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宗走过寝室中那面屏风,看到一张高大华丽的绣床。
那床上的帐子柔顺地垂下,垂在半只纤细莹白的手腕上。
白露上前,把垂在陈文心手腕上的帐子往里一拂,她的整只手腕都露了出来。
吕宗告了一声罪,上前在她手腕之下垫了一块腕枕。
他的手指刚刚搭上她的脉搏,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他手心挠了一下。
吕宗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陈文心那足有一寸长的尾指指甲。
敢情她没有昏倒?
她以指在吕宗手心划了几道痕迹,吕宗会意,又再次替她把了脉。
待他走出屏风,皇上早已不耐烦了。
“把个脉也这样久,她到底怎么样了?”
吕宗不慌不忙,按照陈文心在他手心写的字回答皇上。
南巡路上勤嫔娘娘对他照顾有加,从未嫌弃过他容貌丑陋,而像皇上一样拿他开玩笑。
他心里感念,替她说个小谎话也不算什么。
何况这也不完全算是谎话,半真半假吧。
“回皇上,勤嫔娘娘南巡之中感染风寒,又一路奔波劳累,未曾调理好身子。如今是气急攻心,引发了旧症。”
他又对白露道:“敢问姑娘,娘娘近日是否长日倦怠,不思饮食?”
陈文心怎么会不思饮食?
她一向最爱捣腾吃食,总是变着花样叫小厨房弄些新鲜的。
只要做的是她喜欢的菜肴,她能把每一道菜都吃个七七八八。
她怎么会不思饮食呢?
白露道:“回太医,正是如此。我们主子近日有时连午膳都不用,只吃些果子就说饱了,送上去的膳食没动过筷子就赏给底下人了。”
白露这么一说,皇上怒声道:“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当的,主子使性子,你们也不劝着么?”
白露噗通下跪,话里带着哭腔,“皇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还在皇上身边的玉常在,又把话吞了回去。
自家主子要面子,在外人面前半点示弱都不肯,她可不能当着主子的面给她丢人。
虽然主子现在晕倒了。
皇上扭头对玉常在道:“今儿是惠妃寿辰,你还不曾给惠妃拜寿罢?”
这话就是让她出去的意思,玉常在识趣地福身行礼。
“臣妾先行告退。”
她转过身去,面上露出了阴冷的神情。
玉常在一走出,皇上对着地上的白露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回皇上,主子近日心绪不宁,所以饮食不振。奴婢不是推卸责任,实在是劝过主子的。”
“有一回劝急了,主子勉强进了一碗红枣香糯粥,晚间就吐了出来。”
白露抬眸望着皇上,满眼的欲说还休。
他明白了。
陈文心面上展现给众人的,是她毫不在意,淡然冷静。
实际上,她的心里是跟皇上一样痛苦的,甚至远胜于他。
皇上这才知道他是自误了,一心想惹怒她,想让她在意。
其实,她本来就很在意。
皇上后悔了起来,他不应该这样做的。
今天把她气得昏倒了,要是下次再气出什么好歹来,他后悔也来不及。
他忙问吕宗,“你只说可要不要紧?现下要怎么治?”
吕宗拱手道:“皇上以为如何算要紧?据史书记载,三国时期的周瑜,就是被孔明活活气死的。”
“勤嫔娘娘五脏郁结,一口气下不去。幸而不曾吐血,若是吐血,则难保能活过二十岁。”
皇上道:“不会!朕从此好好看顾她,不叫她再惹气,她不会有事的!”
吕宗皱着眉,低着头不答话。
“吕太医还有什么话说?”
皇上见他皱着眉心道不好,难道她这病症果真那么严重吗?
“回皇上,以臣之见,勤嫔娘娘在宫中,怕是不好养病。”
现下勤嫔失宠,宫中谁人不知?
玉常在、宜嫔、定常在,甚至是皇上,是合宫之中宫人的流言蜚语。
这些人事,都在损伤她的心神。
女子的血气薄弱,是最经不得伤的。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女子因为家中变故,丧夫或丧子,就很快身故的原因。
吕宗叹了一口气道:“幸而皇上赏赐娘娘的血燕起了作用,这东西娘娘每日喝上一点,身子才没这么快熬干。”
皇上眉头一皱,想着吕宗所说的,她在宫中怕是不好养病的话。
连吕宗这样远离宫闱的太医,都知道陈文心处境艰难,他却……
他的那点子意气已经放下了,她如此在意自己的态度,他还有什么好放不开的呢?
向明的事情,等她醒来,他再细问不迟。
就算她是真的有心背着自己做什么,他起码,也能原谅她这一次。
在扬州那时,他也曾对她不起。
一人一次,就当扯平了罢。
他的心情霍然开朗。
“你快开药方子来,朕看着你开。先替她调理身子,旁的日后再说。”
既然宫中不适宜她养病,那就等她醒了,过上几日,他带她去清华园小住避暑。
吕宗抬眸瞧了皇上一眼,默默低下了头。
勤嫔娘娘,微臣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皇上这里看着吕宗开方,都是些舒缓情绪,镇定安眠的药物。
他道:“怎么,勤嫔还有难以入眠的症状么?”
陈文心最爱睡懒觉的,怎么会需要安眠的药材?
吕宗眉头一挑,对白露道:“白露姑娘,你告诉皇上罢。”
皇上觉着吕宗的神色有些不对劲,怎么好像是……
在怪罪他让陈文心气急伤身似的?
白露点头道:“吕太医医术真是高明,娘娘白日里昏昏欲睡,到了晚间就失眠走困。”
皇上大惊失色,竟然是真的。
可惜他到今日才知道。
他和吕宗商讨药材分量,例如朱砂性热,应该减少一分,免得她虚寒不受。
再如炙甘草平和,有利生津,又是盛夏时节,可以多添几分。
还有……
李德全匆匆赶来禀报,“皇上,太和殿一等侍卫陈希亥求见。”
李德全犹豫地往屏风那侧瞧了一眼,太和殿离后宫不远。
皇上亲手抱着陈文心从长春宫冲出来的事情,宫里已是议论纷纷。陈希亥手下掌管五百侍卫亲兵,听闻此事也是寻常。
怕是爱女心切,所以……
皇上已经冷落了勤嫔许久了,也不知道听见陈希亥求见,会不会乐意呢?
陈希亥身为正三品一等侍卫,有进宫面圣之权。
——他当的原也是宫中的差事。
皇上眉头一皱,这要是陈希亥问起陈文心的病因,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要是不见他吧,陈文心失宠的消息宫内宫外皆知,如今突然暴病。
陈希亥再见不着皇上,难免胡思乱想。
这要是把陈希亥夫妇老两口气出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皇上犹豫了片刻,便道:“知道了,朕即刻就去。”
他又对吕宗道:“翊坤宫这边都交给你负责,勤嫔要是出了什么事,朕拿你是问!”
说罢匆匆赶出寝殿。
外头的嫔妃们还坐在殿中,一见皇上出来了,都赶上来问陈文心身子如何。
皇上都这么紧张寸步不离,她们这些做嫔妃的就算不愿意,也不敢先行离开。
独独玉常在撇开人群,离皇上格外地近。
“勤嫔身子不适,是南巡之中因救驾落水留下的后遗症。她现在需要静养,众位爱妃都先行回宫罢。”
皇上又道:“今儿惠妃生辰被搅了,朕再找机会补偿你。”
惠妃忙道:“皇上说什么补偿不补偿的话,臣妾的生辰已经很喜悦了,勤嫔妹妹的身子要紧。”
皇上亲手抱勤嫔回宫,这怎么可能是失宠?
惠妃自然应着皇上的心思说话。
皇上宠谁,谁才是最重要的。
皇上点点头,“惠妃照管着,别叫旁人来打搅勤嫔养病。朕先往前朝去见朝臣,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