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辅听了这话忙道:“皇上,臣所居之别院已经收拾好了,皇上娘娘若不弃,足以下榻。”
史贻直听了直想骂他。
皇上点头道:“你先派人送娘娘回去歇息,朕随你同去河上。”
陈文心忙道:“何必费这个时间?臣妾与皇上同去,也好亲眼瞧一瞧百姓之苦,回宫教导宫人勤俭戒奢。”
这话说的很是识大体,就连靳辅都对她高看一眼。
皇上也不再啰嗦,弃了马车,便上马直奔河堤所在。
这一路上有很多地方都是马车无法通过的,轮子可能会直接陷在泥水之中。
马车先行运往靳辅的别院,陈文心骑马跟在皇上身边。
陈文义始终跟在她的马旁,怕她骑马不熟练摔下来。
白露白霜不敢先回别院,非要跟来伺候。只好如李德全和小李子一般,坐在兵士骑的马后头。
未到河堤,便听得水声哗哗。
同处黄河下游,他们在德州河段所见的水面,是平缓安静的。
而宿迁这一段水面,水流湍急,水中还卷着许多桌椅板凳,乃至是生猪活畜。
堤坝上的溃口之处,严严实实地堆着沙包,细小的水流从沙包的缝隙中流出。
有人大声喊道:“那是个活人!”
只见湍急的混黄河水中,裹着一个头戴布巾的老汉,看起来似乎是个农民。
他从上游被冲下来,见这边岸上兵丁众多,便用力地向岸上挥手,口中大呼道:“救命,救命!”
他的声音沙哑无力,怕是已经漂流了许久了。
似乎生怕众人看不见他,他还解了头上的布巾举在手中挥舞着。
一众士兵差役眼见河水里卷了个人,却无可奈何。
这样的水情,下去一个卷走一个。他们只能在岸上看着,救不了那个水中的人。
“二哥,他离咱们约莫还有二百米。”
陈文心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只见陈文义会意地点头。
她盯住手中的怀表,递给陈文义看,“大约还有两分钟会到那座桥下。”
陈文心指着不远处那座拱桥,“那座桥还能用吗?”
靳辅忙答道:“能,能用!”
陈文义拾起地上一捆麻绳,飞奔到那座桥上,身后余杰等人忙跟上他的步伐。
只见陈文义上了桥,将麻绳固定在桥墩上。他使劲拽了拽,对余杰道:“替我拉紧绳子。”
他一手握紧麻绳,倒仰向河中,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他双脚夹着麻绳,头朝下飞快地滑向河面。那河中挣扎的老汉似乎看到了希望,努力朝他所在的方向挪过来。
陈文义挑的地方差不多就在他的正前方,还考虑了河水冲刷物体偏移的角度。老汉没费什么劲,就被陈文义抓在了手里。
岸上爆出一阵喝彩之声,就连皇上也拍掌道:“兰襄果真勇武!”
人是抓住了,能不能弄上去还是个未知数。
陈文心皱眉瞧着,他身体朝下,力气使不上来。那老汉在河水中漂流许久,早就没有力气了。
该怎么把他弄上去呢?
那靳辅也摇头道:“陈将军虽然勇武过人,长此以往,也挡不住洪水之力。一条绳子要拖住两个人,谈何容易。”
一条绳子不成,那就多来一条?
陈文心计上心来,忙叫小李子再拿一捆麻绳过去,“叫余杰他们把绳子垂下去,二哥抓住那老汉,让老汉自己把绳子绑到腰上。”
“再多派几个兵士过去把那老汉拖上去,如此二哥就不必拖着他爬一条绳子了。”
小李子领命,连忙带着几个兵士飞奔过去。
果然,那老汉腰部绑着绳子,被兵士们顺利地拖上去了。
而后陈文义才翻过身来,迅速地沿着绳索爬了上去。
有大夫连忙上去诊治那老汉,靳辅大笑着吩咐差役屯兵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就照着这个样儿!”
“在沿河桥上布下绳索,若再有百姓被冲入水中,就这样把人救上来!”
靳辅又对陈文心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娘娘好计,怎么微臣这笨脑子竟就没想出来!”
他这样一说,不说旁边其他大人面色尴尬,就连皇上都有些别扭。
陈文心解释,“幼时有一次和二哥在河边,见一个洗衣妇人的衣裳被冲走了,二哥就是这样倒挂到水里替她捞起来的。”
她刚才只想到救人,现在人都救起来了,她才不想在这些官员面居功。
难免有卖弄聪明之嫌。
众人听了这话倒罢了,皇上又对靳辅道:“单是宿迁一地,如今死伤几何?失踪几何?民居毁损又几何?”
靳辅往身后一看,一个戴琉璃顶戴的官员走上前拱手道:“微臣宿迁县令,请皇上圣安。本地下辖二十七乡镇,共计死者一百余人。伤者未计数,失踪者五百余人,民居毁损……”
皇上皱眉盯了他一眼。
那宿迁县令肩膀一抖,连忙低下了头,“毁损六百余户。”
宿迁县令打了个马虎眼,他并不说房屋毁损了几间,而是几户。
一户人家总有好几间房,论户自然比论间听起来数目少些。
王熙听明白其中玄机,只是看了他一眼,并不点明。
明说无益,只会让皇上更加发怒罢了。
皇上叹道:“五百余人失踪,尚未知多少人还在这河水里奄奄一息。本地差役屯兵速速在河面各处设防。”
“河要治,人也要救!”
皇上这句人也要救,使在场的所有人都震动了。
“人手若是不够,再从其他未受灾的州府调运,务必控制灾情。”
一众地方官连连称是。
陈文义从桥上下来,“皇上,那老汉声称是宿迁王集镇李沟村人氏。据他说,李沟村整个村子二百余户,都被洪水冲垮,夷为平地了。”
他下来的时候没听到那县令的话,但是确确实实听到了皇上那句,五百余人失踪。
按那老汉的话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陈文义宁愿相信那种田的老汉,也不会相信本地官员。
宿迁下辖二十七个镇,仅仅一个村子就毁了二百余户民房。而这宿迁县令说共毁六百多户,可能吗?
那县令怯怯地微微抬头看了皇上一样,只见皇上一脸怒色。
“皇上,洪水才发三日,一切以治河为要。微臣疏于统计各地灾情,求皇上恕罪!”
他连忙跪在泥水地里,也顾不得干净与否了。
泥水被他溅起些微到靳辅的袍角上,靳辅撇撇嘴,不耐烦地扫了一下自己的袍角。
陈文心没有忽略他这个动作。
想必这位老大人,对本地吏治早有不满了吧?
皇上气得一脚踢在他肩上,“治河?朕瞧你一身干干净净,是治河的样子吗?”
皇上这一脚在他肩上留下了一个泥脚印,除此之外他的上身干干净净,衣裳上连半点灰都没有。
史贻直等人在后头连忙打量自己的衣裳,恨不得趁着皇上眼错不见的时候,往身上抹点泥。
他看向一身脏兮兮的靳辅,心中大骂,这靳黑脸还真是会讨皇上喜欢!
皇上高声道:“把这个县令带下去,换个知道数目的暂代他的职位。众卿当引以为戒,再有谎报欺骗者,朕绝不姑息!”
那县令张皇无措,不知道皇上这句带下去是什么意思。
是暂时看他讨厌,还是要撤了他的官,还是要杀他?
他求助的目光看向江苏巡抚田雯,又看向两江总督史贻直与漕运总督桑额。
这不是咱们商量好的说辞吗?各位大人可不能不救我啊!
被他看着的几位大人纷纷别开了目光。
靳辅瞪了他们一眼,道:“皇上舟车劳顿,不如先稍事歇息。坝上有臣在,必定时时留心。”
皇上点头,“兰襄那河中取人的法子虽好,对下悬之人的体力要求甚高。安排人手之时,务必择勇武健壮之人,否则救人不成反受其害。”
“皇上放心,臣谨记。”
皇上一行走一行和靳辅说话,“朕在宫中常常看你的治水奏折,并和诸位大学士商讨其中可行之策。”
“纸上谈兵毕竟不如实地勘看水情,朕今日所见这水情之凶险,只恐堤坝溃烂处,不足以久持。”
靳辅道:“沿河各处溃堤、水坝并人口密集处,皆有屯兵日夜轮班查看。险恶低洼处的百姓也已暂时迁居高地,臣一定能尽快修好溃堤。”
陈文心见眼前只有靳辅,其余官员都被皇上甩在身后。王熙等人与她一路南巡而来,甚是熟悉了,也不必避忌。
她想了想便道:“既然冲毁民房数目之多,不知如今流离失所之百姓皆居于何处?”
皇上下意识地更注重河堤工事,减少灾难再起是最重要的,但是已经受灾的百姓也不能置之不理。
靳辅禀道:“如今皆由官府出面,安置在宽阔的乡绅宅邸,或是在山坡高地处搭建临时篷屋。”
“只恐宿迁县城中还可如此,到偏远乡村还有官府出面安置吗?”
陈文心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皇上听了也皱起眉头。
靳辅无言以对,皇上也不会把这事怪到他头上。
他名为河南巡抚,担着治河总督的实务,能把治河之务办妥便是大善。
安置本地灾民这些事,是该地方官来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