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卫廉的脸沉了下来。
“他……”林小韩愣了一下,“他说他出去屋子后面放了个水,回来就看到你不见了,赶紧把我叫起来。我们两个本来都想出去找你了。”
卫廉盯着陈群关,心说你他妈的,你放水你不知道叫醒一个人么?老子差点被你害死。
陈群关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怕是遇到不好的事情了,“是我疏忽,赶紧进来吧。”
“你是遇到什么了?”林小韩问,“很少看你这个样子。”
卫廉做了两次深呼吸,此时心跳终于放缓了下来。他抬腿正要进门,忽然看到屋内的火炕上,万衣动了一下。
那不是翻身或者正常的动态,是如同挣扎一样的抽动。
接着,那个代表万衣的黑色隆起忽然升高,像是有什么东西不断地从冲锋衣下面涌出来,眨眼间就把冲锋衣顶起一人多高,成了一个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小山的形状。
“怎么了?”林小韩还没有察觉。
“她……”卫廉下意识指向万衣。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对,他再次往外退了一步。
“怎么了?”陈群关也粗着嗓子问。
万衣此时此刻看起来像是数不清的动物堆成的小山,隐约能看到蠕动的肢体和皮毛的光泽,但是看不见脸也看不见眼睛。只觉得像是要挣扎破开,却又被周围的环境压制着。
“怎么了?”林小韩又问了一遍。
卫廉脑海里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或许,万衣正在警告他。
林小韩扒着门框,伸着脖子,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眼前两张脸的肌肉扭动的越来越快,表情从关切警惕很快变成极端的扭曲。青黑色开始从口部蔓延到整张脸。
卫廉抽身要跑,但是林小韩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一瞬间,卫廉感觉到手部剧痛,焦渴的感觉在喉咙里冒烟。
他一个站立不稳,就要被拽进木屋里。
就在这时,木屋内那个像是借万衣身体变做的怪物忽然好像失去了控制,高高的隆起霎时间倾泻一地,黑色的难以名状的东西瞬间朝着门口喷涌。卫廉整个人心神晃了一下,接着,眼前所有的景象和疼痛全都飞速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还站在溪流边的林子里,周围有低低的虫鸣和风声。
……怎么回事?梦游?
卫廉从来没有梦游的毛病,他甚至属于那种睡着了能保持一个姿势一整夜的人,此时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了物理上“身不由己”的恐惧。
卫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用手电照了照四周,发现那个青黑色脸的东西并不在周围。
他深呼吸保持冷静,又一次按照记忆中木屋的方向走去。
只走了两步,他就听见边上的林子里传来了含糊不清的低语声。
“……东……三……”
卫廉停了下来,看向了那片林子。
他不是专业的森林消防员,除了几次大规模山火的支援任务,他一直都是城市消防队的。
但是他一直觉得,兴安岭这边的原始森林并不算真的人迹罕至。有几年山火大的时候都是有空中支援的,这里应该已经没有类似罗布泊那样的绝对的无人区了。
他们从森林公园进来,虽然已经偏离了保护区的范围,但是也还没有深入到最深的地方。
如果那个东西一直是待在这里的,那应该很容易被护林的发现才对。
“……东……三……”
卫廉沉思了一会儿,决定过去看一看。
就算那真的是个非人,那一直念叨一句话想必也是极为痛苦的。
卫廉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听清楚对方的诉求,知己知彼,不至于下次碰到的时候还是一无所知。
而且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刚才那个青黑脸的东西想要把他拉进屋子里,但是在关键时刻万衣似乎是扎破了阵局,给了他警告。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片林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在那个女孩子能够一定程度控制的范围内。
而她似乎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卫廉拨开灌木,许多的蚊虫因为手电的光线而聚集在他身边,时不时有半个巴掌大的蛾子撞在手电上。
卫廉把手电功率调到最小。他离那个东西越来越近,此时已经能够依稀分辨字句。
“……东……三……”
“……东……房一零三……失火……”
那不是什么东西在念咒,而是一段失火播报。
操……居然是个广播?!
卫廉心中一下涌起被欺骗的愤怒,但随即又是发现真相的狂喜。
原来是这样,这样一切就都说的通了。他加快速度循着声音小跑起来,很快,就看到林子里面有一个像是小电线杆一样的东西,很矮,涂着斑驳的墨绿色漆,原本应该绑在顶端的喇叭也已经掉在了地上。
柱子上还有一个编号,已经完全斑驳了。现在的森林公园很多会有Y开头加上数字的电线杆柱子,Y是“远”的首字母,能够让人看到自己距离出发点有多少米。
但是这个柱子上似乎不是Y开头,也许是另外一种定位方法。
卫廉蹲下身用手电照那个喇叭,就看到喇叭上用红色的漆墨印了一圈宋体字,还算清晰。
吉林八应龙岭体育学校。
正是三年前失火的那个学校。
陈群关就曾经在那个学校就职,他一定知道这个广播,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情,让他宁可假装被上身也不愿意他们靠近进而听到这段播报。
难道说,他和那场火灾有什么关系?
卫廉确实记得那是一场有点奇怪的火灾,发生在学校的校舍里,规模其实很小,但是居然烧死了三个学生一个老师。
当初也不是没有人提过觉得奇怪,但是公安机关那边的案子他们也不好插手,最后到底是怎么定性的卫廉也不太清楚。
那个学校以前经常有带学生盘山跑步的活动,当初一定是用了一段无线电波频来给林子里的每个广播播报,预防走失。
但是废弃之后也许是维护人员没有切断无线电,又或者是某次雷雨造成的影响,导致这一段关于火灾的播报一直在森林里回荡。
之前那段尖叫也很可能是因为无线电被干扰,发出了失真的电流声,只有这种高频的声音才会那么有穿透力。
卫廉伸手把喇叭拿了起来,随即就发现,喇叭后面的电线居然是断的。
他皱起眉。电线都断了,怎么还会发出声音?
“……东……房一零三……失火……”
喇叭在他手里微微震动。
卫廉有些疑惑,翻动喇叭,将开口转过来对着自己,用手电往里照了照,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元器件正在工作。
这么一照之下,他就看到开着的喇叭口里,一张黑色的人脸正卡在里面,宛如一块烂肉一样裂开一条缝隙的嘴唇开合,喷着血水念道:
“……东……房一零三……失火……!”
——————
卫廉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他不在林子里,手里也没有塞了人头的喇叭。
但他感到非常热也非常渴,眼睛干涩的好像真的被泼了一脸的血。
下一秒他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还睡在木屋里靠墙的地方,刚才的一切居然只是一个梦中梦。
然而梦之外,周围的一切全都在燃烧。
着火了?!
卫廉迅速用袖子捂住口鼻。他面前是一道半人高的火墙,透过扭曲的空气,他看到林小韩和万衣还在炕上,而陈群关已经不见了。
这一次绝对不是做梦了,高温和呛人的空气都太过于刺激,卫廉不住的咳嗽,觉得自己如果再迟两分钟,大概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操他妈的陈群关……卫廉忍不住骂了一句,因为他看到那个最大的装备包也不见了,剩下的一小杯水在万衣的包里,几乎没办法起到作用。
他咬了咬牙,贴地一滚,滚到了烧着的炕边。
“林小韩!”卫廉把林小韩拽了下来,用力拍他的脸,“林小韩!醒醒!”
林小韩的状态显然是一氧化碳中毒,眼皮下半翻着白眼,意识模糊,呼吸非常急促。
卫廉把他拖到自己背上,猫着腰往门口走。
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有防护服,屋子烧的非常严重,不仅仅是封闭的室内,陈群关肯定还从外面放了火。
他必须尽快把人弄出去,否则木梁很可能会被烧塌。但是同时在火场里不能跑的太快,卫廉只能尽量压低身型,到了门口就用肩膀去撞门。
陈群关走的时候显然不仅带走了装备,还在门外用栓抵上了门。
卫廉撞了两下没有撞开,周围的火势已经大到他的头发和眉毛都烧着了,呛人的浓烟让他头晕眼花。
……要死了吗?
卫廉不知道这是自己职业生涯以来第几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喘不上气,剧痛在身体上数个地方灼烧灵魂。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队长……队长……”
林小韩大着舌头在他背上无意识地咳嗽,“对不起……”
“这么多年……我不敢见你……你的手都是我的错……我愧疚……我不敢见你……”
他的眼泪滴在卫廉的脖子上,瞬间蒸发。
“对不起……队长……我愧疚啊……”
林小韩的声音把他的灵魂稍微拽回来了一点。卫廉用力甩了甩头,狠狠咬住舌尖。
血味刺激的他清醒了一瞬。卫廉想起来屋子里有一些杂物,里面好像有一把铁锹。
他咳嗽着把林小韩放在门口,回身去找铁锹。
炕上万衣已经完全昏迷了,卫廉把她也背起来,发现失去意识的万衣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
……随便吧,要是都挂了也没必要剖白了,手机一起烧过去,阴间开局就比人家多一个通讯设备。
铁锹就在床脚的角落里,卫廉一把抓上去,隔着隔热手套他都听见自己的皮肉发出“呲啦”的烤肉声。
他几乎是宣泄性质的嘶吼了一嗓子,用水壶里最后一点水浇在衣服上,把万衣裹了起来。接着,他背上万衣,贴着地面,艰难地向门口爬去。
背后传来木料被烧裂开的声音,即使知道在这种封闭空间内开门短时间内火势会更大,但是卫廉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从窗口他能看到屋子外面也在烧,与其等氧气不足火势变小,整个木屋塌下来肯定更快。
卫廉把铁锹插进门缝,用尽全力一撬。
一股气流猛冲进来,卫廉用力把两人扔出门去,同时就听到自己背后的火焰爆裂般的膨胀,汹涌的火舌一下子从门口往外窜出好几米,卫廉整个人立时被吞没在火海里。
如果一个人被重度烧伤却救了回来,那迎接他的才是真正的地狱。
那是没有尽头的极致的疼痛,全身剥皮抽筋撒盐都不如烧伤,让人连昏迷的机会都没有。
卫廉从烈火里滚出来的时候全身都在燃烧,他的脸上已经满是密密麻麻的血泡,全身的皮肤皱缩开裂,随着他惨叫的动作破裂开来,流出红黄色的脓水。
他痛苦的在地上翻滚嚎叫,但是身上的火焰还是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这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刑罚。
“林小韩……杀了我……杀了我!”
卫廉的声带似乎也被烧坏了,发出的声音像是铁器摩擦一样难听。
但是林小韩没有听见,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卫廉绝望的嘶吼,脖子上青筋毕露,被烧的发黑。他耳边开始出现幻听,从几个声音的窃窃私语到成百上千的人放声大哭,字字句句他几乎每一个句子都能听清,却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来了,他意识到。
要来了。
卫廉忽然静止了下来,不再翻滚也不再吼叫。
他跪在地上,跪在自己的血泊里。
如果此时有人清醒,就会看到他的整个眼球充血发红,瞳孔却收缩成两个极小的黑点。
他用力闭上眼睛,淡红色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身上的火焰猛地暴起几丈高又迅速收缩熄灭,就连背后熊熊燃烧的木屋,火势也骤然矮了一截。
伤口里点点火光,看起来就像卫廉吸收了那些火焰一样。
接着,他被烧毁的皮肤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假皮角质感,脓水和血水凝结成半透明的东西,迅速氧化发白,竟然看上去有一丝玉质。
随即玉质开始剥落,下面的皮肤完好如初,只留下淡淡的疤痕。
疼痛还未完全褪去,卫廉闭着眼睛大口地喘息,汗水不断地滴落下来。
……
他其实一直是知道的。
那些人说的什么仙或是什么妖,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
但是如果兴安岭里真的有怪物——
——他就是那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