,改变各布政使司、府,都司、兵曹职能......在全军展开文教扫盲活动,于光烈十三年十月前,完成全军‘四化’初步建设。”
酒肆里一名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厮,拿着个新刊启民报大声念着,正是这几天吵得沸沸扬扬的朝会简要。
他是江宁二小的学生,不过家庭条件不太好,便在休沐放假的时候出来兼职,这年头也没个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十二三岁就出来做工或是下地耕作的大有人在。
大堂里吵吵嚷嚷,大部分都是底层力夫或是脚商之类的市民。
“这‘四化’是甚意思啊?”
一名身着短打的壮年汉子,向身边的同伴问道,他们都是进城务工,做些体力营生的力夫。
身侧年纪稍长的工人解释道
“我听之前认识在城门当差的军爷,说是什么‘政治化,知识化,制度化,精英化’,不知是啥意思,反正大概以后当兵好像还必须得认字才行。”
“认不认字不知道,但听说很多以前当兵的,这会都要被裁了!”
“那岂不是没了营生?这些军汉愿意?”
“诶,人家官府开的条件好啊,又是分田,又是给银子,立了功的,还能在官府那里领差事。”
邻桌喝酒的脚商应和道
“却是如此!我前几日就看到,这南京城巡曹衙门里,多了不少生面,许是军中转来的......”
当然,他们更为关心的倒不是什么军队,而是这份五年规划里的其他内容,比如鼓励私人行社发展的,有关税务调整的,等等。
规划中提到,未来银行将逐渐提供部分抵押信贷服务,倒是算给许多新建行社商人的福音。
而对于这些数量还不算多的新兴工人群体而言,另一个有关制定劳资纠纷法案的信息,更加值得关注。
随着政策开放,工商业繁荣,不少失地佃户干脆涌入城市,在各商业行社、工坊中成为职业工人,而不同于过去那种农闲才做些生计补贴家用的短工。
这大概也是最早的无产阶级群体
事实上过去,从明中期以来,工商繁荣的江南地区,就已经出现类似的城市群体,比如万历年间的书画文学大家陈继儒,就曾在所撰写的“葛将军墓碑”中,记述了我国历史记载中,第一次资本劳动关系下的工人罢工和武力斗争。
苏州纺织工人领袖葛成,“手执蕉叶扇,一呼而千人响应”,带领起事工人,杀死了劣绅黄建节等人,驱逐税监太监,最后虽然失败,但依旧为当地百姓传颂,祭祀不断,昆曲中《万民安》、《蕉扇记》,均为歌颂此事,苏州士民,称之为“葛将军”。
而光烈三年以来,朝廷的种种政策,更加刺激了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于是乎,这种崭新的,与过去传统观念中大相径庭的生产模式,开始在各个城市中蔓延。
从业于纺织、冶炼等等劳动密集产业的士绅们,惊讶的发现,随着朝廷先后取消调供制度、匠户制度后,直接将资金投入某一商品的扩大生产,远比过去在城乡间搞农副产品转运要赚钱得多。
他们不再选择像过去那样,从乡间一家一户的收购布匹,运到城里销售,而是干脆就在城镇边缘购置土地,建立作坊,雇佣工人,进行统一生产。
这一方面是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所决定的,另一方面,也是官办工坊所采取的生产模式。在工部下辖的几个官办公司中,常常有技术熟练的工人,乃至于底层官吏,积累了一定资本后,可能也觉得自己没有继续升迁的机会,干脆直接选择辞职,回到家乡,自己开办铁铺或者木工铺子等等。
一开始工部还十分警惕这种状况,但上报到内阁那边时,朱由榔亲自给予了批示,只要没有保密技术泄露,不应干预正常的市场活动。
而这些“下海创业者”,在自己经营的产业中,又不自觉的把官办工坊中的管理模式带到市场当中。
于是乎,沿海、沿江许多城市,出现了一大批效仿官办企业管理制度所建立的私人企业。
什么“松江通惠纺织公司”、“泉州远洋商贸公司”之类的,不仅是名字,连内部的管理,什么审计科、财务科等等,都像模像样。
这也是朱由榔坚持将行政中枢留在南京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地理环境中,最适宜于产生规模工商业和近现代经济萌芽的地方,就是东南沿海。
在工业革命以前,还没有“重工业基地”这种说法,北方的矿业资源优势短时间内,至少是朱由榔有生之年,都是看不到大规模开发运用的那一天。
所以,东南地区的这点火苗,实在是太重要了。
这种经济转型的过程,必然会带来极大阵痛,和大量不可预计的风险。
毕竟在后世,我国是后发现代化国家,是可以通过外部输入的方式实现经济转型的。
但在这个时代,大明所处的,却是“原发现代化国家”的位置,也就是原本历史上,英国所处的历史阶段,而这样的发展过程,是没有先例可考的。
现在,这个火苗依然不够剧烈,甚至通过下面统计的一系列信息和数据,朱由榔还敏锐地发现。
自己灭亡清虏,收复北方,创造出了一个稳定环境。
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了发展......
原因很简单,明末天灾人祸,导致人口下滑严重,而朱由榔收复北方,限制兼并,大量移民,又进一步缩减土地矛盾。
于是乎,大家既然有田种,可以继续过自给自足式的小农经济,为什么要参与市场分工?为什么要消费商品,参与工业生产?
这就是大明想要现代化,不同于英国所面临的情况,因为英国太小了,它的主要市场在国外而非国内,而大明的主要市场,却是在国内......
这种尴尬态势,只有生产力的质变,才能真正打破。
前所未有的社会形态,将会带来前所未有的社会进步与生产力。
但也会带来前所未有的社会矛盾
朱由榔必须要时刻不离地盯着它,即使保护,也是控制。
因为走到这一步,他自己对于未来,都是比较迷惘的,起码过去,战争也好,政治人事也罢,都还能从前世历史记忆中的只言片语找到依照。
而现在,他却是真的只能自己下河摸着石子过路了。
就在这份五年规划当中,就有一个不大起眼的机构调整。
原翰林院正式成为真正的学术研究机构,不再参与行政工作,未来翰林院将会分为两个部分,格物院和策研院。
前者是自然科学研究机构,后者是社会科学研究机构。
而且新的翰林院也逐渐消退了官僚性质,成为超然于行政体系之外的科研机构,简单来说,翰林院的学者,就和行政部门分成两个系统了,只是人事上受内阁管辖而已。
原本就具有“半官方”背景的黄宗羲,被聘请为策研院学士。
朱由榔,这是觉得自己脑袋不够用,干脆开始培养本土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学科,来充当智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