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畅春园的正殿暖阁里接见准格尔部的使臣,只见五个装束差不多的高大男子走进来,身上都穿着厚厚的蒙古袍子。
四人在后,一人在前。
皇上细看那为首的男子,只见他高大结实,面皮黝黑。
头上戴着尖顶绣图腾的青色蒙古帽,肩上挎着的褐色皮毛像是黄狐又像是獐子。
看起来其貌不扬,眼睛里却含着明亮的光彩,一张嘴说话牙齿洁白与肤色十分不衬。
那男子自称木塞,是准格尔的一名武将。
他带着手下,不卑不亢地向皇上行臣子之礼,又代为转达首领葛尔丹的问候。
行礼完毕,皇上给众人赐座赐茶。
木塞献上准格尔部的贡品礼单,皇上略看了几眼,见贡品十分丰厚。
牛羊和各类野兽的皮子众多,还有肉干和奶酪这些。
皇上见礼单虽多,竟然一匹骏马也无,不禁发笑。
“今年准格尔大丰收,送的贡品也多了许多。牛羊多啊,但你们的骏马都哪去了?”
木塞似乎早有准备,站起来对皇上一手抱胸道:“皇上,想必您也知道。土尔扈特部侵占我们准格尔部最肥美的草地,我们的首领葛尔丹是个英雄,他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成吉思汗的后代是不会任人宰割的,所以我们发动了战争,向土尔扈特部讨回了领地。在战争中马匹损失太大了,所以没有骏马能敬献给皇上。葛尔丹首领对此很是遗憾,所以多多地添上了牛羊来向皇上致歉。”
这个木塞看起来是个寻常的蒙古汉子,说起话来竟然一点儿也不坦诚,比纳兰明珠还狡猾。
明明是准格尔部侵占了土尔扈特部的领地,土尔扈特部力量微薄,一直忍让。
羔羊的忍让没有让狼崽子见好就收,反而变本加厉,导致土尔扈特部灭族。
皇上看着那张丰厚的礼单,那些牛羊里,也不知多少是准格尔部的,也不知多少是他们从土尔扈特部抢来的?
借花献佛,葛尔丹干的可真是好事!
还说什么马匹在和土尔扈特部的战争中损失过多,哪怕真的有损失,从土尔扈特部抢来的也补得上这个数目了。
不肯敬献马匹,很显然是在为了和大清一战做准备。
和草原骑兵打仗,马匹是万万不能少的。
葛尔丹自然要把好马藏着,留着充实他自己的军备。
皇上心中冷笑,这个狡猾的葛尔丹,他以为蒙古只有准格尔部有骏马吗?
皇上的手中还有蒙古的各大部族,每一个部族都有良马,不输于准格尔的马。
他面上只是微笑着,“是吗?朕怎么听土尔扈特部的首领说,是准格尔部先侵占了他们的领地?”
方才还能言善辩的木塞惊讶地瞪大了眼,“土尔扈特部的首领?他是什么时候和皇上说的?”
土尔扈特部的首领早就被葛尔丹一刀砍死,人头滚到草原上不知哪个角落去了。
他怎么能有机会去和皇上说话?
皇上看着木塞的惊愕神情十分满意,“新任的土尔扈特部首领,是已故老首领的长子兼世子。朕正是听了他的陈述,才给葛尔丹去了书信。”
木塞一下子明白了皇上说的是什么人,土尔扈特部被灭族了,唯一的活口就是那个去了科尔沁觐见皇上的世子。
他不得不心惊,灭族灭不干净,是草原部族最最忌讳的事情。
一个被灭族的部落唯一的活口,他身上承载着整个部族的仇恨和愤怒。
在草原的传说中,这样的人,身上会充满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终有一日,会向给了他灭族之痛的准格尔部报仇的。
皇上不打算就此话题深究下去,再说下去,那就成了向准格尔部兴师问罪了。
葛尔丹派人送了贡品来,又按照皇上的意思暂时没有再对周边部族发起侵略,这是对皇上的示好。
他也不想在准备不够充分的时候和准格尔部打仗,葛尔丹示好,他就得收下。
“你们西蒙古的天儿冷不冷啊,使臣到了京城还习惯么?”
皇上岔开了话题,又说起了关怀的话。
木塞也知道继续纠结于土尔扈特部活口的事情没有意义,他这次是来向皇上示好的,不是来诛杀余孽的。
“草原上比京城更冷,我们到了京城都习惯,并不觉得很冷。”
木塞从善如流,和皇上说起了这些场面话。
皇上点点头,“你们既然来了,就在京城多住几天,看看中原的风光。朕也喜欢草原的风光啊,想必你们的草原也有科尔沁草原那么美。”
皇上这一番感慨显得话中有话,好像在说他想征服准格尔草原,然后像游览科尔沁草原一样游览似的。
木塞觉得不舒服,便把话岔开道:“皇上,我们这次来,还要替葛尔丹首领向皇上提一个请求。”
皇上挑眉,原来葛尔丹借花献佛还不够,还想拿这些贡品跟他要东西?
蒙古人最喜欢江南的那些丝绸瓷器,每年皇上也都会赏赐这些东西给蒙古各部。
今日木塞特意提出,还是葛尔丹的请求,想来不是这些寻常玩器。
“哦?葛尔丹想向朕要什么东西呢?”
木塞从座位上站起来,郑重地行礼道:“我们的首领,希望能求娶大清的公主,永结为好。”
他行着礼,说的也是请求,皇上愣是没从他眼中看出求人的态度来。
他总觉得,木塞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代表葛尔丹的态度。
葛尔丹对皇上表面上称臣纳贡,恭敬听话,实际上,他还是一头狼。
一头你摸着他的脑袋,他摇着尾巴,但还是会忽然咬你一口的狼。
木塞的眼神,就是狼的眼神。
大清的公主下嫁蒙古和亲也是极寻常的事情,以准格尔部的实力,求娶一个公主也不算过分。
然而,准格尔部野心勃勃,皇上预感他们和大清之间是终要一战的。
把公主嫁给一个有不臣之心的部族,无异于羊入虎口。
那些公主是皇上的女儿、侄女,把她们嫁到臣服的蒙古部落去尚且有些不忍,何况是准格尔部呢?
他眸子微眯,借以掩盖眸中瞬间迸发的杀意。
那股杀意转瞬即逝,待木塞抬头细看皇上神色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淡然的笑意。
“公主下降,事关重大。朕须得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不能表现出来,不能直接拒绝。
只能说要考虑考虑,暂且搪塞过去。
木塞听了这话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躬身行礼,“皇上,请问今日在园中穿着红色衣裳,和皇上的五阿哥玩耍的是哪位公主?”
木塞的意思很明显,他希望替葛尔丹求娶这位红衣的公主。
他在园中一见陈文心,便觉得失魂落魄。
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这样鲜艳俏丽,仿佛是从长生天的座下飞到人间的神女。
哪怕她不是皇上的公主,只是个普通的官宦小姐,他也想要。
皇上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满园子里还有谁穿红色衣裳,还和五阿哥玩耍?
这个木塞想来进来的路上见着了陈文心?
一旁坐着的鸿胪寺卿听了这话,吓得命都去了半条,连滚带爬地跪地向皇上请罪。
“皇上恕罪,准格尔使臣进来的路上见着勤妃娘娘和五阿哥,怕是误以为勤妃娘娘是……”
木塞听到鸿胪寺卿的话,不禁深感失望。
原来那个红衣的女子,是皇上的嫔妃……
他在原地愣神,直到身后的属下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才反应过来。
“皇上恕罪,我并不知道那是娘娘,还以为……”
还以为是个公主,是可以求娶的对象。
皇上这下绷不住了,干脆把对准格尔部想求娶公主的怒气都摆到了面上。
反正是木塞先行无礼的,皇上动怒也是应该的。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准格尔使臣也太不知礼数了,慢说求娶公主朕还未必答应。你竟敢还挑起了人来?挑到朕的嫔妃身上了,好啊!”
木塞自知理亏,他原是一时迷了心神,才在皇上面前落下了把柄。
“是臣失礼了,我们首领的请求,还请皇上好好考虑考虑。”
而后木塞等人行礼告退,只留下皇上和那个鸿胪寺卿。
皇上没好气地对他道:“你们在哪里遇着勤妃他们的?木塞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他忙详细回禀皇上,皇上听见说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并没有冒犯到陈文心,这才罢了。
木塞一行人离开畅春园,到京城的驿站中休息。
一个属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首领,你若是喜欢那个红衣女子,管她是不是皇上的嫔妃,咱们抢了人就跑!”
木塞,不,是葛尔丹。葛尔丹摇头叹道:“你以为大清皇上身边的侍卫都是吃素的?咱们抢不到,抢得到也不能抢。咱们是来示好的,目的就是让大清皇帝放松警惕。”
另一个属下道:“咱们蒙古人看上的女人,一向是靠抢来的!那些公主再尊贵,也没有首领真正喜欢的女人强!”
葛尔丹挑起唇角笑道:“你忙什么?等我们扩大草原上的领地,像成吉思汗那样统一整个蒙古。然后攻进紫禁城,坐拥天下。到那个时候,还怕那个女人不是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