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铁图赞赏的目光从那只手滑到对手的面孔，喉头微动。
“……你的剑可有名字？”
“剑无名。”金玉棠下意识答。
话一出口，她即觉懊悔，我嘴快什么，理他作甚。瞧向对手的眼神不由越发凶悍，尽管海拔较矮，仍自下而上地竭力冷睨着。
“废话真多。”她冷冷道。
阿木铁图莫名得了如此不客气的回应，亦有些后悔，悔在不清楚自己说错了什么，总不能她是对我有意见吧？应该不会。
他暗忖自己已尽力学得八分汉人的温吞守礼，只是碍于平素无人可供练习，难以实践效果而已，大抵是能讨汉人喜欢的。
念及此，他信心颇涨，决心再表现的好一点。
“秋天的草叶已经变黄了，你愿不愿意来我的王帐做客？”他含蓄道:“我换上了新的毛褥，十分柔软温暖，你来了就不要走了。”
汗王的汉语学习俨然是很有成果的，尤其话语中婉转未尽之处，连金玉棠都是慢了两拍才渐渐领会完全了他的意思。
她惊骇欲绝地瞪圆了一双眼睛。
“你、你……”她气晕了头，甚至咬到了舌头，疼地轻“嘶”一口气，痛骂道:“你寡廉鲜耻！”
汗王很遗憾地发现这个成语自己并未学到。当然，猜也能猜出来，这并不是什么好词。
他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好礼相待不领情，就不要怪我冒昧了。”
有如一只凶猛暴虐的野兽兀然撕去了外衣，冰冷的视线紧盯着猎物宝石一样闪亮亮的面孔。
……这是他的药、他的猎物、他的敌人。
阿木铁图从未如此战意勃发。
〔她可能会受伤。〕阿木铁图想。但没关系，他会小心不伤到她的脸。飞廉关时没有带走他，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
……
灰邙山、南湖、以及临时驻扎的小城。
乌昔剌展开地图，这三处地点被特意标出，在地图上组成了还算端正的三角。
驻扎地正南，是断马原。孤军困守的长福县没有拿下，白送了吴炳彪从断马原直调大军北上的粮草中转站。这条线路上粮草既充足，兵力也充足，主帅擅长守城战且以逸待劳的情况下，硬攻是不现实的。
故想南下，就要绕路选其他方案。
一走南湖，山谷易中埋伏；二穿灰邙山，地形更为复杂。
塔塔城距离尚远，纵然白履虹兵贵神速，也来不及阻拦，更有可能将兵力布防在连胡骑兵要进中原必渡的长河一线，据河而战。
白履虹……是个劲敌。
吴炳彪已然是难得的名将，然而白履虹打起仗来比他还要稳健，该凶狠的时候也更凶狠。不过有汗王在，一切都不成问题。
不止乌昔剌有如此信心，每一个草原人，都将阿木铁图视作无所不能的父母神明。他仿佛永远不会输、不会衰老、不会孱弱。
只是汗王似乎耽搁的有些久了。对方难道还有两把刷子吗？
再等两天吧，乌昔剌思忖，两天之后恐怕白履虹就要有动作了……想必汗王两天时间也能处理好那些小麻烦。
乌昔剌怀着小小的忧虑，一觉睡到清晨，还算镇定平静的心情至此戛然而止。
“镇北军的旗帜？”他震惊地跌落了手中的茶碗，不可思议地扬声道:“他怎么来的，飞来的吗！”
等等，重点不是这个，白履虹的镇北军是来了，可白履虹的帅旗呢？他人去哪里了？
——这是个陷阱。
几乎是同一时刻，白履虹孤身一人一枪，一往无前地奔赴了灰邙山。
三位当世绝顶的高手都不曾有遮掩气息的想法，故而气场征伐倾轧之下，这山林如同聚集了三个光辉炽热的太阳，连一片草叶，一朵野花都仿佛被晒得蔫蔫不乐，鲜少再听见一声虫鸣。
白履虹越走越深，见到的打斗痕迹也越多。毫无预兆的，他骤然挥枪横扫。
一点青翠光影势若流星，重重击上长枪铸铁的枪头，千钧力道震得白履虹手腕发麻，他定睛看去，暗器竟只是一枚玉器的寸长碎片。
像是金玉棠的玉环……有时他戴在脖子上，有时挂在腰间。
白履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会对无甚出奇的一枚玉环处处留心，感知里敌人正一步步逼近，他扫去心头沉重的阴霾，凛冽目光如刀似剑直指尽头那条小径。
一双半卷皮靴，赭色长袍及裸，极宽松，然而套在穿者昂扬的身量之上却相得益彰，他伸着修长结实的臂膀，单手拢着个人，像拢着一支新摘带露的山茶花。
黯红色的露水在他洁白纤细的花杆上细细流淌，他安静地闭着眼睛，微蹙着眉，神态不安。
“金玉棠？”
白履虹暗暗握紧了长枪，一时间指节用力到发白，枪尖一挑。
“放下他。”
阿木铁图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用连胡语作了淡淡警告。
“滚远点。”他心情好，也并没有感到冒犯，不太想杀人。
他当然察觉到了白履虹身上圆融而满溢的气息，半步大宗师又终究不是，狺狺犬吠罢了，再说直接点就是在找死。
“除非你有其他后手……”
话声突兀一顿。阿木铁图微怔，低头看去。
白履虹亦停下了手上微小的动作，下意识上前数步，“他……”
这场声势浩大但虎头蛇尾的秋雨已经停了，一地寂静无声，暗处似又有无限生机涌动。无声无息的细小气旋吹拂起青年孤零零一缕鬓发，摇摇晃晃，落在秀丽的鼻梁和淡色的唇瓣，轻柔的如同落下一个吻。
紧接着是第二个气旋、第三个气旋……连同青年的发带、襟口、衣摆处的云饰都生动起来，随呼吸韵律缓缓摆动。
一分一秒都在蜕变的更加狂暴的气旋终于彻底揭开了伪装，膨胀至百倍千倍大小，蔓延十丈远的触手贪婪地摧毁了触目所及的一切，两人合抱的树木都被余风硬生生拦腰折断，飞沙卷石，遮天蔽日。
而在身处暴风口的两人，姿态甚至是沉静的。
引发这一场骚乱的人仍安静地躺在汗王的怀中，长眉舒展，肌肤如玉，这一刻她看上去简直拥有着神性的美丽。
阿木铁图眼眸中闪着奇异的光彩，他双臂已被割的鲜血淋漓，仍恍若未觉，维持这紧紧拥抱的姿势久久不曾放手。
“你疯了？！”连白履虹都不得不形容狼狈地远远退开，忍不住嘶吼：“他在晋升——”
他显然没有得到回应，阿木铁图甚至觉得他吵闹，远远挥出一道掌风将人赶得更远了些。
白履虹直接被这毫无保留的一掌打出了灰邙山，他落地就干脆利落地吐了三升血，惊得设包围圈的部下们纷纷大呼小叫宛如他已经死了。
"……火铳手……和炮车！过两个时辰进山……"他挣扎起身，下了死命令：“保住威节将军，勿伤到他一根毫毛！”
……
原来这世上真正的高手，真的拥有移山填海之力。
赵柱跟随同袍们进入灰邙山时，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见了天翻地覆的地貌——仿佛天老爷伸下一只巨大的手来，随意在山头上搅了搅——灰邙山于是深深刻下了一圈圈深不见底的沟壑，原来的一座山，现如今成了丘陵，还是自挖了排水渠的！
这么说，那些什么剑断天南、掌分湘水，这些劳什子离谱传言都是真的喽！赵柱陷入了深深畏惧中，他咽了口唾沫，暗忖如果这一剑、这一掌落在他老家长福县，得死多少人？！
这还能算人吗，得是神仙了吧？神仙不得去他们该去的地方，比如天上或者世外洞天之类的……
在赵柱朴素的幻想中，阿木铁图很可能长了六只胳膊五个脑袋八条腿，并拥有血盆大口……总之是个很不好惹很掉san的魔鬼形象；至于塑造了灰邙山崭新风貌的小金将军，虽驰援救下了长福县，但赵柱倒是不曾有幸见到，毕竟小金将军连庆功宴都没办人就走了，自己人嘛，英雄好汉！赵柱有意识地控制了自己的想象力，觉得金将军至少也得是个身长八尺面色紫红或者眼眸碧绿，生带奇异之相的昂扬汉子，一拳打死老虎是小事，走路上不爽了顺脚也能踢个千斤重的大石头。
这么想，赵柱暗暗咋舌，金大将军这双脚怎么着也得穿个两尺长的鞋才比较合理，就是费料子哈。
赵柱的一番畅想很快遭遇了滑铁卢。
他先看见了心目中身长八尺的昂扬汉子，够挺拔、身板够壮实，就是穿着的衣裳感觉不太对，像是件破破烂烂的皮袍？
男子整条臂膀和大半个胸膛都袒露在外，蜂蜜色的光洁肌肤上覆了一层亮晶晶的汗水，其下包裹着流畅而蕴含力量的肌肉，其上细长如裂的伤口密密麻麻，但却并不显得虚弱，只有暴涨欲出的野性和危险。
金将军？不、不是。那人远远扫来的一眼，视赵柱等人若蝼蚁。金将军无论长成什么样子，都不该有这样的眼神。
与他对峙的另一人，赵柱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但这辈子他都不会忘怀眼前这一幕。
恐怖的剑影仿佛自苍天而来，横贯东西，高若山峦，势如闪电，余锋掠过这些士兵时却温柔的不可思议，像微风吹着落叶打了个卷儿，连衣角都不曾带动分毫。
金玉棠的控制力并不像是一个刚刚晋升的人，她堪称无坚不克的攻击力更不像——事实上，她更像一个奇迹。
自虞历三十四年以来，虞朝对连胡边境战事一转往日输多胜少的颓态，三十六年秋，被破例封为平王，时称“芳魂剑”的金将军终追回失土，破敌三千里至连胡白水城。
打疼了，才能乖乖坐下来听话。
同年冬，虞朝连胡正式开放互市。史记载虞朝末年，两国边境一带已新增大小城池上百座，数十万连胡人内迁，汉食汉语，几与汉人无异。
这一场广阔浩大的民族大融合最终奠定了一个现代国家的版图。人们再往回看，融合开端于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一个形象鲜明的将军。
“这也太假了吧，一剑斩敌尽万人……真当写武侠啊？”
“这可是虞朝正史记载……”
“夸张了夸张了，话说虞史本身就不够可信吧，我早就想吐槽了，只要提到那个人就一副狂热粉口吻，通篇彩虹屁。”
“那后秦史呢，当时连胡人编纂的吧？还写到他们汗王和金神存在某不可描述的极限拉扯的兄弟情……金神简直是个大写的杰克苏！”
……
金玉棠在系统空间内睁开了眼睛。
她最终死在了战场上，算是完美扮演了角色的结局，只是时间线推后了约有……约有几十年？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她心存侥幸。毕竟以前两次的经验，公司判定任务完成标准还挺宽松人性化呢。
在紧张的等待中，她听见了熟悉的智能语音。
【任务结算中……】
【ID:一零七】
【昵称:金玉棠】
【基础评分:60】
【反馈评分:90】
【综合评分:81】
【表现合格】
【评语:新的历史记录最高分！您实在是一个具有突破性和独创性的非常规演员，剧本凡响颇佳，公司认可您的努力，决定为您下发一笔奖金……】
金玉棠已经彻底晕陶陶了，她仿佛跌进了软绵绵香喷喷的棉花糖云朵里，一时快乐的找不着北。
人果然要自信一点。金玉棠乐观的想，不就是突破性和独创性嘛，原来自己以前就干的挺不错的……
而且重点是……81分就可以发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