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变故让宫子羽乱了方寸,他见云为衫被制,情急之下,施展开了拂雪三式中的第二式——霜冻。
宫子羽内力激发,水面上突然卷起森然的白色寒气,如一条巨蟒朝船夫席卷而去。船夫被迎面刺骨之寒的刀风冲撞,气息一窒。宫子羽趁机将他踢飞。船夫竹刀落地,手上佩戴的黄玉手环显现出来。
果然是黄玉侍。但来不及多想,宫子羽立刻拾起竹竿撑竿借力,朝已经漂远的小船飞掠而去。腾空之时,宫子羽挥出两道寒气刀风,朝月公子的背心攻去。
听见身后的风声,月公子只好放开云为衫,转身从腰间摸出两枚小巧的暗器,从手心射出。暗器打断宫子羽的竹竿,宫子羽空中踮脚借力,踏了一下断竿,继续朝小船飞去。
被松开脖子的云为衫立刻从背后袭击月公子,然而月公子仿佛瞬间看透了云为衫的招式,用一个独特的动作扣住了云为衫的手,掐住了她的脉门。
云为衫心下大惊,暗想道:“无锋?!”她突然想起,这套动作与当时在房间时雾姬夫人扣住她脉门时使用的一模一样。她太熟悉了,因为这正是无锋的招式——“点脉手”。
当年在在无锋时,寒鸦肆与她训练,她刚出手,寒鸦肆便用一个独特的动作瞬间扣住了她的脉门。
寒鸦肆说:“这是无锋独创的‘点脉手’,近身搏斗时非常好用。”
云为衫大受震动,一时间思绪纷飞,失去了抵抗力。
而空中的宫子羽带着寒气的刀锋已经凌空劈下,电光石火间,月公子扯过云为衫的胳膊,自己闪到云为衫身后,将云为衫作为肉盾,挡在自己身前。宫子羽只能紧急改变刀路,刀风分叉,劈向小船两边的水面,溅起一柱巨大的水花。
月公子另一只手突然抬起,掌心捏着一枚暗红色的药丸,他抬手捂住了云为衫的嘴,将药丸送进她嘴里。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云为衫的牙关,迫使她张开嘴,扬起她的头让她咽了下去。
月公子松开了云为衫。云为衫呛到之后剧烈咳嗽了两声,此刻已经无法将那枚药丸逼出。宫子羽已经飞身到船上,上前扶住云为衫,厉声呵斥:“月长老!你这是干吗?你逼她吃了什么?”
“毒。”
宫子羽难以置信:“什么?!”
云为衫也露出诧异不解的表情。
月公子此刻才笑了一下,不疾不徐道:“解此剧毒,正是羽公子需要闯过的第二域试炼。”
三人沿着水面上的栈道前行,摇晃的水面反射出无数碎银般的光斑,照耀在石壁上,像一片澎湃的思绪。
月公子走在前面,宫子羽和云为衫走在他身后。宫子羽一直握着云为衫的手,发觉她的手温冰冷刺骨。
云为衫没说话,她低下头,看见手腕上两个人的花绳紧紧靠在一起,但是自己雪白皮肤的手腕上多了一条暗黑的血管般的痕迹。
月公子说:“此毒药名为‘蚀心之月’,第二域试炼,闯关者必须在毒发之前制作出解药,否则,中毒者会受尽折磨而死。”
宫子羽紧紧皱眉:“多久发作?”
“可能是三天……”
宫子羽听到这里,呼吸一滞,立即瞪大了眼睛。
月公子来了个大喘气,“也可能是一个月。就看你能不能找出所中之毒究竟是何物了。”
谈话间,三人走上了阶梯。阶梯之上是一个堆满书籍的书架。
月公子说:“这里是月宫收藏的所有毒谱和医书,随时供你查阅。羽公子天资聪颖,相信一定可以参破‘蚀心之月’的奥秘。”
云为衫感到胸腹渐渐生起刺痛感,宫子羽看见云为衫痛苦的样子,握紧她的手。他实在不理解这种考验方式的必要性在哪里,为什么不直接针对自己呢?云为衫明显感到了宫子羽的情绪波动,安慰他道:“我没事。你要把心沉下来。”
宫子羽打量四周,除去几乎堆满四周的书籍和竹简,书架旁边放着一张大长桌,桌子上摆放着研钵和一些制药的工具等。
月公子说:“书架下方专研体内痛症,中间则专研体外伤症,最上层专研毒症以及配毒解毒之法。”
宫子羽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关于毒症的书籍这么多,探得解毒之法有如大海捞针,月长老有什么建议吗?”
月公子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忍不住答道:“出于交情,我提示了你这里的藏书分门别类,已经替公子节省不少时间了,再多说下去就真有舞弊之嫌了。”
“那你告诉我,‘蚀心之月’是寒毒还是热毒?”
月公子摊了摊手:“我不如直接把解药给你?”
宫子羽再无话可说,只能转身,走上楼梯,在书架前来回徘徊,眼瞅如山的书籍沉思起来:“既为试炼,就说明这个任务必定可以完成,然而这么多藏书,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看完,所以‘蚀心之月’绝不可能是短期烈性剧毒,至少能让试炼者有足够的时间研究和配制解药,所以,那就是……”宫子羽指着书柜上的标签“慢性毒药”,回头对月公子说,“这里?”
洞穴内已经没有了月公子的身影,而云为衫已经晕倒在地上。宫子羽心中焦急,急忙抱起她,放到旁边的软榻上,先前的判断已经开始动摇:看来,这药未必就是慢性毒药啊。
角宫,宫尚角回到房间里,看见宫远徵自己坐在桌前独自喝着闷酒。
“为何独自喝酒?”
“酒又不是药,当然自己喝,难不成要别人喂着喝吗?”宫远徵明显在生气,生气哥哥当着自己的面喂上官浅喝药。
宫尚角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也值得生气?”宫远徵不回答,闷头又喝了一杯。
而这时金复拿着一封密信走了进来。“公子,谷中据点送来了消息,是关于上元节当晚那个窃贼的。”
金复所说的“窃贼”,就是盗窃云为衫戒指的那个窃贼。
宫远徵接过信封,拆开密信,看了两眼后,轻哼道:“哥哥猜得没错,那个窃贼偷走云为衫的东西果然不是巧合,确实是为了引开宫子羽。”
金复点头:“那个窃贼是旧尘山谷里的惯犯,据他招认,是紫衣姑娘指使的。”
宫远徵疑惑道:“紫衣……云为衫竟然跑去见她?不嫌脏啊……”
宫尚角问:“查过紫衣吗?”
金复答:“查过了。紫衣原名叶晓,父母兄长原是江南富商的家奴,后来被送到了‘朲场’……”
宫远徵问:“朲场是什么?”
金复答:“是权贵闲暇时的游戏之所,将人放进林子,当作动物狩猎,以此寻乐。”
宫远徵露出厌恶的表情。
金复继续说:“她的父兄都死在了‘朲场’,于是人牙子把她卖给了万花楼,取名紫衣。”
宫尚角幽幽说道:“这么看,也是个可怜人。”
宫远徵问哥哥:“所以,那晚云为衫去跟紫衣见面就是为了争风吃醋?”
“当然不是。如果只是为了争风吃醋,没必要演这么一出遇贼遭抢的戏码支开宫子羽。而且,云为衫作为名正言顺的宫子羽待娶之妻,为了宣誓主权,更应该带着宫子羽一同前往质问。”宫尚角给自己和宫远徵各倒了一杯酒,然后对金复说:“送两块‘玉’去万花楼吧,这个地方咱也得‘打赏’一下,好生看着。”
“是!”
万花楼一派热闹,浪子高喝,娇娘媚笑,笙歌阵阵,香气似潮。但在紫衣房内,气氛反倒有些肃杀。她靠窗坐着品茶,时不时瞟一眼面前坐着的寒鸦肆。
紫衣见她沉默不语,便倒了一杯茶,刚递过去,就有一只手从窗外伸进来,夺过茶来,仰头喝了下去。
寒鸦柒翻窗进屋,落地时悄无声息。
寒鸦肆拿起茶案上放着的信封,递给寒鸦柒。“你训练出来的那个‘魅’,能力出众,才貌双全,可惜连消息都送不出来,最后还是靠着我那个可怜的最低阶‘魑’帮忙,你才能拿到这个东西。”
寒鸦柒接过信封,无所谓地耸耸肩,笑了笑:“游戏刚开始,日子长着呢,你急什么?”他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问:“这里面是什么?”
“宫远徵的暗器残片样本和构造图纸。”
寒鸦柒歪了歪头:“无功无过,不惊不喜。你呢?你那个神通广大的‘魑’给你送出什么了?”
“你不用知道。”
“不公平啊,你都知道我的了。我还不能问问你的内容?”
寒鸦肆笑了:“谁让你的手下技不如人呢?下次,如果是她帮忙把东西送出来,你就能知道我拿到什么宝贝了。”
紫衣对寒鸦柒笑起来:“你这么逗弄其他寒鸦大人,不好吧?”
“无所谓,”寒鸦柒耸耸肩,跳上窗户,准备离开,走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了,你们楼下好像多了两条‘狗’,看起来会咬人哦。”
紫衣不屑地说:“那是宫门的玉阶侍卫,乔装成仆人来盯梢。我早就发现了。”
“那你还留着他们?”
紫衣笑笑,低头喝茶,不回答。
寒鸦柒略做思考,笑了:“懂了。还是紫衣姑娘厉害。看来,宫门里有人要‘被狗咬’咯,真倒霉,哈哈哈……”
寒鸦柒的笑声随着他的身影远去。
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月宫里,云为衫躺在床榻上,面色惨败,双眼紧闭,眉心紧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毒药之苦又勾起她的回忆噩梦:
梦中是无锋长长的走廊,云为衫与义妹云雀都身中剧毒躺在床榻上,她们仿佛浑身被灼烧,云雀还不断呕吐,两人翻滚着,痛苦不已。
寒鸦肆看着面容扭曲的云为衫:“半月之蝇会让你全身都像是被烈火灼烧,苦不堪言,如果迟迟不解,烈毒就会攻心,一旦侵入心脏,就无药可救。”
云为衫突然从梦中苏醒,喘着粗气坐在床上。此刻,她已经分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甚至分不清楚这是在无锋还是宫门。黑暗的洞穴内只有点点烛火闪烁,偶尔会发出一声轻微的蜡油炸裂声。她从床榻上起身,感觉咽喉处发痒,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云为衫下床,寻着一路散落书籍的痕迹,看到了专心致志宫子羽。此刻他正挨着书,捧看着一本药典。云为衫打量着宫子羽认真读书的样子,一时间觉得心头静谧安闲无比,身上疼痛竟消散了好多。
云为衫拿起一旁放着的披风,轻轻给宫子羽盖上。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宫子羽抖一下书卷,回头问道。
云为衫笑笑:“这月宫潮气重,入夜又凉,你小心,别受风寒。”
宫子羽看着身上的披风:“哎,反倒让你照顾起我来了……你感觉如何?有变得更难受吗?”
“难受倒没什么,只是我发现这毒会让内力紊乱,只要运功,毒气攻心的速度就越快……”
“那你尽量不要运气,有任何事情都与我商量……你现在感受到最明显的症状是灼烧之热还是刺骨之寒冷?”
“是冷……四肢最明显,类似赤脚在冰上站久了,发麻的刺痛感……”
“没有打扰二位吧?”不知道月公子是何时来的,他看着地上堆满的书,又看看宫子羽憔悴的面容,问:“这些你都看完了?”
宫子羽点点头:“嗯,粗浅看完了。”
“哦?有收获吗?”
宫子羽答:“‘蚀月’的特点,我已经查到了。”他低头在面前的书堆里翻找了两下,然后拿起其中一本,翻开自己折起来的部分,“这本典籍上记录了一种毒药,其症状以月相时辰为始末,周期变化,以半月为期,损益现象层层递增。而且这种毒药非常有趣,可以根据中毒者自身体质和内功自动变化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毒药——灼热的烈毒或者阴冷的寒毒,因此解法也不同……你们为了增加试炼的难度,篡改了这个毒药的名字,给了它一个听起来很唬人的新名——‘蚀心之月’,但其实这个毒药真正的名字叫‘半月之蝇’——”
云为衫大惊道:“半月之蝇?!”她受到的震撼太大,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脸色为之一变。随即,她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赶紧用手捂住腹部,“半月,是不是时间只有半个月?羽公子千万不可太过着急,熬坏了身体!”
宫子羽只道他是为自己担心,安慰她道:“对,所以我的解毒时限是半个月。但你放心,我有把握。”
月公子点点头:“不错,只用一天就知晓毒为何物,你是目前为止用时最短的人。看你捧书苦读的模样,真是令人肃然生敬。”
宫子羽说:“多亏月长老提醒。”
月公子一摆手,正色道:“我可没有提醒你,不要乱说。”
宫子羽看了眼手中的书页,继续念道:“半月之蝇需包裹熬制成丸,直接吞服才有成效。由七蛇花、尸虫脑、僵蚕和关键药引——”
宫子羽念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冲月公子翻动了一下书页,只见书中的后一页已被人撕去。
“这书倒好,关键的药引被人撕去了。”
月公子也看到了,笑了笑,说:“不然呢,若全部让你看了去,那还考什么?”
“药材种类繁多,浩如烟海,你撕掉这一页,岂不是让蚀心之月变得无解了?”
月公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能够解开无解之毒才是挑战。”
云为衫站在宫子羽身后,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宫子羽想了想,朝月公子伸出手来:“那我得问月长老要个东西才成。”
“哦?”月光子有些疑惑。
“我想问月长老再要两颗‘蚀月’,方便我研究缺失的成分,这不算违规吧?”
“当然不算。”说完,月公子从腰间拿出两枚封蜡药丸,递给宫子羽后,拿起书架上他看完的其中两本书,“这几本书还讲到了不少药材的药性,你都吃透了吗?例如芜姜——”
宫子羽接过月长老的话茬:“芜姜,性平,味苦,有治咯血之功效。”
月公子的眼神露出赞许之意:“嗯……那解茅呢?”
“性热,味辛,主治心腹冷痛。”
宫子羽答完,忽然觉得月公子眼神有异,忍不住观察起来。
“怎么了?”
“没事,执刃真是过目不忘。那,我就不再打扰了。”
月公子走后,宫子羽和云为衫继续翻查书籍,讨论着书上的内容。
“尸虫脑为剧毒,会造成内力乱行、武功尽废,待毒血到达心脉后就会暴毙而亡。”
“僵蚕服用后会气血不顺,呼吸不畅,通体发寒。七蛇花则会导致心腹绞痛……这些症状,我都出现了。”
“……那被撕掉的最后一味药引会是什么呢?”
宫子羽想了想,走到桌边。这张桌子是宫子羽伏案的工作桌,上面有纸笔,还有月公子给他提供的各类制作解药的器具,桌子不远处还有只煎药的小药炉。此刻桌子四周还堆着不少宫子羽翻看过的书册。
宫子羽坐在桌边,戴上了金丝手套,小心翼翼地捏开“蚀月”外层的封蜡。他将“蚀月”凑到鼻间闻了闻。
宫子羽喃喃自语:“清苦之味……这个味道倒有些像苦心草,难道缺的成分是苦心草?”
他立刻从身边成堆的书册里抽出一本,翻到某一页,上面记录的正是苦心草的信息。
宫子羽照着书上念道:“苦心草毒性微弱,服用后虽会导致咯血,却有清除体内淤寒、淤血之效。”随即,他皱起了眉,小声呢喃,“但这‘蚀月’既是毒药,应该不会含有解毒类的草药吧,而且你也没出现咯血的症状……”
宫子羽有些不确定,但一转念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翻出两本不同的药典对比查看。他边看边喃喃自语道:“这解矛对症的正好是心腹冷痛……”
宫子羽回忆起刚才与月公子的对话,突然意识到月公子话中有深意,他其实一直在提醒自己呢。回过神来,宫子羽不由低呼:“芜姜有治咯血的功效……我知道了!”
他兴奋地回头,却发现云为衫已经睡着了。
宫子羽喃喃自语:“可是……可是依然缺少最后一味关键药引,到底是什么啊……”
这时,他突然听见云为衫在梦中低语。他回头,见云为衫皱眉闭眼,似乎在梦中也备受毒药的煎熬,口中念念有词。
宫子羽听不清楚,不由得走近一些。
“云姑娘,你说什么?”
云为衫还是没有醒,她依然反复重复着那几句话。
宫子羽开始有些疑惑,仔细听了几遍,猛然震惊。因为他听清了云为衫一直重复的梦话:“虫卵……关键药引是虫卵……附骨之蝇的虫卵……”
宫子羽震惊,他回到案前,拿起黑色的药丸,用力捏开。
药丸破裂,一颗又一颗半透明的虫卵掉落在油纸上。
宫子羽呼吸有些急促,他回头,看着睡梦中依然喃喃自语的云为衫,手因激动不住地颤抖。他迅速起身,抓过一张纸来,抄笔沾墨,挥笔疾书。等心气稍定,他又工整抄了一份,径直走到藏书阁门外,将一张药单递给等候在藏书阁的栈桥边的下人。
“松蓝花、栀山归、银香附、解茅、芜姜……照这个方子拿药材吧。”
“是。”
“对了,我还需要一些寒刀石。”
“哦?是洞穴里蛇虫鼠蚁太多吗?要不要帮公子换新的被褥?”
宫子羽笑了:“不用。你也学过医术?知道寒刀石可以驱虫?”
下人答:“月宫的人多少都懂一些吧?让大人见笑了。我取药去了。”
深夜,医馆亮着灯,宫远徵走进药房,迎面撞上金繁拿着一兜药往外走,将他拦下,问道:“你来做什么?”
“替雾姬夫人取药?”
“为何不让下人来取?”
“宫门内乱,执刃不放心,让我亲自照顾。”
“让我看看药包。”
金繁毫不避讳,将手上油纸包好的药材递给宫远徵:“徵公子请便。”
宫远徵打开纸包,发现只是平常药材,没有看出异常。但他直觉金繁另有目的,只是伪装得好罢了。
“徵公子还有别的吩咐吗?”金繁语气里带着反讽。
宫远徵侧退了一步,很夸张地摆出一个“请便”的姿势。待金繁离开两步时,宫远徵注意到了金繁衣袖上的厚重灰尘,不由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悟,赶紧走进诊疗室,扫向一排排的架子,很快就发现顶层的大夫出诊记录册子被人翻动过,有灰尘被擦过的痕迹。
宫远徵勾起半边嘴角:“原来是查医案……”
羽宫里,雾姬夫人房门外,宫紫商端着空碗从雾姬夫人的房间走出来。
金繁问:“雾姬夫人喝完药了吗?”
“嗯。你医案查得怎么样了?”
“根据医馆的出诊记录,两年前并没有大夫去山谷出诊。”
“那贾管事的邻居为什么要说谎呢……”宫紫商说,“我感觉她说的都是真的。”
金繁接过宫紫商的话茬:“也可能是出诊记录被人修改了……”
“唉,线索又断了……”
金繁沉默地点了点头,但他越来越感事情没那么简单。
宫远徵也找到宫尚角,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哥,你前几天刚让我查过大夫去旧尘山谷医诊的记录。结果今天我去医馆,就发现金繁也在查这个事。”
宫尚角向后一靠,他的脸立刻进了阴影里:“这么巧?看来,宫子羽的脑子越来越好使了。”“哥,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通过医诊记录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在查贾管事。”
“贾管事?”
“谷中据点之前送来了消息,说贾管事的妻儿失踪了,至今他们母子下落不明。”
宫远徵有些不解:“那金繁为何要查这个?”
宫尚角说:“贾管事的儿子得过重病,据说是在两年前被宫门的大夫给治好的。我猜,他们想查这里面有没有可疑之处。”
宫远徵看了眼宫尚角放在书桌上的书册,那是一本精装的“医典”。
“哥,你翻看医书,也是因为这个?可疑之处在哪儿呢?”
宫尚角点头:“将死之人不但突然起死回生,还变得力大无穷,确实可疑啊。”
宫远徵突然想到了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你想到了什么?”
“没啥,我刚想多了,没可能的事儿……治病只能对症,解除病灶而已,不会突然力大无穷的。这都是民间传说中才会有的。”
宫尚角沉思道:“看来有必要找个时间去后山问一问月长老了。”
宫远徵一听,立刻说:“哥,你去后山……可以顺便打探一下宫子羽闯第二域的进度。”
宫尚角意兴阑珊:“打不打探,也改变不了结果。”
“哥,你就不担心他吗?”
宫尚角站起身来踱了两步,“他如果是个废物,何必担心。倘若他真有本事,那也无须担心。”
宫远徵看着宫尚角,似懂非懂。
月宫藏书阁里,宫子羽接过下人递过来的一大包材包,将其一一摆在桌面上。突然,他皱起眉头:“不对。”
下人问:“有何不对?”
宫子羽拿起一块药材瞅了瞅:“ 这是胆木,不是芜姜,两者外形近似,但芜姜内芯为棕色,且有点状皮孔。”
下人施礼笑道:“恭喜执刃。”
“……你在考验我的辨药能力?”
“小人哪敢造次。用胆木冒充芜姜是月长老对执刃的突击小考。恭喜执刃顺利通过,这是您要的芜姜。”
下人说完,毕恭毕敬递上一包芜姜。
“月长老呀,处处是坑啊。”宫子羽边嘀咕着边开始动手煎药,一个时辰后,他终于煎制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黑色汤药,嘴里依然念念有词:“松蓝花、栀山归、银香附、解茅、芜姜……半熟之水熬制,赭石做药引……”
月公子早就来了,一直看着他忙乎,见他满脸喜色,不禁摇摇头,刚要开口提醒时,宫子羽一挥手,“等等,还没完。”说着,宫子羽从旁边的纸包里拿出几颗寒刀石,丢进碗里。
月公子眼睛一亮,不由笑道:“子羽真是聪明,知道要用寒刀石。你是怎么猜到药丸里面有虫卵的?”
宫子羽本想实话实说的,但还是改了主意,犹豫一下,决定保密,遂说:“秘密。”
月公子也笑了:“好吧。我就不再问了。但能看到药丸中的虫卵,足见子羽眼光独到。”
宫子羽端着汤药凑近,给月公子看:“月长老,这个解药对吗?我过关了没?”
月公子说:“对与不对,服下便知。”
宫子羽愣在原地:“还得服用?”
“这是当然。”月公子见宫子羽犹豫,又提醒道,“你用的这几味药,药性都非常猛烈,搭配在一起更是凶残,可能会比‘蚀月’更折磨人……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还以为之前……”宫子羽的声音低下来,“你是在给我透题呢……”
月公子挑眉问:“你说什么?”
宫子羽叹了口气,说:“没什么,是我误会了。我把这场考验看轻了。”
宫子羽黯然地在云为衫床沿坐了下来,瞧了瞧面容憔悴的云为衫。因受毒痛折磨,她只是迷糊睡去,睡眠很浅,呼吸甚轻。
宫子羽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地抚着云为衫的脸,从额头到眼角,然后又点抚在她的眉心,抚平了云为衫梦中紧锁的眉头。然后他的手继续往下,握住了云为衫的手腕,翻过来一看,上面的黑线已经蔓延到手臂上。
他想起月公子的提醒,这几味药药性都非常猛烈,搭配在一起可能会比“蚀月”更折磨人……万一这份虎狼之药比毒药更甚,那云为衫就要承受双份折磨,自己便会把她变为猛药的试验品,变“救治”为“杀害”。他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云为衫痛苦挣扎的画面,不行,绝不可拿心爱的人冒险,哪怕是一点点。
宫子羽垂下眼睫,把云为衫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回到案前。他低头看着桌上制作出的解药,没有说话,脑海里闪过方才所有的记忆,一个新的想法涌上心头。他问月公子“我在服食过百草萃的情况下吃了蚀月,还会中毒吗?”
“百草萃对蚀月无效。你若是吃了蚀月,也一样会中毒。”
宫子羽不由怔了一下,他有一丝不解,甚至很想同月公子讨论一下为什么百草萃不敌蚀月之毒,但时间紧急,云为衫正在受苦,他只能行按自己的思路行事了。
送走月公子后,宫子羽收敛神思,从腰间拿出剩下的那颗蚀月毒药,张开嘴吞了下去。很快,体内的蚀月开始有了轻微的反应,胸腹的疼痛让他的脸越来越惨白,额头冒出虚汗。他翻开自己的袖子,果然看见手腕上出现了明显的黑线。
随后,宫子羽的手颤颤巍巍地端起那只药碗,咬了咬牙,仰头把汤药一饮而尽。
药碗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宫子羽蜷缩在地上,他的脸和脖子上都出现了被烧灼一样的红晕,而他抓着桌沿的手指节泛白,整个身躯微微发抖。蚀月的毒性加上解药的药性强烈冲撞,让宫子羽痛苦得咬紧了牙关。
这些声响惊醒了云为衫,宫子羽失去意识前一瞬间看到了云为衫焦急地跑向自己的身影。尽管肉体极其痛苦,他的内心却是骄傲的,他亲身测试验证药效,他要保证最爱的人少受伤害。
等宫子羽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身上正盖着一件披风。云为衫正跪坐在他身边,眼含笑意地等待他醒来。
云为衫起身去端茶,宫子羽则缓缓舒展了一下四肢,发觉身体似乎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他脸色一喜,略抱期待地翻开自己的衣袖,然而,手腕上那条黑线并未消失,这说明他体内的蚀月并未解除,之前配的解药无效。宫子羽的表情即刻冷了下去。
这时,他听到了云为衫走近的脚步声,放下衣袖,强打精神抬起头。云为衫端着早膳走到了近前,将餐盘放到桌上。
“公子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刚才晕倒,估计是过于思虑,用功太过,要注意休息啊。”
宫子羽装傻:“是吗?兴许是研究解药太忘我了,没休息好所致。”
云为衫定定地看着宫子羽,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猛然想起来什么,突然伸手抓起他手臂,掀开了袖子,只见手臂上赫然露出一条中了蚀月后的黑线。
云为衫顿时愣住,眼睛里百感交集,却强力忍住,“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毒自己……”
宫子羽缩回手:“你不用在意,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尽快通过第二域。毕竟,要想解毒,必须先体会中毒滋味,只有体验到最真实的中毒感受,才能尽早配制出解药来。”
“你撒谎——”云为衫呢喃着,眼光茫然,“这样做,值得吗?”
“当然值得。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
“以后不准再骗我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一起商量,一起决定,不要一个人逞强,好吗?”
“好,我发誓今后绝不骗你。就算我做了错事,做了傻事,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拿刀杀我,我也不会再骗你了。”
云为衫幸福地笑了,笑中带着一丝苦涊。
“那你呢?”
云为衫愣了愣:“什么?”
宫子羽那双泉水般清澈的眼睛里是炙热的深情:“你会骗我吗?”
云为衫沉默了,心像在擂战鼓,面前分明就是生死战阵,她在这震耳欲聋的鼓声中一骑绝尘,终于目光灼灼,轻声说:“我对公子,绝无二心。”
宫子羽开心地笑了,一把抱住云为衫,用力地揉进自己的怀抱。
云为衫靠在他的肩头,再也不用忍了,眼泪尽情绽放,凝成一串串水晶之花。
时间匆匆流逝,宫子羽仍然在坚持寻找解毒药方。
他的咳嗽开始加重,用手帕捂着嘴时,能咯出了不少血沫。他遵循着“对症治疗”的思路,翻书查找对治“咯血症”的药物……
白日,藏书阁内,宫子羽目不转睛地翻阅书籍,地面上全是整理出来的书册卷轴;晚上,圆月倒影在水面上,闪出鳞鳞波光。石穴内,宫子羽躺在床上,额上冒着细细密密的汗水,五脏六腑的剧痛让他在床上不断弓起身子,颤抖不已。
床榻旁边放着水盆,云为衫一边咳嗽,一边细心地替宫子羽更换额头上的巾帕,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片滚烫,满面通红,无疑正在受着毒药的煎熬。
月公子走进来,看见宫子羽抱着云为衫,两人依偎着睡着了。墙角有他们咳嗽时留下的染满鲜血的手帕。看见送来的饭菜几乎未动,月公子叹了口气,悄悄走到书架前,拿出几本书,轻轻地放到书案上,转身离开。
夜空的满月又瘦弱了一点,而宫子羽的左腿似乎出现了麻痹的症状,他只能坐在椅子上轻轻敲着自己的腿。一旁摊开的书册上便是类似“致麻性”的字眼,书册里偶尔还夹着一些草药。
宫子羽喃喃自语:“腿脚麻痹……”
云为衫用手捂着嘴小声咳嗽,然后她走到宫子羽身边坐下,端起粥喂了宫子羽一口。
月落日升,藏书阁内,宽大的桌上是一个又一个药碗,碗底下分别压着各类药方,一张张药方上打满了圈圈叉叉……眼下,他又为自己配了一副解药,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向书桌,端起桌上最末尾的药碗,没有丝毫迟疑,仰头喝了下去。然后他拉起自己的衣袖,不由一阵失望——清晰可见黑线已经快要延伸到手肘窝。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又暗下来,宫子羽疲惫不堪,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云为衫坐在宫子羽身侧,时而冷静,时而激动地看着他,脑海里的思绪纷乱。
她先是想起了在上官浅处,她跟自己说的话。
“宫子羽这个人呢,心软,多情,还是统领整个宫门的执刃,若你只是寻常女子,能嫁给他多美满啊,你说,是吧?”
云为衫问:“我要说什么?还是,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的真心话。一个位高权重的男子年轻英俊,捧着一颗炙热的心对你嘘寒问暖、用心良苦,你会不会因此动情?”
看着上官浅试探的眼神,她说:“无锋只训练我们如何动手,从来不会教我们如何动情。”
上官浅意味深长道:“动情不需要教,也教不会。”
“那就是,不会。”云为衫十分坚决。
“嗯,这样最好,一个细作若是爱上了她的目标,下场真的会好惨。我记得无锋以前有一个痴情的傻刺客,简直可以用‘不得好死’来形容……”
上官浅加重了“不得好死”这四个字的语气,云为衫听完,不由身子一震。。
上官浅换上比方才严肃得多的神情:“别动心,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希望你真的可以控制自己,免得害了人也伤了己。”
继而,云为衫又想起了与寒鸦肆在无锋训练室里的画面。
“你知道身为女细作,最致命的弱点是什么吗?”
“与男子力量的悬殊。”
寒鸦肆摇头。“不是。不是武功,也不是意志和恐惧,而是这里……”说完,寒鸦肆手指向云为衫的心口。
寒鸦肆用警告的神情盯着云为衫:“细作最忌讳的就是动心。从来女子都比男子痴情。”
记忆飘散,思虑加重,云为衫不但头疼,呼吸也变得急促,她拿起桌上的纸笔,写下:“墨旱莲、女贞子、寒水石……”
清晨,送早膳的下人还未走上台阶,就被云为衫拦下来。云为衫接过下人手中的食盒。
“执刃大人还在睡觉。给我吧。”
“是。”
云为衫递过去昨夜写好的单子:“麻烦帮我抓这些药来。”
下人拿过去一看,低声说:“墨旱莲,女贞子,寒水石……云姑娘,这些都是大寒之物啊,你中的就是寒毒,可不能吃这些……”
“快去!”
下人低头,无奈地走了。
就在下人身影消失处,却又出现了一个傲然的身影——宫尚角站在木船上,缓缓驶入月宫。
上官浅房间里,大夫正在替她把脉。“姑娘的伤势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再服几服药,消肿化淤就行。”
上官浅掀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鞭刑留下的难看伤痕,结痂未退,十分明显。“我这满身伤痕着实难看,大人为何不把金龙胆草加入我的药方?”
“上官姑娘不愧是名医世家,金龙胆草能促进伤口愈合还不易留疤,确实最适合姑娘的伤势。只是前段时日徵公子受伤,用掉不少,药房里余下的那点金龙胆草都被羽宫的下人拿去给雾姬夫人了——”
这时宫远徵走进门,调侃道:“怎么,这么急着祛疤,是担心被我哥嫌弃吗?”
上官浅笑笑:“角公子可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
宫远徵暗讽道:“那我哥看上你什么?心灵美吗?”
“等徵公子长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宫远徵语塞,有些尴尬地看着行过礼后离开了的大夫。
上官浅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反问:“徵公子怎么这么好心,把药房里的金龙胆草都给了雾姬夫人?”
宫远徵笑了:“羽宫有令,谁敢不从?那可是执刃大人。”
“你可从来没服过这个执刃大人。”上官浅话里带刺,“不过还是多谢徵公子专程来看我。”
“我是来告诉你,这几天我哥不在,你好好养伤,不要乱跑。”
“角公子去哪儿了?”
“后山。”
上官浅诧异:“宫门还有后山?”
宫远徵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个外人,问那么多干什么?”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上官浅看着宫远徵的背影,不由得意地笑了笑,不可否认,自从刺杀雾臣夫人后,宫远徵对自己的忌惮越来越深了,这是自己的胜利。而今天,宫远徵又失了态。人不能失态,失态便是失败的开始。
山谷之外,无锋总部,一向阴森森的氛围里多了一点欢快的气氛。
戴着帽子、看不见眉眼的寒衣客与寒鸦柒、寒鸦贰聚在一起,他们的面前摆放着云为衫传回来的部分宫门云图,以及上官浅传回来的宫远徵的暗器图纸和残片。
寒鸦柒道:“十年前,我们就是因为不熟悉宫门地形,吃了大亏。”
寒衣客语气果决:“只待云图完整,宫门必破。”
“宫门的暗器果然独步江湖,宫远徵的专属暗器更是独辟蹊径,精巧绝伦,现在虽然有了图纸,但要锻造出样品尚需时日。”寒鸦柒尽力按耐自己的语气。
寒鸦贰语气里充满信心:“那暗器上淬有四种奇毒,每种皆是世间罕见,目前已经解出其中三种。还有最后一种,相信也快了。”
“那宫远徵废了。”寒衣客满意地点头,冷冷哼笑了一声。
羽宫的亭子里,金繁合上一本医书,低头沉思,他知道宫子羽在试炼闯关时遇到了麻烦,未免替他担心。
宫紫商推过来一小碟点心。老实说,这些日子她是无比开心的,整天殾能跟金繁呆在一块儿,虽然他话少,可恰是这种神态让人着迷。
宫紫商说:“我近日眼皮直跳,好像是不祥预感。”
“哪边?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金繁问。
宫紫商托腮,疯狂眨着双眼,像两把剪刀发狂:“两边。”他见金繁眉头又要皱起来,赶紧换了话题:“你说,会不会宫子羽闯关遇到了什么困难,把他们两个人都难住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个信息!”
“你把我难住了。”金繁明显看穿了她的伎俩儿。
“迎难而上啊!”
金繁没憋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藏书阁里冒出药材的气味,宫子羽满面憔悴,披着外套坐在桌前,云为衫正为他煎药。煎制完毕,她从药煲里倒出了一碗药汤,味道浓烈,颜色混浊。
宫子羽接过汤药,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药方?”
“我在那边的医书上看到的,虽然解不了蚀心之月,但是可以大大降低你被热毒折磨的痛苦。”
宫子羽没有任何怀疑,仰头服下,轻轻放下药碗,作势感受着呼吸和脉络的变化,长长“嗯”了一声,“确实好受了很多……”
云为衫哭笑不得:“哪儿那么快,你少哄我。”
这时,台阶下响起了脚步声。月公子满面严肃地走过来,看见了宫子羽面前的空碗,以为他又在为自己配制新的解药:“执刃,你再胡乱尝试就要伤上加伤了。”他看着一桌子的空碗,啧啧连声,“要说胆子,你胆子是真大,亲身试药,作为执刃,当真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宫子羽笑笑:“神农还尝百草呢,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月公子提醒:“其实,执刃既为宫门之主,拿别人试药也是无可厚非的,我也曾用过‘药人’。”说到此处,月公子顿了顿,似乎恍了一下神,然后才继续说,“在此前的试炼中,也是死伤者无数,只要试炼者开口,宫门之内自有愿意献身试药者。只要能够配出解药,些许牺牲、些许代价也是允许的。”
宫子羽摇摇头:“我不想拿无辜的人试药,没有哪个人的性命是草芥,即便是蜉蝣朝生暮死,也无须为了我本该承受的试炼之苦而牺牲。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我心爱之人因我而死。我其实很喜欢你给这个毒药取的名字——蚀心之月。看着心爱之人受苦,确实如同心被侵蚀。”
云为衫看着宫子羽看向自己的灼热目光,不禁低下了头。
月公子见他目光坚定,露出欣慰的神情:“既然如此,我想告诉执刃,这一域——”他话未说完,便被人一声“月长老”打断。众人大感意外,回头,却见宫尚角乘着小船已经驶进了月宫。
宫尚角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尽管不知道其来意,却必须多加小心。宫子羽小声对云为衫说:“你留在这里。”说完,宫子羽和月公子一同走下楼梯。因为中毒的缘故,宫子羽行动不便,走路一瘸一拐。
宫尚角看见宫子羽瘸腿的样子,表情一怔,他自然清楚其中原因,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亲自试毒,而且看样子还饱受折腾,在冷眼相看的同时,心底竟涌起一丝钦佩之情。
宫子羽眼带揶揄,提高声调问道:“宫二先生,稀客,你来做什么?”
宫尚角答:“自然不是来找你的,我有要事请教月长老。”
就在宫子羽与月长老谈完话出来时,从藏书阁内传出了云为衫剧烈的咳嗽声。宫子羽一阵心疼,对月公子道:“云姑娘咯血咳得厉害,我去拿些补血的药给她。”
月公子点点头,没有多想。宫尚角却眉头一皱:“等一下!羽公子啊,这天下事真是有意思。虽然不是来找你的,但没想到却有了意外收获……”宫尚角说完,不等宫子羽反应,快步走上栈道,朝洞穴内走去。
宫子羽与月公子对视一眼,月公子似有所悟,脸上露出了担忧的表情。宫子羽不明白宫尚角要干什么,但意识到会对云为衫不利,立刻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隔间里,云为衫正用帕子捂着嘴咯血,突然看见宫尚角走了进来,心中一惊,起身后撤,与宫尚角拉开距离,满眼提防地看着他。
宫尚角看见云为衫行动自如的样子,不由得意地哼了一声,更是验证了自己的想法,“看来你行动自如啊。”话未落,身形动,一把抓住了云为衫。
云为衫此时甚是虚弱,毫无抵抗之力,被他抓住之后,也只是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
宫子羽这时拖着一条腿与月公子一起走过来,见此情形,眼中冒火,边上前扶住云为衫,边斥责宫尚角,“宫尚角,你疯了?”
月长老也是满脸诧异,问宫尚角:“这是怎么回事?”
宫尚角只看向月长老:“禀长老,我现在要将云为衫带回前山审问。”
宫子羽怒瞪宫尚角:“你抽什么疯?凭什么带走云姑娘去审问?她现在中毒,我们还在试炼中。”
“因为她是无锋的细作!”宫尚角一字一顿说道。
“什么?”宫子羽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为衫脸色瞬间白,用错愕的眼神看着众人。
“我经历过三域试炼,很清楚这‘蚀月’的毒性。先是内力尽失,间歇性胸腹疼痛,随后开始咯血,当咯血结束,就会从一只脚开始,四肢逐渐麻痹。”宫尚角指着宫子羽的腿,“我说得没错吧?”
宫子羽点头,承认他的说法。
“但云为衫一直停留在咯血的阶段,刚才闪躲我的时候也是手脚灵活,完全没有麻痹的迹象,所以,很显然……”宫尚角紧盯着云为衫,仿佛猎鹰发现了猎物,“云为衫根本没有中毒,她的身上有抗药性!”
云为衫不由得轻蹙了一下眉头,听宫尚角继续说下去:“所有无锋之人,过去十几年里,为了对抗宫门的毒药,都经历了非常严格且残忍的抗药性训练……普通人家的女儿绝对不可能受过此等酷训!”
宫子羽不由得也看向云为衫,心里不禁暗想:“我确实比云姑娘晚了几天服食蚀月,而我的左脚早已麻痹……”
云为衫回视宫子羽,眼神真挚、无辜,立即又让宫子羽打消了脑海里一闪而逝的怀疑。他遂反问宫尚角道:“这又能说明什么?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中毒的症状也有所不同,就像云姑娘中的是寒毒,我中的是热毒。”宫子羽怕宫尚角不信,转而求助月长老:“月长老,你说,是吗?”
月公子点点头说:“体质不同,确实会有不同的症状,可是……”
“月长老直说无妨。”宫尚角说:
“可是麻痹的症状是一定会出现的……但云姑娘迟迟没有出现此症状,那要么就是如角公子所说,她本身受过毒药抗药性的训练,要么就是她很清楚这种毒药,已经自行解了……”
宫子羽突然想起了睡梦中的云为衫一直重复的梦话:“七蛇花、尸虫脑、僵蚕……关键药引是虫卵……附骨之蝇的虫卵……”
还有云为衫昨夜写好的药单,上面都是大寒之物,并且云为衫告诉自己,虽然解不了蚀心之月,但是可以大大降低被热毒折磨的痛苦。她怎么会如此熟悉?
宫尚角看着明显发愣的宫子羽说:“所以,真相究竟如何,让我带走审问便知。”
宫子羽冷哼一声,立刻挡在云为衫面前:“让你带走,她还会有命吗?我不准!”
“为了整个宫氏一族的安危,恐怕你不准也得准了。”说着,宫尚角就要强行带走云为衫。
宫子羽想要护住云为衫,奈何此时的他因为服了蚀月,已经没了内力,再加上左脚不便,在宫尚角面前,宛如羔羊,没有一丝抵抗能力,只得大声喝斥:“月长老在此,你还打算如此放肆,无视执刃的命令吗?”
“第二关都没过,你哪儿来的脸面自称执刃?而且,你为了一个女人,拿整个家族的性命去赌,你配得起‘执刃’这两个字吗?”宫尚角从神色到语话,充满了鄙夷之情。
“她在羽宫生活这么久,我相信我看到的她。”
宫尚角冷哼:“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就在宫子羽不顾一切,准备全力扑向宫尚角的时刻,月公子突然开口:“两位无须争执,我有办法,很快就能分辨解决。”
很快,月公子手拿一个白瓷瓶走到近前,然后从瓶里取出一枚药丸,丢入茶壶。四五个呼吸的时间,那枚药丸溶解在茶水中。他取来一个茶杯,将茶水倒入杯中,端给云为衫。
宫子羽有些坐立不安:“月长老,这药——”
“放心,此药名为试言草,服下者所言皆真,便对身体无碍。这草只是会短暂地控制服药者的心神,让人无法说谎。”
云为衫接过茶杯,脸色苍白,但也很平静。她看了眼宫子羽,抬手一饮而尽。很快,她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的人和物都仿佛有了重影。恍惚中,她又回忆起了在无锋的往事。
无锋训练室里,寒鸦肆和云为衫跪在地上,他们中间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云为衫晃了晃头,寒鸦肆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
“这就是暴露身份的下场,所以,最后关头必须自尽。若不能当机立断,则会受尽折磨,死也无门。”
恍惚间,云为衫又听见耳边响起了宫尚角冰冷的声音:“可以问了吗?”月公子点头。
云为衫四处观察,看了看宫尚角腰间的配刀,又看了看月长老腰间的佩刀,还有案上切割中药材的匕首……她摇摇晃晃地朝桌案上的那把匕首走去,却被宫子羽伸手拦住。
“怎么,你还想包庇她?”宫尚角问。
“云为衫是羽宫的人,也是我的新娘,要盘问,也是我来盘问!”
“好吧,那就请羽公子问仔细了!”
宫子羽站到云为衫身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看向自己。云为衫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宫子羽身上。此刻,云为衫的精神恍惚异常,目光几乎呆滞。
宫子羽看着云为衫的眼睛,问道:“你会伤害我吗?”
云为衫回答:“不会。”
宫子羽心头一热 ,他松了一口气,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你会伤害我的家人吗?”
云为衫依然回答:“不会。”
宫子羽的神色缓和,他显得很高兴。宫尚角却看不下去,起身道:“别总是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如果你不敢面对,那么我来帮你直接切入重点。”说完,他走到云为衫面前,拉开宫子羽,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无锋的人?”
云为衫瞳孔发散,感觉晕眩的感觉更强烈了。她又想起了自己在无锋对抗毒药的训练……
一缕白烟持续从香炉中升起,石室内烟雾缭绕。
云为衫双手捂着自己的头,看上去异常痛苦,她眼前的画面不断出现重影,耳鸣带来的声响让她很快神志不清。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重影中出现。那是寒鸦肆,他用一张浸湿的布捂住云为衫的口鼻,声音沉闷。
“告诉我,你是谁?”
云为衫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依然扛住了拷问,喃喃自语道:“我是……云家小姐云为衫,与无锋没有关系……”
云为衫晕了过去,模糊中,似乎一只手臂接住了她。
一盆冷水泼醒了云为衫,刺骨的水浇透了她全身,躺在地上的她浑身血污。
“做得很好,你是唯一能撑满两个时辰没有松口的人。”寒鸦肆给云为衫披上了一件御寒的披风。云为衫已经失去了部分意识,瑟瑟发抖。
寒鸦肆轻轻拍着云为衫的背,声音越来越小:“没事了,都过去了……”
迟迟等不到云为衫的回答,宫尚角再次厉声问:“你,是不是无锋细作?”
云为衫晃了晃脑袋,看了眼站在一边满脸担心的宫子羽,又把头转向宫尚角,看着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
宫尚角皱眉,静默了三秒,又问:“你是谁?”
“梨溪镇……云为衫。”
宫尚角沉默了,皱着眉头看了看宫子羽,又注视月公子片刻,猛地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月长老轻轻叹了口气,对宫子羽说:“药效一刻钟之后就会消失,你好好照顾云姑娘吧。”
云为衫的视线依然模糊,目光呆滞,她体内的寒毒却又发作了,全身开始发抖。宫子羽轻轻地把自己的外袍子披在她身上,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
宫子羽轻声说:“以后谁都别想再欺负你。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说完,宫子羽突然想起什么,他脸红红的,有些害羞地走到云为衫面前跪下来,看着她的脸,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带着隐藏不住的期待,一字一句地问:“你,喜欢我吗?”
云为衫怔了一下,眼神空洞、茫然。她停了很久,然后轻轻地开口回答:“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