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心说干就干,衣裳也不换,头也不另梳,就要往皇上的御帐去。
白露来不及阻止,只给她裹上了一件灰绒的薄披风,正是初秋时节用的。
夜晚的风带着寒意,在平坦的草原上愈加恣意。
她裹紧了披风,顶着风往御帐那边走去。
白露怕她着凉,于心不忍道:“主子还是回去罢,皇上未必会见您的。”
白露对于这个宫闱,有着敏锐的直觉,陈文心一直都很相信她的判断。
可她今儿个偏偏不死心了。
气她可以,恼她可以,但为的是什么事,总该和她说清楚吧?
果然如白露所料,她被李德全挡在了皇上的御帐之外。
从来没有挡过陈文心的李德全,简直下意识要笑着对她道:“陈常在快里头请,万岁爷盼着呐!”
从前每一次陈文心到乾清宫,到园子里的正殿,他几乎都是这样说的。
那时皇上恨不得就把她栓在身边,一刻不离。
可今儿,皇上吩咐了,不见任何人。
李德全着意问了一句,这任何人,包括陈常在吗?
皇上一把就摔了茶盏,骂他听不懂人话。
得,皇上今儿这气不轻,还是冲着这陈常在来的。
陈文心问他:“皇上有没有吩咐你给我什么话儿?”
李德全想了想,皇上不是薄情的人,相反的,爱新觉罗家专出情种子。
只看先帝顺治爷和孝献皇后董鄂氏,他们的爱情故事在民间流传不朽,禁都禁不住。
皇上先前这样宠爱陈常在,不会说丢开手就丢开手的。
想到这儿,李德全决定卖个好儿给陈文心。
“陈常在,皇上今儿这气呀,是听了奴才那没头脑的徒弟小李子报的话,才来的。”
这话倒是和白露的猜想对上了。
“所以您只管回去想想,今儿跟您兄长唠家常,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没?等您想明白了,万岁爷的气儿也消了,您再来认个错,这事儿不就了了吗?”
李德全言尽于此。
小李子对皇上汇报的时候,是一句话一句话连语气都差不离的。
太监们干的就是这活儿,才能把主子的意思更好地传达出来。
李德全当时也在一旁听着,听到陈常在说“这事不好。树大招风,咱们陈家本就是汉人,没有根基,这么煊赫起来还不招人眼红?”的时候。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陈常在看似年轻不懂事,原来是这等聪明伶俐的人,这一层都看透了。
这合宫里多少娘娘,熬到岁数比她长多少,也看不透这个道理。
待听到陈常在说“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啊?一个没牌名的常在,皇上见我年纪小好玩罢了,过个几日就抛在脑后了!”
听了这句话,皇上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打小在皇上身边服侍,也不懂皇上听到这句话为什么生气。
陈常在在自己家人面前还如此谦卑,教家人也小心处事,这不是好事吗?
他怎么也想不通。
后来他才明白。
从前他伺候的皇上,没有爱过。所以他不知道,皇上对所爱之人是什么样的心态。
自然就揣摩不出皇上为什么生气了。
哪怕是早逝的赫舍里皇后,那是皇上的原配皇后。
皇上也就是敬罢了,并非是爱。
李德全送走了陈文心,进了帐子,只见皇上瞪着他。
“谁来了?”皇上不满地问他。
“回皇上,是陈常在。”
李德全的腰几乎要弯成虾米那样,整个人缩着脑袋,生怕皇上把气撒到他头上。
“混账!你也不禀报朕就把人挡着了!”
皇上破口大骂。
李德全才不会傻到回皇上一句“不是您说的不见任何人包括陈常在吗?”
皇上心里头憋着好大一股火气。
今儿打猎的时候,他射到了一只熊瞎子。那熊瞎子站起来有一人高,胸口上挨了皇上一箭,还能吼能跑。
皇上跨着马跟在后头追,吩咐人用围网围住那熊瞎子,不可用箭射刀砍,留着他完整的皮毛。
这皮毛剥下来,天气凉了正好给陈文心做件披风。
围猎的队伍一回来,他就想来告诉她这回事。谁知道她学骑马,累得睡着了。
他细细地问小李子今儿骑马的情况,生怕陈文心摔着碰着了。
先前陈文心和陈文仁谈话的时候,小李子带着太监们跟其他侍卫一样,被甩在身后。
可太监们耳朵机灵是练出来的,陈文心兄妹说话又是顺着风,也没有刻意避人,所以小李子听了个一清二楚。
听到她说树大招风,劝家里低调处事的时候,他十分欣慰。
他就知道,其实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不爱争俏。
旁人家里有女儿在宫中得脸,那简直就自封起国丈国舅了。陈/希亥不过是不懂拒绝旁人献殷勤,算不上什么大事。
听到那句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自己觉着她好玩,玩个几日就抛在脑后了,他火上心头。
原来她心里一直是这样想他的,觉得自己拿她当玩物一样?
他待她是怎样的真心真意,她都体会不到吗?
这个没良心的丫头!
皇上恨得咬牙切齿,心里大骂陈文心不知好歹!
他爱新觉罗玄烨,何曾对一个女子这般好过?
哪怕是他早逝的原配皇后,也没有得到过他的真心。
她的位分是低,可皇上早就拟好了旨意,九月初九重阳这个好日子,一齐封宜贵人和她。
旁人都会以为封赏宜贵人身怀龙种是主,封她是次。
只有皇上自己心里清楚,是为了封赏她不那么显眼,才顺便封赏宜贵人罢了。
怀胎算不上功劳,只有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才是功劳,德嫔便是四阿哥生下来满月之后才封的。
自己待她这样的良苦用心,她都体贴不到吗?
皇上第一次陷入这种莫名的情感里,他一面是爱陈文心爱得很,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一面又是恨她恨得紧,恨她这样的不识好歹,不能体贴他的真心真意。
八岁登基,如今已经二十八岁的皇上。他在国事军务上无疑是成熟的,睿智的一位君主。
在感情上,他却像个孩子一样懵懂。
他未曾见过父母恩爱,甚至未曾享受过多少父母对他的爱。
八岁登基十岁丧母,太皇太后一路扶持他,待他是极好的。
但这种好不单纯是祖母对孙儿的爱,更多的是作为太皇太后对一个小皇帝的责任。
这样的他,面对感情,难免有些糊涂……
帐子外又有动静传来,皇上从凌乱的思绪中抬起头来,见是厨房的管事。
李德全特意放祖寿进来,一是皇上晚膳未用,见着吃食说不定就想吃了。
二是……
就算皇上不想吃,多了一个祖寿来给皇上撒气,他总算有一个替罪羔羊。
祖寿带着小太监们送上的,正是刚刚在篝火上烤好的野山羊。还有好些片好的肉类,乍一看也不知道是什么。
祖寿上前打个千儿,道:“皇上今儿个胃口不佳,奴才从陈常在那得了一个法子,皇上兴许有胃口吃些。”
听到陈常在三个字,李德全觉得祖寿是离死期不远了。
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皇上自己静默了片刻,因刚才发火高声,这时一开口嗓子微哑。
他道:“呈上来。”
东西呈到长案上,皇上一瞧,是些各种各样的蔬菜叶子。
祖寿道:“方才陈常在打发人问奴才要蔬菜,奴才就这么打听了一下。陈常在说,生叶子和烤的肉一同夹进饽饽里,甚是美味。还可以这么卷着吃……”
祖寿拿起一片生菜叶子示意,按着小太监学来的陈文心的方法,把烤肉用菜叶子完全包裹起来。
皇上看着,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说话。
这丫头一醒来就要吃要喝,吃完了才想起他来吗?
没良心!
实在是没良心!
祖寿半晌没听见皇上说话,悄悄从眼角瞄了一眼皇上的神色,吓得他手里的菜卷肉几乎要掉到地上。
皇上的神情他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咬牙切齿……
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皇上!
他吓得就要跪下请罪,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了皇上,但请罪肯定是没错的。
皇上突然开口。
“赏。”
他这赏领回去,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他还是第一次见,咬牙切齿赏人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