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大人们就来到翊坤宫前了。
他们面呈菜色,眼底黧黑,行动时手足僵硬,看起来像老坟里爬出的僵尸一般。
昨儿跪了整整一日还没缓过来,迫于索额图的淫威,和他们自己的某种站队心理,他们今日还是来了。
来是来了,等索额图一到,才发现今日的人数比昨日少了许多。
“怎么回事?乌尔亥呢?”
“乌尔亥昨儿回去就得了风寒,晨起我还去他家看过,裹了三四层棉被,病得在床上动弹不得呢!”
索额图冷哼一声。
就是没病的人裹了三四层棉被,那也动弹不得。
又朝后看了看,问道:“那雅克布呢?也风寒?”
一个知情人举起了手,“我知道,他那膝盖一到天凉了就疼,昨儿跪了一日今儿是起不来了。”
个个都说自己起不来了,要是翊坤宫现在宣称要公布密诏,他们准保跑得比兔子还快。
索额图气得不轻。
他都披星戴月地起来了,紧赶慢赶跑进宫来,这些人比他还尊贵吗?
形势比人强,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得罪这些人,只是心里暗暗记住了这些名字。
小样,等我的二贝勒登基了,有你们的好看!
于是在索额图带领下,稀稀拉拉的大臣们又跪下了。
那青砖地经过一夜寒霜的浸透,冰冷坚硬,膝盖一碰到就感受到一股刺疼。
真是苦不堪言。
一众大臣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只有索额图咬紧牙关,勉强支撑着。
翊坤宫里头听见门外的动静,一个小太监打着呵欠,上来打开了一侧的角门。
再朝着门外细看,嘴里喃喃着:“一,二,三,四……”
今日来的大臣少了一半,只剩下二十来个了。
这可是好消息,他得赶紧进去禀告桌公公。
小桌子听到风声,跟着那小太监一起到宫门处瞧了瞧,人数果然少了一半。
再看那些大人们的神情和眼色,心知倘若再跪一日,明儿来的人就更加不足为惧了。
他眼尖地发现,索额图的怀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
不禁失笑,这索大人不会真听了他的话,带了干粮和水来吧?
“你就在这看着这些老大人吧,有什么新的消息,你再来禀报。”
小桌子朝他吩咐了一声,便往正殿去了。
他放轻脚步朝里走,里头静悄悄地,到了寝殿外,只见白霜靠在门外打瞌睡。
他轻声唤道:“霜姐姐——”
白霜猛然惊醒,一见是小桌子,又把背靠了回去。
“主子还没醒呢,难得今日睡得好,千万别把她吵醒了。”
小桌子点点头,“平日无事的时候,主子都难得睡一个安稳觉。怎么这些大人们逼上门了,主子精气神还好了不少?”
白霜道:“咱们主子就是这个性子好,平日里待人温柔和气,真要有人想害她,她也能让人钻不到空子!这些大人们越是逼着,主子反而越有战斗力了。”
小桌子笑道:“这就是主子常说的,破罐破摔。”
“呸!”
白霜轻啐了他一口,“什么破罐破摔,破釜沉舟罢?”
不多时,寝殿之内响起珠帘琳琅之声,白露从里头走了出来,随后门外一众捧着盥洗物品的宫女鱼贯而入。
“呵——”
陈文心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朝着窗外一看,天气阴沉,秋意森然。
白露扶着她慢慢地洗漱完毕,又用了早膳,她才抹了抹嘴,喊小桌子进去。
“怎么样?今日还剩下多少大人在?”
“就剩二十来个了,主子不必担心,到明日估计就没几个人还会来了。”
陈文心轻笑一声。
“我担心?我才不担心呢。”
“自古文死谏武死战,他们身在朝野,遇见君王不平事理应进谏。若是君王不肯听,以命相谏也能留下一个千古芳名。但是咱们宫外这些人呢?”
她目露嘲讽,“他们进谏不是为我做错了什么,或是皇上做错了什么,而是想知道密诏的内容为他们自己谋利。这样的人,怎么会让自己死?好人不长命,他们……哼,遗千年。”
说得白露和小桌子他们都笑了。
“主子说得是呢,昨儿那些大人们走的时候,奴才胡说了一句让他们今儿带上干粮和水,今儿一看,您瞧怎么着?”
白霜听得眼睛都直了,“真的带干粮来了?我也要去瞅瞅。”
小桌子噗嗤一声,“索大人和其他几位大人,怀里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的是不是干粮。奴才让人盯着呢,一会子就知道了。”
陈文心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一群贪生怕死的人,也学旁人玩这套死谏的把戏,到最后苦的还是他们自己。
她倒不担心这些人,唯有一心牵挂着皇上那处。
希望那艘法国的船,能尽早靠岸……
与此同时,宫外的二贝勒府中。
少年的脑后梳着油亮的长辫,背脊挺直,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着。
小太监弓着背侍立一旁,看着他焦躁不安地徘徊,不禁出声劝他。
“贝勒爷,您就别转了。老大人他有分寸,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他说的还算委婉,要是让他说真心话,他必定要说,索额图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真的把自己跪死在翊坤宫外?
死道友不死贫道,就算翊坤宫外死了一片人,他索额图也一定是最后一个屹立不倒的。
二贝勒转过身来,满脸愠色。
“谁说我担心外祖?”
索额图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不是一无所知。
他想扶持自己登上皇位,不就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力么?
其中多少祖孙亲情,血脉相连,都是虚伪的屁话。
“我担心的是皇贵……皇额娘。”
小太监惊讶地瞪大了眼,没想到这种时候了,他最关心的人还是陈文心。
现在跪在冷地上吃风的可是索额图,陈文心好端端地在翊坤宫里拥衾围炉呢!
“她的身孕眼看要足月了,外祖他们这样步步紧逼,把人逼出个好歹来怎么好?”
怀着身孕的人本就体弱,她还要费心管理宫里内外,还要担心前线的战况,皇上的身体……
二贝勒气得一拍桌子。
他真不希望索额图这个时候去逼迫她。
但他没有办法。
索额图是为了他的将来在争取,他的太子之位刚刚被废,那道密诏里的人选绝不会是他。
如果不抢先一步,那他就得眼看着大好江山落入其他兄弟手里,他自己,则一辈子只能屈居于一个小小的贝勒府,无人问津。
这种被冷落的感觉,他尝了几个月,就已经受不了了。
太难熬。
难熬到庭院里的枫叶红了几片,他几乎都能数清楚。
他只能寄希望于索额图,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那个位置夺到手。
索额图不是只会在翊坤宫外跪求而已。
他的手下,再加上佟国维的,至少还有一万的兵士。
佟贵妃曾是他的养母,虽然没什么感情,但是佟国维在朝中已经没有关系亲厚的皇子了。
他人在边关,鞭长莫及,只能将希望托付给索额图和二贝勒。
他们也承诺了他,一旦二贝勒登上皇位,必定追封佟贵妃为皇后,许佟佳氏一族仅次于赫舍里一族的荣耀。
合两族之力,一旦到了危机关头,想逼宫夺权,还是有胜算的。
他现在只能等,慢慢地等。
只要那道密诏拿出来,想办法把那个人改成他的名字,那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登上金龙椅。
到那时……
他冷冷地勾起唇角。
到那时一切都由他说了算,追封不追封佟贵妃,还两说。
“贝勒爷,不好了!”
门外一个属下赶进来,到二贝勒面前打了一个千儿。
“今日好些大人都宣称病重不起,奴才走访了几家,十亭倒有五六亭都在家养病。索大人倒是一早就进宫去,只怕气势又比昨日输了一截。”
进宫的人变少了,这是二贝勒早有预料的。
没想到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他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担忧。
欢喜的是,陈文心一贯如此聪慧果断,她一眼看穿了索额图等人的意图,知道他们不敢真的以命相谏。
这样的她与别的女子都不同,坚韧而耀眼。
担忧的是,索额图这个逼她交出密诏的法子看来是行不通了,接下来还要再想别的办法。
要是她始终固执己见不肯交出密诏,一定要等圣驾驾崩的消息传来才肯交出来呢?
倒是尘埃落定,密诏一打开,众臣就会奉诏拥护新君登基。
到时再想改变什么,那就是谋逆、篡位。
一切就不同了。
不,他不能让自己成为爱新觉罗子孙中,第一个谋逆篡位的人。
成则罢,不成,千古骂名,任人唾弃。
他是皇上唯一的嫡子,爱新觉罗和赫舍里氏的血脉,怎能狼狈若此?
想到这里,他的心肠硬了起来。
“去告诉外祖,他们一定要撑下去。就算死一两个人也不打紧的,务必要让密诏在皇阿玛驾崩之前,提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