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心据实以答,“柳岚似乎对我有意,他还想带我回南明去。临走那日我说既然要启程去南明,要出去见人我连件衣裳都没有怎可?”
她被掳走那日身着男装,连一只钗环都没有,更别提衣裳了。
“我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和他一说,他竟然真的答应了。那珍珠是他假称珍珠商人的掩饰,我想在衣裳上留下与他相关的印记,好引起你们的注意。”
柳岚既然对她有意,为她制珍珠衣也不算什么难事,并不能证明他们有肌肤之亲。
“再者,这些人虽是逆贼,以我这些日子和他们相处的打探,他们都是前明官家的后人。皇上细想想,那柳岚若是这样无耻之徒,那夜在画舫之上为何只杀皇上?”
“一个无耻之徒,还介意顺手把拱卫皇上的李德全杀了吗?”
她一下子讲了太多话,略歇了一歇又道:“皇上,你若不信便查一查他们的行李。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知道礼义廉耻的人,还是会尖吟妇女的无耻之辈!”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所住的船舱是柳岚的。
怪不得红柳能从那船舱的箱子里取出自己的绣鞋,那么桌上那些书,想必也是柳岚的。
这足以证明,他也是一个饱读圣贤书的男子。
她说到后头眼圈都红了,别过了脸不去看他。
皇上听她条条说来,皆有道理。
她在自己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谎,自己的枕边人,如果一下子能说谎说得如此高明,那是不可能的。
皇上心中已有八九分相信了。
他并不愚蠢,柳岚的话能够令他动怒,却不会令他丧失理智。
如果柳岚真的和陈文心发生了什么,他不应该蠢到告诉自己。
这不仅会让陈文心受到冷遇,还会让他更添上一条大罪。
他柔声安慰她道:“朕只是问问,你别想那么多。朕没有怀疑你,你说的话,朕都信的。”
陈文心缓缓地转过脸来,她的面上,早已泪水连连。
“皇上听了什么人的歪话,还是突发奇想,又跑来质问我?”
他忙摸摸她的脑袋,安抚着她,“是朕不好,朕给勤嫔娘娘赔礼了。你瞧你,一生气连朕的名字也不叫了,叫声玄烨听听?”
陈文心噗嗤一笑,“怄人气的也是你,怄人笑的也是你。”
皇上见她笑了,便道:“你少看些书,别累着了。一会子喝了药还是歇着好,朕去瞧瞧那些逆贼审得如何了。”
“你去罢,我就歪着了。”
皇上给她掖了掖被角,便走出了房门。
待皇上走出,陈文心面上的笑意尽皆消散。
她愣愣地望着那扇已经关起的房门,想着皇上离去时的身影。
他给她道歉,说他不好,不该怀疑她。
可她知道,皇上还没有完全相信。
一旦怀疑的种子埋进了他心里,是很难消除的。
或许这也不能怪皇上,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贞洁是多么重要。
明朝的清官海瑞,因为自己七岁的女儿被男仆抱着喂饼吃,便活活饿死了她。
陈文心被贼人掳走数日,自然难保贞洁。
她对所谓贞洁的观念是鄙夷的。
在她原本生活的现代,不会有人认为一个女子被贼人弓虽暴,就活该被丈夫抛弃。
可她不能跟皇上说这话。
皇上毕竟是大清朝的皇上,他再开明,也无法像几百年后的现代人一样,认同女子没有贞操一样有价值。
一旦她这样说,皇上更会觉得,她是在为自己的失贞而辩驳。
除了解释,她无法再做什么。
她的确是依附于皇上存在的,没有皇上,哪有什么勤嫔娘娘?
假如她从未进宫从未见过皇上,嫁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她也一样要受贞操之见的约束。
这时代,不容易她一己之身有什么例外。
纵然她从未失贞,一旦被这样怀疑,她便等于被判了死刑。
不,她不能让这颗怀疑的种子,一直种在皇上心中。
她没有做错,她一定有办法,一定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白露!”
她朝着门外喊了一声,白露连忙走进来。
“主子,你哪里不舒服?”
陈文心叫得这样急,她以为是她身子不适。
“你快去请我二哥,还有皇上,快去!”
皇上刚刚离开,怎么又这样急着请他呢?
白露虽然不懂她为何这样做,还是答应道:“主子别急,我马上就去。”
她让白霜去请陈文义,皇上就住在这个院子的正屋,她去请也快得很。
皇上刚走,陈文心又派白露来寻他。
他以为是她的病有什么问题,边大步走边问白露,“怎么回事?你们主子身子不好了?”
白露步子小,跟在皇上身后有些吃力,“回皇上,主子似乎无碍。奴婢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着急……”
皇上走到门口,见陈文义也着急忙慌地赶来,两人在门口碰了一个面,都有些惊讶。
陈文义行礼道:“微臣请皇上圣安。”
“免礼。”
皇上也不再多问,陈文心就在门里面,有什么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走进去,见陈文心正从床上起身,隔着一层纱帘只看得到她模糊的身影。
皇上赶上前道:“什么事这样着急?你躺着说就是了,不必起来走动。”
陈文心淡淡一笑,有些许苦涩。
她朝着外头问道:“二哥来了吗?”
皇上在这,陈文义不便上前,便站在外间应了一声。
她对皇上道:“皇上且请到外头一坐,容臣妾换件衣裳再来。”
她话里的称谓生疏得很,对着他又称皇上,又自称臣妾。
她这是,在怪自己怀疑她吗?
皇上一愣,已经被白露请到了外间的座位,才想起来应该劝她别起身的。
罢了,她既然执意如此,想必是下定了决心。
很快,陈文心换了一件家常素色衣裳,一头墨发随意绾起。
她又在梳妆台上取了一盒白玉胭脂,打开来在唇上轻轻涂抹了些。
被胭脂染得红润的唇,越发显出面色的苍白。
她走到外间,皇上和陈文义都同时抬起头看她。
她看向陈文义,“二哥,那些逆贼,你可有分别关押吗?”
“为防逆贼串供,是各人单独关押的,牢房也相距很远。”
陈文心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劳烦皇上和二哥,配合我演一场戏。”
陈文义见皇上面色不佳,她对皇上又显得格外生疏,便猜出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点头道:“念念让二哥做的,绝不会是什么错事,二哥自然允你。”
“谢谢二哥。皇上对此事生疑,所以,我想让你亲自审给皇上看看。”
这话听得皇上心里不是滋味,陈文义都能如此相信她,自己却做不到。
她的的确确,从未欺骗过自己啊……
皇上为她冷漠的态度而越发自责起来,如果她欺骗了自己,又何来这样的胆量反而怪罪自己不信任她?
他忙道:“朕相信你,不必你再辛苦走一趟了。更何况那柳岚嘴硬的很,兰襄再审他也未必会说实话。”
“况且。”
皇上定定地看着她,“朕已命人堵了他的嘴,他不会乱说话的。”
皇上是以为,她提出审问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而已?
陈文心冷笑了一声。
原来,是柳岚和皇上说的那些话,那些污她清白的话。
他连正式审问都没有,就想让柳岚不再开口,可见是相信了他的话。
他为了不让柳岚继续乱说,损失他的颜面,竟然打算不再查下去。
陈文心的清白重要,还是皇上的颜面重要?
皇上选择了后者,并且选择了,永远在心里埋藏那一颗怀疑的种子。
她看着这个自己的枕边人,第一次觉得,他是那么陌生。
他此刻是皇上,也许,从此以后都是皇上。
那她的玄烨,玄烨呢?
她扭过了头,不再看他。
“臣妾不是说审柳岚,是其他人。除了柳岚,还有四个活口。若肯审讯,总能知道些什么。”
“还是……皇上连审都不审,便要让臣妾永无翻身之地?”
皇上盯着她,眉头紧锁,有些愠怒。
哪怕陈文义是他极喜爱的臣子,是陈文心的亲兄,那也是外臣!
她在自己面前怎样胡闹无所谓,怎么能在外臣面前对他这般不敬,语出讽刺!
皇上还未开口,陈文心连忙下跪请罪。
“臣妾失言,皇上恕罪。”
她低头敛目,口中请罪,唇角却在阴影之中勾起一丝不屑的弧度。
她是太冲动了,眼前是轻易能决定她生死的人,她岂能沉不下心来?
她必须好言解释,让皇上有机会听进去。
但她也不能一味屈意承欢,那样更显得她心虚。
她要对皇上有怨,有恼,却不能有恨。
“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皇上何尝不想,她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她抬起头来,眼中含泪,对着皇上轻声道:“谢皇上……”
皇上有些不忍,上前亲手扶她起身。
“你放心,朕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