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京中的陈文心,丝毫没有考虑到,太医们会不敢把金鸡纳霜给皇上服食。
她过于心急,忽略了他们的想法。
自小熟读医术,学习中医药材的太医们,本就对西洋的医药不屑一顾。
再看到那药没有任何中药味道,如何敢给皇上服食?
以至于药送到前线之后,陈文心收到了第一封吕宗的信,说的是药已收到,正在检验。
检验什么检验?
皇上的身子,还等得到你们检验完吗?
陈文心在宫中急得不得了,恨不得自己此刻就在前线,不顾太医们的劝阻,说什么也要把药给皇上硬喂下去。
她的身子越发沉重,每夜都从梦中惊醒,以为自己就要临产了。
待起身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这正是局势最为紧张的时刻,京中的矛盾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生产,给人以可乘之机。
陈文心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暗暗对腹中孩子道:“晚几天再出来,额娘拜托小阿哥了,晚几天就好。”
等到天明之时,她更衣上妆,一派肃然到朝廷上,丝毫看不出夜里独自一人的软弱。
朝臣们看见她每日上朝,都是盛装华服精神奕奕的模样,不禁有些佩服。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自入宫起就被皇上捧在手心宠着,何曾受过这样的累?
何况她还挺着一个,很快就要临盆的肚子。
不过不得不说,有她在朝中主持,政务处理得快多了。
这一日事毕,索额图不阴不阳地抬起头来。
“皇贵妃娘娘,按照您先前的话,后日还未有皇上病愈的消息,您就要公布密诏了。”
众臣心内皆是一惊。
索额图已经急切到,当着众臣的面毫不掩饰企图的地步了。
他这不是一心盼着皇上驾崩呢么?
陈文心一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总比暗怀心机要好。
“本宫说过的话,自然记得。若是皇上那边没有病愈的消息,后日早朝,本宫会命所有阿哥到朝上,众臣和阿哥们,同随本宫去开启密诏。”
她说的笃定,又让人好奇起来,到底密诏放在什么地方。
难道是太皇太后寝宫?
还是藏宝阁?
宝华殿?
陈文心听着底下众臣的猜测,只是笑着不开口。
任这些大人们怎么想,也是想不到密诏就在他们眼前的。
按照时间来推算,这一两日,前线的信报就应该传回来了。
吕宗应该已经给皇上服食过药了,皇上的病症不说痊愈,至少也该有些起色……
那就足以堵住朝臣们的嘴了。
站在底下的陈希亥若有所思,这些日子以来,他比陈文心还要恐慌。
就连手底下的侍卫们也都察觉了,像是暴风雨将至的平静,背后隐藏着惊涛骇浪。
让人惴惴不安。
暴风雨的中心,是翊坤宫。
陈文心像是毫无察觉一般,每日该吃饭睡觉都没落下,后宫交给德妃,她专注前朝政事。
只有夜深无人时,才会惊悸。
这一日下了朝,陈希亥脚步迟疑,最终还是朝后宫去了。
纳兰明珠远远瞧见,轻轻叹了一声,最终是没有跟上去。
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人定胜天,不能就这样跟着陈希亥这个直肠子,把纳兰家的荣耀系在这个老实人身上。
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陈希亥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他内心佩服万分,却不能紧紧追随。
他纳兰明珠,有自己的一套。
陈希亥自然是往翊坤宫去的,一路上侍卫宫人皆让行,都知道他是皇贵妃的父亲,哪有人阻拦?
早有小太监飞奔向翊坤宫去通报。
陈文心才从前朝回来,白露端上的一杯热茶尚未入口,便听见了陈希亥来见的消息。
她心中隐隐知道,陈希亥要和她说什么。
故而只道:“请进暖阁来吧,外头凉,去备上热热的参茶来。”
他年纪大了,上回郑氏进宫的时候和她提过,说是太医说年纪大了,浓茶要少喝些。
郑氏在家常常劝他少喝,陈希亥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
劝了也不管用。
陈希亥进来的时候,果然带着一身寒意。
不是秋寒,倒像是心寒。
白露亲自捧上参茶来,他喝了一口,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这是你们主子有身孕的人喝的,怎么给我也上这个来?”
白露笑道:“上回陈夫人来时说了,老大人已有春秋,要少喝浓茶。这参茶是补身子的,我们主子特特吩咐给老大人上的。”
陈希亥听过便罢,陈文心摆了摆手,让众人都退了下去。
“父亲这个时候前来,想来有什么要紧事说?”
“该说的,我不说,你心里也是有数的。”
陈希亥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他这个女儿过分聪明乖觉了。
从前看她吃喝玩乐,在后宫中风生水起,他心中为她的聪明乖觉而感到安慰。
及至皇上离朝,前朝后宫以她为中心,他才意识到这种聪明,并非是好事。
女儿家原就是该享福的,这些事情,不应该她来承担。
“父亲是说,索额图暗中联络满八旗手中有军权的大臣之事吗?”
陈希亥闻言吃了一惊,听她的口气,倒像是早就知道了。
“皇上并不是这么一走就罢了的,他也给女儿留下了一些东西。”
譬如探子。
陈希亥点了点头,“绿营那头有你大哥在,为父倒不担心。但是一旦两方对上,胜负难料。就算能胜,难保不被反咬一口担下骂名。”
毕竟大清还是满人坐天下,绿营是汉兵,怎么能和满八旗相比?
更何况……
陈希亥的目光扫过她的肚子。
她现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临产,万一宫中发生祸事,想逃都逃不掉。
索额图一干人若是以她来要挟,那他和宫中侍卫等,都得投鼠忌器,顾虑她的安全。
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父亲放心吧,只要吕宗那里不出什么岔子,女儿保证,皇上吃了金鸡纳霜一定能好。”
“你就这样笃定?”
“是啊,我有十成的把握。今日或者明日,前线一定会有信报传回。只要皇上安然无恙,我看索额图他们敢不敢犯上谋逆!”
索额图的倚仗,不过就是二贝勒登基成为新君之后,不会介意他这个从龙功臣用的什么手段。
但只要皇上没有驾崩,那就没有新君,索额图想要逼宫,就是一个死罪。
陈希亥舒了一口气。
“为父记得,你十四岁就进了宫,进宫不到两三个月,就晋升为常在。那时为父和你母亲常常纳罕,似咱们这般小户人家的女儿,皇上怎么就看上了?”
他说到这里,不由一笑,“一直到后来,你一路晋升,连为父也受到了封赏,我只当你进宫学会了那一套争宠使心机的把戏,没想到,你还是从前在闺中的性子。”
陈文心笑道:“瞧父亲说的,难道这后宫里,最得宠的必是心机最深沉者不成?咱们皇上可不一样,他不偏听偏信,自有一番见解。”
“是啊,皇上自是一代明君,他看人也通透,知道你不仅能做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宠妃,更有能做贤妃的胸怀。”
她聪明,率直,善良,对上不谄媚,对下不苛待,又有心怀天下的胸怀。
若不是她的大力促成,绿营根本不会有鸟枪队,科尔沁一战和雅克萨之战,根本不会那么顺利。
兵部直到现在,可能还没有专门制造枪炮的火器房。
这种眼界,让许多男子都得汗颜。
“为父生平最骄傲的,就是有你们这几个孩子。但是五个孩子里,最令为父骄傲的,还是你。”
陈文心一愣。
“我?女儿哪里比得上二哥,他战争沙场战无不胜,女儿只是在后宫中侥幸得皇上庇佑罢了。”
陈希亥摇了摇头。
“我们汉人讲究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小为父教子,总是把你忽略过去,没让你好好读过什么书。”
“直到你十四岁那年,为父身为二等侍卫,只要捐些银子,本可以把你从选秀的名单里划去的。可是为父囊中羞涩,不但没有把你的名字划去,还提早了一年送你入宫。”
这是陈希亥夫妇两,觉得最对不起她的地方。
汉人女子十五及笄,她那时尚未长成,心性稚气爱玩闹,偏偏生得一副好相貌。
这样的女子,在后宫之中便是人人妒恨的众矢之的。
陈希亥预见过这样的结果,还是送她进了宫。
那个时候,陈家实在是太穷困了。
“没想到你进宫之后,不但照顾好了自己,还接济家中银钱。为父把那一包散碎银两拿回家中给你母亲看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哭出声了。”
那个时候,郑氏和他说,她觉得自己是把女儿卖了,换回这十两银子。
陈文心听得眼圈泛红,忙端起茶盏来掩饰了一下。
“父亲说这个做什么?都是陈年往事了,女儿如今这不是好好的?咱们家中也好好的。”
“是啊,一切都是好好的。”
陈希亥言不由衷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