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的遗体运到仓库,全部用白色布料包裹着。仓库外十几个人村里的壮丁守着,不让一个人进入仓库。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偏胖的体型,带着全身上下起伏的肥肉,一跑一顿的来到仓库。仓库没有大门,她透过仓库门框看见门口担架上白布盖着什么,她立马明白了。她唇齿打颤,冷汗已经淋湿了她全身。
村妇口中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说什么。最后她直接向里面冲进去,只是被两个精壮的渔夫拦住了。本就体型肥胖的妇人,全力冲刺下,两个壮丁都被他撞的后退两步。
“让我看看,你们让我看看!”她声嘶力竭的大喊,这一刻她好像在和两个渔夫比拔河,既比声音大,也比力气大。手臂上的衣服都被扯烂了,弄乱了的头发乱七八糟的铺在她苍白脸上。渔夫只能一左一右紧紧握着她的胳膊,用力向后拽去。
她一直向前顶,两个精壮的渔夫都差点没能拽住她,她像一只发疯了的公牛,根本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力气。
拽着她一个渔夫带着哭腔喊道:“婶婶,别看了。太惨了……”
妇人瞪大眼睛,极度夸张的眼白,让拦住他的两个年轻渔夫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好像会吃人,她又急又气的咆哮,“我是他妈都不可以看吗?你在干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拦着我,为什么要拦着我看我的儿子。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他从小的玩伴,你都不给我看。”
咆哮完的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像一摊烂泥一样瘫软靠在一个渔夫脚上。
村长还没有醒来,冯王礼听说人都送回来后,也来查看。一路上他神情变换,好似几经波折一般。
冯王礼刚刚到仓库,一位四十来岁的渔夫上前交涉。说村长还没有醒来,他便自作主张,不让任何人看遗体。恐怖,太恐怖了。纵使是走过几十年悠悠岁月的他,也不敢直视,伤心惨目。
只有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惨绝人寰。遍地的血、遍地脑浆,流了一地乱七八糟的肠子,还有一地的心肝脾胃肾。
只有他们知道他们无不是直接吐到苦水都吐不出来。张的夸张的口,不知所踪的眼睛,留下空洞可怖的血洞。
渔夫劝道:“大哥。别看了吧。”
冯王礼没有开口,他死死吸着嘴唇,瞠目盯着仓库内,气息微乱。好像他胸膛中一股力量驱使着他,他一定要过目。
他抬手摇摇头,他的眼睛里好像吹着寒冬的凛冽寒风,只一眼就让人如芒在背,他冷冰冰说道:“我以前可能见过的。”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众人面面相觑,也没人再去阻拦他。
如此场景,看见的人越少越好。
冯王礼颤颤巍巍离开了小溪寨,落寞孤单的身影独自架着船离去。天地间芸芸众生,此时此刻好像唯有他孤身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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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映川带着冯云舒几乎是一路狂奔,在爬到山顶时,两人已经气喘如牛,他们已经停停跑跑了好几次。
少女香汗淋漓,顾不得伸手去擦拭,只是一直跟在宋映川身后。不过好在一个时辰之后,已经到了川地。二人开始向河谷下走去,轻松了许多。
刚刚走到家门口,平时都轻手轻脚开关的门,几乎被少女一脚踢开。
“奶奶!!!”她就站在门口,拼命的大声呼喊。“你在不在家!!!”
院子内无人应答。
宋映川自她身后走出,两人一一推开各间房门。
依旧无人。她念头急转,进山找!
声嘶力竭的咆哮,找不到可能就要收尸了。她眼巴巴的看着宋映川,面露期求,带颤音道:“宋大哥……”
话未出口,少女已经哭的梨花带雨。
宋映川没有什么为难的点点头,了然于心。本想安慰几句,可是想了几句话,话到嘴边,却不知不如开口,只说了进山二字。
前面他们寻人走的路来回都是近道,宋映川提议走远一点那条路,遇上可能性较大。
二人由村西绕道村东,刚刚开始爬坡,二人见到山下有人大喊,顺声音看去,是冯王礼。
冯云舒疾冲而下,正面回合的爷爷相遇,宋映川跟在后面。
“怎么了?”
冯王礼老目圆瞪,有些茫然看着孙女,颤声道:“没找到?”
“嗯。”冯云舒带着哭腔,眼泪呼之欲出。看着心急火燎的爷爷,慢慢变得呆滞的目光。她不敢多问,只是越来越有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冯王礼看向宋映川,后者点点头。
宋映川沉思,上前一步,“去过洼地了,大娘应该是去过那里的。”宋映川看了看天空,“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天黑,要不我们再去找找。说不定只是我们走岔了,并不是其他原因。带两个火把就好。”
“爷爷虽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情况可能紧急,可是我们去找,现在就去……”
没等冯云舒说完,冯王礼一把抓住孙女的胳膊。老汉很用力,是冯云舒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力度,她很不适应。但是,当她看着一摊死水一般脸色的爷爷,她开始噤若寒蝉。之前爱笑爱开玩笑的爷爷,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
“伯,我去找找吧。”宋映川开口。
“小川,伯知道你是有些本事的,可……咱们不找了……”冯王礼低眉摇头,说的冰冷刺骨却斩钉截铁。他的眼睛里是绝望,是哀伤,也有坚决不找得决心与狠心。
“可是奶奶……奶奶还在……还在山里呀……”冯云舒祈求的看着她的爷爷,她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爷爷。
他的话更是字字句句,冷如隆冬的寒风吹在裸露的背上一样,冷得让人内心发怵。
接下来冯王礼的话更是把冯云舒打入深渊。
老汉加重语气,“你奶奶可能已经没了,也可能还在安然无恙。”
几乎是要吃人心肝一样眼神的看着宋映川和自己孙女,此时此刻他的话就好像不可触犯的天规一样。
“但是,即使你奶奶现在安然无恙。我们绝!不!进!山!”后面几个字,好像生怕孙女听不清一样,冯王礼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字字铿锵有力,咬牙切齿。这四个字是不容反驳,不容置疑。
三人回到冯王礼家院子,冯王礼坐在桌前,正对着宋映川。
“伯,说说看吧。”宋映川率先开口,“大家伙都还是迷茫无措的感觉。”
老汉摸了摸孙女辫了诸多小辫子的头发,又看向宋映川,淡淡道:“小川,你帮伯撞一次钟,声音要大,撞三声钟。等大家伙都来了,我一起说说吧。”
老汉又看向孙女,浑浊的目光里好像长出了树苗,温柔至极的说道:“爷爷呀,要给你仔细讲讲你爹娘,还有你弟弟的事了。”
说罢他把一把钥匙递给宋映川,这是防止有人顽劣孩童乱撞钟上的锁。
从小到大冯云舒问过很多次她父母的事情,冯王礼只是简单的说,人已经不在了。没有多余的细节,说多了,已经入土为安的人难以安稳。后来就很少说了。都说三岁以前不记事,故而她记忆中的亲人,是只有爷爷奶奶的。
“爷爷……吾……”少女轻呼出声,伏在桌上不停抽泣。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她的背剧烈的起伏着。
宋映川去的路上已经碰到好几个前来村长家打探情况的人。宋映川来到小山包,开锁,解下手腕粗的铁链。
咚!!!
咚!!!
咚!!!
十天半个月不用一次的钟,今日已经连续三次撞三声了。
无可置疑的是,如今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紧急。
这次人来的很快,几乎一刻钟就已经全部来了。
来的路上还有几个妇人骂骂咧咧,说老村长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折腾大伙呢,什么事呀能这个急。
只是被老人或是自家汉子臭骂一声少嚼舌根,告诫这种情况大概率是死人了,妇人才悻悻然不说话。
大家好像出门前就已经有过商量,到了冯王礼家,就都默契的不说话,不期而同。只是就默默地看着冯王礼。村民们如期待君王发布御令的臣子一般,虔诚肃穆。
院内院站满了人,比之先前还要水泄不通。有些翘首以盼等待村长发话,好奇究竟什么事如此紧急,这般重要。
冯王礼严肃的凝视着众人,声音洪亮喊道:“还有没有没有回家的?”
“小冯呀,咋回事了?”冯王礼身前一个拄拐杖的没齿白发老人问道,他声音颤颤巍巍,一双鹰眼却是格外凌厉。
“叔,先不急。我先问问大家伙的情况。”
一个身材瘦弱,皮肤黝黑,头上裹了一圈头巾的中年男子举手,对着冯王礼喊道:“大伯,我家婆娘还没有回家,估计远了,还没有到家。天黑前应该可以到家。”
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挤到冯王礼身前,边哭边说:“我家两个娃娃也还没有找到。”
人群恢复安静。
冯王礼巡视一圈,他拉低了声音问道:“还有没有。”
没有人应答,冯王礼便开口说道。
“小溪寨,昨夜一夜之间死了十一个人!”
冯王礼的话如平地一声惊雷,惊起无数鸦雀。巨石入水,惊起冲天浪花一般。
村民们争长论短,有人说是鬼怪邪祟作祟,也有人说是山里的妖魔出山,祸害山下百姓来了。
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一些胆小妇人不可置信捂嘴,一些则是紧紧挽着自己家的汉子。
“什么!!”
“这这这,这么会有这种事……”
“太吓人了吧。”
……
“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老汉叹了一口气,哀叹道:“惨绝人寰都不足以形容,十一个人都死的极其凄惨可怖。内脏满地都是啊!!”
冯王礼简单说明,没有再去深度去形容那目不忍睹的煞凄场景。
“我大概知道一点,只能告诉父老乡亲。这两个月千万不要进山!千万不要!”冯王礼刻意吧他的叮嘱咬得又重又狠,深怕别人听过了,就算了。那时候出了事,真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那是一条断头路。
“那庄稼怎么办?”
“江上漂漂,饿不死的。”
“我已经见过一次这种情况了,大家伙,千万要听劝啊。”冯王礼说到一半,已经老泪纵横,痛心入骨道:“我那两个孩子就这么没了的呀……”
冯王礼只想慢慢的把埋藏已久的秘密抖露出来。
悲伤来的太过汹涌澎湃,他准备的依旧不够充分,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快被这悲伤吞没,冯王礼目光呆滞,宛如被定格一般,他幽幽道:“我十九喜得一子,四十一岁。一夜之间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花甲之年,家中小辈已经只有云舒一人。”
一个年龄相仿,干瘦驼背老人走到冯王礼身前,两手握着冯王礼的手掌。“我们都知道那两个孩子都没了,可大家伙没人知道怎么没的,我们也不敢问你老汉啊。”
饱经沧桑的眼神里,写满了他的故事,只是都黯淡无光。
他抬头看着这个与他有同窗之谊的冯王礼,语重心长道:“可怜那两个娃娃,多好的娃娃啊。一个是郡里夫子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县官老爷了。真是给你老冯家光宗耀祖了呀。小那孩子,十七从军,十九是五万边军教头。”
他慈爱的看着冯云舒,可是他眼神里满是伤感,他慢悠悠说道:“十六年前,云舒都不足两岁呀。”
冯王礼闭着眼睛,两行老泪,隐忍多年了,他咽了口唾沫,“那天,我收到两个孩子要回家的信。我高兴极了,老汉我掏空了几年积蓄,就为了风风光光的给他们接风洗尘。村里大伙都吃上一顿好点的。”
“你知道吗?信中说了,云舒她娘已经身怀六甲了。请最好的郎中看过,是个男孩子。我们呀,高兴的不得了啊。准备了多少好吃好喝的,就等着她娘亲过来享福来了。”
冯王礼抬头看着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可是啊,我们怎么等呀,也没能等到他们回来。我们刚开始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了,就耐心等着。过了几天后,我们没有等到他们回来,只等来了他们的噩耗。老婆子不识字,我没敢给他细细说信的内容。背着她独自去了河州。我跑了两天两夜,我都跑死了两匹马。到那里时,你们知道什么样吗?”
说到此处的冯王礼已经麻木,他带着绵长的鼻音,失神道:“他们三个,要不是我是他们的爹,我都认不出来那是人,而且都是我最视如己出的孩子。”
“后来孩子的下属告诉我,他们是回家路上被什么东西袭击了。第二天被上山的村民发现了。后来山里接二连三的发生雷同的事情,官府里带人进山搜寻,有好些人进山就没能回来,之后山也就被封了。”
“孩子们死得太惨了,我没敢和老婆子说。哪怕我只说孩子们已经不在了,老婆子也是整夜整夜的哭,怎么说都不听,劝不住。”
“最开始那两年里,我以为她要疯了,其实我更感觉,要疯的人是我。我从云舒的舅舅手里接过云舒后,本来就不喜欢我们穷苦出身的他们,也与我们断绝了联系。过了两年,他们放心不下云舒,才与我们有了联系。当年要不是有云舒,我们早走了。你们不知道,要不是你一看云舒呀,她就使劲的笑,老婆子慢慢高兴了,才没有疯掉。”
“爷爷……”早已经无泪可流的冯云舒一下子撞入冯王礼的怀中,紧紧抱着她的爷爷,把她的脸埋在她爷爷怀中。
“唉……”干瘦驼背的老人长吁短叹,想要挺直他的腰板,问问这老天爷是不是眼瞎了。
“好孩子,不哭。”冯王礼轻柔地抚摸着孙女的秀发。
“昨日发生在离咱们最近的小溪寨,我觉得我们还有救人的时间,就让大家伙赶紧去找人。说不定那怪物还没有上来。”
院子里是沉闷绵长的呼吸声,回来的人都庆幸安然无恙的回来,劫后余生的心悸感,让众人全身冷汗淋淋。
刚刚简单的进山,没想到是真正的虎口逃生。被“救”回来的人们更是庆幸他们有家人,可以把他们从生死边缘拉回来。
冯王礼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沉下声音:“所以,没有回来的。天黑前能回家的,他们自己会回家。没有回来的……就不找了……小溪寨九个人,九个男人,都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不找了,是没办法的事……”
“奶奶……唔……唔……我的奶奶……”冯云舒知道如果天黑前没有回来,就真的回不来了。
人群中,一个中年妇女,晕倒在她面无血色的丈夫怀里。
她的两个孩子还没有找到!
“大家伙,散了吧。”
熙来攘往人群如潮水般涌来,也如潮水般褪去。
宋映川也默默离开了冯王礼家的院子。
哪怕依旧伤心,冯王礼在见到宋映川离去之后一拍大腿,“怎么就离开了?”
冯云舒则目光呆滞,她就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曾经与奶奶的点点滴滴,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如今仿佛就是天人永隔,而最锥心的痛是明明还有洗完,却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