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心的猜测是对的,没过两日,卫答应果然又来了。
这回陈文心单独接见了她。
只见卫答应躬着身子从门外走进来,穿着一身烟青色夹绫袄子,半新不旧。
她头上梳着规规矩矩的两把头,簪了两支素银簪子,上头一并连宝石珠翠俱无。
腰上倒挂了一个别致的荷包,看起来绣得很用心,只是料子普通了些。
她面色微黄,低眉顺眼,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去。
“嫔妾请勤嫔娘娘金安。”
陈文心端坐上首,眉眼含笑地扫了她一眼。
“起来罢。”
看卫答应这一身打扮得,就连宫中稍有些体面的宫女都比不上。
只看站在近处的白露,便可见一斑。
就白露手上戴的那一个黄琥珀戒指,就比卫答应这一身都昂贵了。
卫答应起身,背还是躬着。
“谢娘娘。”
陈文心倒不觉得以卫答应在宫中多年的积累,会连宫女都比不上。
恐怕她是特意装扮成这么一副可怜样子,到自己面前来博取同情吧?
陈文心暗自嗤之以鼻,从前卫答应要站在她的阵营底下,她只想着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但她一直是不喜欢卫答应此人的。
失宠一事更让她明白了,卫答应的确不是个好人。
没想到,她竟然能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卫答应找本宫有什么事情吗?不如早些说了,本宫还要去乾清宫练字呢。”
陈文心从袖中掏出怀表来,作出一副要出门的不耐烦模样。
卫答应见她一身打扮整齐,方才进翊坤宫之时,她也看见撵轿备在门外。
看来陈文心的确是要出门。
这满宫里,能够随时去乾清宫见皇上的,也就只有陈文心一个人了。
有时是伺候笔墨,陪皇上看折子。
有时是皇上亲自教导,让她在乾清宫练字。
有时是阿哥们齐聚乾清宫,听她讲解算学题目……
要么是皇上待在翊坤宫里,要么是陈文心到乾清宫去。
这偌大的后宫,仿佛就只有一个勤嫔,一个翊坤宫似的。
卫答应压下心中那股不痛快的感觉,再度下拜,“嫔妾特来给娘娘请罪,求娘娘饶恕嫔妾。”
“哦?你犯了什么事儿呢。”
陈文心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就好像来找她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犯错自首的嫔妃。
而不是曾经依附于她的人。
卫答应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懊悔,“嫔妾辜负娘娘的庇护,在前些日子娘娘遭受灾难之时,未能尽绵力帮助娘娘。”
她说到后头,隐隐有了哭腔,“嫔妾人微言轻,娘娘是知道的。在当时那个局面下,嫔妾的身份只能想着自保罢了。”
陈文心见她低着头,便白了她一眼。
反正她也看不见。
她的身份,她什么身份?
难道她还想说,身为自己阵营下的人,她受到自己的连累了吗?
若说章常在和德嫔被自己连累还有可能,章常在跟她最为要好,德嫔又位高有子。
可她卫答应呢?
与自己并没有过多亲密接触,根本还算不得是她这一党。
只是卫答应表达了依附的意思,而她暂时没有拒绝而已。
一个位分极低、毫无宠爱的嫔妃,根本不会有人把她放在眼里。
卫答应居然好意思说,她怕受自己连累,所以一心自保?
自保也不是去巴结永寿宫那样自保吧?
陈文心不想搭理她,这个卫答应虽有些头脑,终究不是善类。
在这种人身上,不值得她浪费心思。
她不耐烦道:“患难见真情,谁待本宫是真心实意,本宫心中有数。”
“娘娘,嫔妾当时还受那个废妃博尔济吉特氏的威胁,怎么敢维护娘娘你呢?”
卫答应自知三言两语缺乏说服力,自然要抛出更有力的证据来。
陈文心微微蹙眉,“她威胁你什么?”
卫答应徐徐道来,“是这样的,娘娘受佟妃娘娘罚跪在大雨中那一晚,嫔妾正好有个亲戚孩子在清华园正殿附近当值。她告诉嫔妾,废妃博尔济吉特氏在正殿之中驱散了所有宫人,自己进去了。”
“因为皇上当时不住在正殿,只是白日偶尔接见朝臣所用。所以宫人们都照办了,谁也不知道她在里头做什么。”
“嫔妾这位亲戚孩子便偷偷去看,看到娘娘您从正殿冒着雨冲出来。还看到殿中的废妃……”
卫答应抬头看了陈文心一眼,似乎有些难以说出口。
“看到什么了?”
“他看到,殿中的废妃,身上寸缕未着。”
陈文心早就预料到了,以玉常在的心机,她自然会考虑到万一陈文心进殿查看该当如何。
“谁料他一时见着废妃这幅样子,吓得踩碎了檐下的一块瓦片,被她抓了个正着。”
“那孩子年纪小,被废妃抓来一通吓唬,就把嫔妾招供出来了。当时的废妃还是宠妃,她来威吓嫔妾,嫔妾吓得都不敢出门。”
卫答应说得有声有色,神情还带着些害怕。
可玉常在已死,现在是死无对证,陈文心也无法考据她说的是真是假。
假如那夜的事情真的被卫答应的人看见了,玉常在威胁她不让她说出去也是合理的。
就算卫答应说的是假话……
那又怎样?
她本来就是要给卫答应一个台阶下,然后许她好处。
在年后皇上晋封她的时候,让她以为是自己一力促成她的晋封。
只要卫答应为了感激她而不投向佟妃她们的阵营,那就够了。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陈文心淡淡地勾起嘴角,“行了,起来罢。本宫信你便是了。”
卫答应松了一口气,好歹让陈文心相信她了。
其实那夜她那个亲戚孩子见着玉常在的事是真,被玉常在发现是假。
那夜的大雨倾盆,就算真的踩碎瓦片,也不见得会被听见。
就算被听见,就凭玉常在那几个人,赶出去也追不上了。
他那个亲戚孩子事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卫答应,卫答应前后联系起来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可当时是玉常在得宠陈文心失宠,她把这事抖落出来又有什么好处呢?
所以她当时听过并没有采取任何动作,没想到能在现在这个时候换回陈文心的信任。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卫答应抹着眼泪儿,可怜巴巴地从地上站起来。
“嫔妾多谢娘娘谅解。”
陈文心演戏演到底,“哼,本宫还以为你当真投靠废妃那边,就忘了你先前对本宫说过的话了。既然是这样,你不该早来和我说?”
她一脸,你早来和我说我就狠狠整治一番那个废妃的表情。
卫答应见状劝道:“如今废妃已死,娘娘何必生气呢。娘娘的二哥骁勇善战,此番讨伐科尔沁,必能带回好消息来呢。”
陈文心叹了一口气,“唉,本宫不求哥哥能立赫赫战功回来,倒是那达忓尔王爷主动认罪投降得好。”
卫答应面上附和着,“是啊是啊,娘娘二哥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她嘴上附和,心里却对陈文心的想法不屑一顾。
蠢材,达忓尔王爷反抗才好呢,不反抗你哥哥哪来的战功?
有了战功,才能一荣俱荣地让陈文心在宫中的地位提高。
自己跟在她手下,她的地位提高了,自己才能得到更多隐蔽。
只是当着面她不便反驳陈文心,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不过打起来也好,娘娘的二哥骁勇善战,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凯旋而归的。”
陈文心何尝不知道卫答应的心思,看来她和宜贵人一样,都是为着自己的荣华不顾家人安危的人。
这更让她确定,卫答应这样的人,无论如何只能敬而远之。
她聪明,有脑子。
这种聪明如果用来对付自己,无疑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现在陈文心借花献佛,用皇上的恩典来对卫答应施恩。
笼络住她,不让她针对自己便可。
至于真正视为朋友,陈文心是万万做不到的。
陈文心假装对卫答应的恭维很开心,一扬眉道:“本宫的哥哥自然是好的。对了……”
她看向卫答应,淡淡道:“本宫为章常在向皇上请了晋封,虽不十分准,也有九分了。”
“你从宫女熬到答应,也有许多年了吧?本宫瞧着皇上的心情,也替你提一提罢。”
这话正是卫答应所期盼的,没想到陈文心竟然真的愿意帮她。
卫答应忙跪下磕头,“嫔妾多谢娘娘,日后必然以娘娘马首是瞻。”
陈文心对着白露使了一个眼色,白露上前去扶起卫答应。
卫答应惶恐地避开,“怎能有劳娘娘跟前的白露姑姑亲自搀扶呢。”
都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卫答应就是这宫里主子的尾,白露则属于奴才的头那一拨。
卫答应的地位,的确还不如白露这样有体面的宫女。
她见着白露,还要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姑姑。
陈文心微微一笑,“好了,你去罢。本宫也要去乾清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