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透过窗格,投在室中摆了满地的冰山上,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气。
一群宫女嬷嬷跪在这些冰山的空袭之间,时不时打一个冷颤。
她们面上带着虚伪的哀泣,又恨不得佟贵妃早些死,省得她们跪在这浑身抖索。
便是不被这大块大块的冰山冻着,也会被佟贵妃的脸吓死!
床上的佟贵妃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忽然,她从床上猛地坐起,将离她最近的几个宫女吓得大叫!
“都出去,滚出去,再抬冰山来!”
声嘶力竭,如同棺材里翻身而出的骷髅。
她浑身干枯嶙峋,几乎连知觉都没有了,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更多的冰山。
仿佛这满室的冰山,根本解不了她的热。
大嬷嬷抬头看了一眼,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便对底下使了一个眼色。
底下宫女嬷嬷们抱头鼠窜,一下子全都跑了出去,大嬷嬷也跟在身后出去了。
佟贵妃静静地躺在床上。
人都出去了,凉气似乎更足了些。
她侧耳倾听,院外很静,没有脚步也没有说话声。
不禁对着梁上冷笑了一声。
那些嫔妃最会拜高踩低,如今都捧着勤妃去了,连她要死了都不来看一眼吗?
就连她的族妹小佟佳氏,都没个踪影。
皇上呢?
想到皇上,她艰难地抬起身子,想朝外头看一眼。
皇上对她还是有情意的,这些日子,皇上待她的态度已及与从前不同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赶来见她最后一面的吧?
哪怕她最后的计策没有成功,陈文心没有滑胎,只要皇上来看她一眼,她便死而无憾了。
皇上会来吗?
她觉得有些疲惫,想合上眼,又迅速地睁得大大的,瞪着梁上。
她不能合眼。
合上了,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她就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再等一等,皇上一定会来。
她回想起进宫那年,她还是豆蔻少女,看着少年英俊的皇上,每每面红。
彼此她也娇俏艳丽,他也曾怜惜爱护。
那是最初、也是唯一美好的时光。
那年后花园的牡丹开得很红,皇上也曾随手摘下一朵供她赏玩,让她欢喜了好几日。
因为这后宫之中能配得上牡丹的那个女子已经不在了,那红艳的牡丹,给了她无限对后位的遐想。
然而这遐想,终究成空。
她从进宫起就是佟贵妃,她到死的这一日,还是佟贵妃。
嫔妃若无大过,死后都会被追加一级封赏。
她希望皇上能以皇后的名义追封她,而非皇贵妃……
意识渐渐地涣散,院外仍是寂静无声。
佟贵妃终于放弃了抗争,慢慢地合上了眼。
她太累了,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等皇上了。
皇上为什么不来?
难道他不知道她要死了吗?
还是又被勤妃那个小狐媚子绊住了?
意识渐渐模糊粘稠起来,似乎沉进了一汪幽谭之中,冰凉黑暗。
她觉得浑身发冷,冰山的寒气一丝丝钻进她的肌肤,让她冷得像要撕裂一般。
她张大嘴喊着,却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喊声——
远远的,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
花旦娇嫩的声音,唱着一曲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
冰水融化之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阴冷空旷的寝室中,只有大床上躺着一具女子的尸体。
太监毫不避讳地将手伸到她鼻子底下,察觉不到任何呼吸之后,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外大呼——
“贵妃娘娘驾薨了——”
长长的尾音,是一个后宫女子一生无人倾诉的悲剧。
观澜榭中。
小李子从太阳地下快步赶进去,皇上和陈文心都坐在榻上,彼此无话。
“怎么样了?”
小李子拱手答道:“回皇上,回娘娘,贵妃娘娘驾薨了。”
皇上闭了闭眼,似乎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应对的话语都在他心中盘算得清楚。
“以贵妃的仪制准备丧礼吧。”
小李子有些惊讶,只是张了张嘴,很快又恢复了神态。
“是,奴才这就去内务府传话。”
小李子说罢又朝外走了,到门外廊下的时候,小桌子递了一碗酸梅汤给他。
“哎,多谢桌公公。”
小李子忙接过碗来,触手冰凉,竟是冰镇过的。
一碗下肚暑热之气全都散了。
小桌子摆摆手,“我们主子爱喝这个,多得是,客气啥。怎么着,要去内务府吩咐后事了?”
“可不嘛,皇上有旨,按贵妃的仪制办。”
小桌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李子已喝干了碗,朝他手里一塞,急着赶了出去。
怀里抱着碗的小桌子一愣。
这可是主子第一次猜错事情。
她说,佟贵妃若是死了,皇上看在佟佳氏的面上会追封她为皇后的……
想着想着他傻笑了起来,贵妃好啊,按贵妃的仪制办最好了。
要是追封皇后,那主子可多委屈啊!
屋里,陈文心劝着皇上,“但凡嫔妃没有大过,驾薨之后丧礼都要加封一级来办,佟贵妃这……”
在小李子来传话之前,她就费尽口舌劝皇上去看佟贵妃一眼,免得落人话柄说皇上刻薄寡恩。
皇上一向愿意听她的意思,这回却是怎么劝都不肯去见佟贵妃。
“她挑唆太子对你下药,谋害皇嗣,离间朕和太子的骨肉之情。这等大罪,还算没有大过吗?”
陈文心无话可答。
这的确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并没有摆到台面上来。
——也不能摆到台面上来。
世上除了议论佟贵妃刻薄歹毒,也会议论皇上的后宫不宁,到时天家的颜面何存?
不给佟贵妃追封,这就是皇上的态度了。
陈文心对皇上反常的坚定感到讶异,同时,又有一丝甜蜜的喜悦。
这喜悦之后,是另一种透彻的觉醒。
她清楚地记得,在历史上,佟贵妃临终被封为皇后,便是大清有名的“一日皇后”——孝懿仁皇后。
她只当了一天的皇后,次日就病终了。
而现在,佟贵妃死了还是贵妃。
历史发生了改变。
她最后试探了皇上一句,“若是佟国维到御前来闹呢,皇上也不理会吗?”
“不理会。”
皇上眉头一抬,“敢闹,朕就让他滚去准格尔打仗!”
佟贵妃的灵停在园中偏僻的佛堂中,格外冷清,少有人至。
陈文心因为身怀有孕被皇上拘着,正好她也不想到佟贵妃灵前哭去。
有她这个“表率”,底下的嫔妃越发肆无忌惮,爱去不去的。
嫔妃们尚且如此,奴才哪有不跟着见风使舵的?
故而佟贵妃的灵前几乎不成样子,白烛也有一高一矮的,灵幡都未必齐全。
数内务府的人最会见风使舵。
佟贵妃驾薨而没有加封,必然是犯了什么错,皇上才这么不给脸面的。
皇上不给脸,勤妃又是对头,那他们这些奴才何必给佟贵妃一个死人尽忠?
得,皇上不是要节俭出军饷来吗?佟贵妃的丧仪也该节俭节俭。
于是停灵过半个月到了出殡那一日,众人一看,不胜唏嘘。
佟贵妃进宫十几年了一直是贵妃的位分,连个封号都没得,想不到人死了,待遇还不如在世时。
虽然仪杖齐全,符合贵妃的位分,用的东西却不是旧的就是次的……
只怕是一个妃位驾薨的仪杖,都比这好上许多。
众人看一看就过了,如今黑龙江那里要和沙俄打起来了,准格尔也蠢蠢欲动,谁有空关心你一个毫无建树的贵妃?
你是治理后宫有方呢,还是才比班昭貌塞西施呢?
都没有,那谁会记得你。
佟贵妃的丧仪置办完后,像是一口闷在心中许多年的恶气终于出去了,众嫔妃们都欢喜了起来。
偶有相见,虽不能做到姐妹情深,也能像个多年老友一般谈谈天气,唏嘘一番佟贵妃。
这样几日下来才发现,没了佟贵妃,后宫嫔妃之间还是很和谐的。
唯一受宠的陈文心人缘好的没话说,又被皇上保护得密不透风,让人插不进手,她们早就歇了争宠的心了。
这个时候,大格格的一封家书,打破了园中的宁静——
出嫁公主的家书,照例是该送到皇后手中,宫中无后,陈文心就担起了这个职责。
没想到报信的太监说,皇上将大格格的家书留在了前殿。
难道信中说了什么与军情相关的事么?
陈文心挺着肚子,自己不方便出门,便让小桌子去前殿打探消息。
皇上说提到了些许准格尔的风土人情,想和大臣们商议一番,或许会对战事有所帮助。
一孕傻三年的陈文心就这样被糊弄了过去。
实际上,那封家书皱成了一团,被皇上用力捏在手中,捏得指节发白。
好个葛尔丹,他知道大清派兵与沙俄一战,想趁乱入侵。
他很懂得上兵伐谋的战术,在开战之前先寄了这么一封所谓的、大格格的家书回来——
实际上,这是葛尔丹的宣战信。
信中道,只要皇上把勤妃送给他,他愿意罢兵三十年。
他想激怒皇上,让他在愤怒之中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可皇上是谁?
他是八岁登基,诛鳌拜定三藩的康熙,早已练就一颗临危不乱的心。
他不会动怒。
他会让大清的铁蹄踏上准格尔的土地,割下葛尔丹的人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