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船过清江浦、淮安府,未消几日,便到了扬州。
古诗有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春日的扬州最是好风景,柳如烟,花似锦,春光醉人。
陈文心正半卧在贵妃榻上,白露用小银勺子给她挖咸鸭蛋吃。
他们前几日经过高邮,那处的咸鸭蛋最是香甜。蛋黄色细油多,咸淡正宜。
她就这样白嘴吃,吃了好几个蛋黄。
小李子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矮几上滚着好几个,带着蛋白的咸鸭蛋壳子。
陈文心忙招呼他,“你来的正好。再传人去高邮弄些咸鸭蛋回来,我留着早膳配白粥喝。”
这事容易,小李子连忙道“是”。
他又道:“娘娘,皇上说扬州风光好,娘娘若是喜欢,可以下船去瞧瞧。”
她顺口道:“扬州风光自然好,美人也好得紧,自然要去看看。”
这话也不知是说皇上想去看美人呢,还是说她自己想去看美人。
小李子一时想不明白,便道:“那奴才就去禀报皇上,娘娘这处也快收拾了,备着晚上在扬州驻跸吧。”
他后半句话是看着白露说的,白露冲他点点头,继续给陈文心挖咸蛋黄。
“主子,这个吃了就不吃了罢?”
已经白嘴吃了四个咸蛋黄了,主子也不嫌咸吗?
陈文心见她一脸嫌弃,白了她一眼,“那你尝一个吧。”
她吃着东西就赏给边儿上的奴才一个的习惯,是由来已久的。白露也不推辞,便取了一个咸鸭蛋磕开。
蛋白有些咸,又有些烂,吃不出好歹来。
那蛋黄色泽油亮,吃到口中绵软细腻,香甜可口,很快就化开了。
陈文心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啊?”
“好吃……”白露脱口而出。
“好吃也不能多吃啊!”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圆过来。
见白露油盐不进,陈文心往榻上一瘫,恶狠狠地咬牙道:“就你事儿多!”
不让她吃咸鸭蛋没关系,听说扬州有种特产,叫住界首茶干。
说是肉细嫩黄,色泽酱红,颇似鸡脯。清香可口,味美香醇……
等她上了岸,一定要好好吃一顿。
她小手一抬,抽走了白露手中吃了一半的咸鸭蛋。
“去去去,收拾东西去。”
她心想,叫你不让我吃咸鸭蛋,我也不让你吃,哼!
白露意犹未尽地盯了那咸鸭蛋一样,深感自家主子真是有仇必报的性子。
回头她也叫小李子弄些来,躲在自己船舱里悄悄地吃……
不多时,龙船靠了岸,当地官员迎候皇上到驿站驻跸。
皇上和陈文心等人前脚进了驿站,后脚便乔装打扮,从驿站后门溜出来了。
甚至连晚膳都没有用。
陈文心说是到外头用膳才有意思,实际上她是在龙船上吃多了咸蛋黄,这会子还不饿。
反正有李德全带着他的宝贝银针银碗,在哪用膳都不是问题。
陈文心穿了一身男子的宝蓝色直裰,头戴瓜皮小帽,后头缀着一根粗壮的大辫子。
美人化身为翩翩公子,依旧风华绝代。
她做男装打扮,和陈文义站在一起,倒真是双胞兄弟,难以分辨了。
皇上叫他们俩站在一起,比来比去看了好几回,“像,这样真是像。就是个头差的多了些。”
这话是说陈文心矮了。
她不服气地踮起脚后跟,“也不差那么多,我都到二哥脖子了!”
皇上点点头,是啊,踮起脚确实能到陈文义的脖子。
他们三人带着李德全出了门,王熙等人都被留在了驿站里,来应付那些来拜访的官员。
保护他们的兵士也都换了便服,在暗中跟随着,丝毫不露痕迹。
扬州街头在夜幕初临时热闹非凡,街上弥漫着一股诱人的卤香味。
陈文心循着那股子香味看到了一处小酒肆,招牌挂着陈西楼茶干。
这不就是她想吃的那个茶干吗?
李德全还来不及用银针试毒,陈文心已经叫小二装好了一袋子,就着牛皮纸袋吃了一口。
“真香!”
她自己吃了一口又要分给皇上,发现李德全的面色十分古怪,这才想起来他的银针。
她当即转了个身,把手里的纸袋递给陈文义,“二哥吃!”
皇上尴尬地看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忙吩咐小二,“再要一碟到这桌来。”
“好咧!”
小二似乎看出来了,这行人身份不同一般。
只有那清秀的矮个男子不拘小节,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就着纸袋就吃。
可惜了啊。
小二看着那和他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高个男子,心中暗叹。
这同胞的两个兄弟,生的一样俊秀。那高个的瞧着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这矮个的……
倒像是贵妇人养得面首似的,看起来女里女气的。
众人哪里知道这小二的想法,他们坐到桌旁吃茶干配清茶。
这清茶虽淡,陪着卤香的茶干倒正好。
当这时,一乘轻红软纱的小轿,停在了小酒肆旁边。
轿上下来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她披着轻薄的纱衣,隐隐约约地露着胳膊和胸口的大片皮肤。
——这身打扮,显然是个青楼女子。
那女子身旁跟着一个小婢女,上前和那小二买茶干。她自己却站在那里,觑着眼往他们这处瞧。
陈文心见着了,噗嗤一笑,“你们猜,她是不是看上咱们在座的谁了?”
皇上气度非凡,陈文义俊朗潇洒,陈文心清秀文雅。
那觑着眼的青楼女子,会是在看谁呢?
李德全也看向那女子,虽然他知道她看的肯定不是自己。
扬州此地有种特色,名为扬州瘦马。
老鸨先出资把贫苦人家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秦楼楚馆,以此从中牟利。
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
眼前这女子,显然就是扬州本地特产之一了。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众人注意她了,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而后很快又抬起,抛来一个娇媚的勾人眼神。
最难消受美人恩,陈文心笑道:“这可如何是好,美人如此多情,我等就视而不见吗?”
皇上白了她一眼,淡定地吃茶干,“自然不可,不如你去?”
她一时语塞。
坐着看呢,她是个瘦弱些的白面小生,还有几分俊秀。
一站起来姑娘估计就看不上她了。
她的个头在女子中算是中等,在男子里却可谓奇矮。
——尤其是在皇上和陈文义的衬托下。
她正想说皇上是有妇之夫,让单身的陈文义去招呼一下那姑娘。
没想到哪姑娘自己,就朝他们所坐的地方走来了。
“奴家红柳,给诸位公子见礼了。”
自称红柳的女子有几分定常在的纤瘦体格,丰润的红唇妖娆万千。
她婷婷袅袅地上前施了一个福礼,一起身,眼波在众人之间流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皇上身上。
“诸位公子眼生得很,怕不是扬州本地人罢?”
李德全答道:“我家老爷是京城人氏,此去到江南贩货。”
他一行说一行站起身来让出自己的座位,“姑娘请坐。”
那女子微微颔首便坐在了李德全的座位上,略作羞涩状,“红柳与几位公子一见如故,故而冒昧上前,还请几位公子见谅。”
她口中道的是几位公子,说话的时候却始终瞧着皇上。
可见青楼女子多是实利主义者,比起哪个男子生的好看,她们更在意哪个男子有权有财。
皇上周身自带“老子天下第一”的光环,就连胖贼这死狗都知道要巴结皇上。
这红柳是青楼女子,最会察言观色,能看出皇上是他们几人之首也不足为奇。
皇上淡淡一笑,“无妨。姑娘风姿,我这位小弟很是赞赏。”
他说话的时候手一指陈文心,叫她猝不及防。
她哪有很是赞赏啊?
这红柳虽然妖娆妩媚,姿容不及定常在多矣。
她并非赞赏,只是好奇。
红柳看向陈文心,伸出染着艳丽凤仙花的手指,以手掩口地笑了。
“这位姑娘扮起男子来,险些连红柳也骗过去了。”
陈文心不禁纳罕,“红柳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红柳笑道:“妾家在秦淮河畔烟云馆,自十四岁至今,所见人事不在少数。”
“姑娘与身边这位公子,”她一指陈文义,“容貌相似,气韵相合,旁人一看便知是一家子骨肉。”
“然则双胞兄弟中,从无一个风神朗俊,一个却如此矮小瘦弱的。妾想来想去,也只有可能你是女子了。”
陈文心想到方才那小二看着她,一脸惋惜的模样。
要叫那小二听到红柳这番说法,不知会多么汗颜。
红柳道:“妾姿容鄙薄,哪敢让姑娘赞赏。方才这位公子所言,分明是哄我呢!”
皇上听她说话有趣,也笑道:“失礼了。”
红柳美目一转,在陈文心和皇上之间打量了一番,“不知诸位是何等关系?妾只恐冒犯了。”
皇上淡淡道:“在下君三,贱内程氏,内兄程二。”
他用最简单的话语介绍了三个人,称呼和关系。
时人常有在姓后头,加上在家的排行作为称呼的。皇上给自己起的姓是君,把陈文心二人的姓改为谐音的程,以避人耳目。
红柳讶然,这位君三公子以贱内称呼这女子,意为家妻。
自古妻在家,妾随外。这女子又做男装打扮这样不成体统,竟然是一个富商巨贾之家的嫡妻么?
红柳看向陈文心的目光多了些许敬意,“原是君夫人,妾多有冒犯了。”
陈文心对她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红柳道:“几位初来扬州,不知红柳可有这份荣幸,邀几位上画舫一叙?”
“红柳虽笨拙,尚有一曲琵琶可听。若诸位赏脸,请容红柳献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