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禾沉默着听完了他们的诉说，原因自有不同，但却又是同一本质。
——身不由己。
月儿苦笑一声:“若是有的选，谁又会走上这一条路呢？”
“平日里，倒有别的姐妹们盼望着嫁入富贵人家，但我们……也明白，那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罢了。”
“我们呀，都是以色侍君，可终有一天会色衰爱弛……到时，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我们几个，也算是这里过得不错的了，有些姐妹处境比我们还艰难……”
“——我们这还算得上是一等妓院，叫书寓或是清吟小班，而我们这些妓女呢，叫的还算好听，是为倌人。”
“还有些低我们几等的，依次为茶室，下处……而那些更次的，自然是千方百计想要拿到钱赎自己出去。”
“……可是出去了又能怎样呢？因为曾是倌人，所以我们只得如过街老鼠一样，这世上也没地方能收留我们，连银子都无处可赚。”
“最后，还不时沦为乞丐，又或是……重新回到这里。”
楚韶禾睫毛轻动，问:
“怎么会无处可去？你们识字，可以在学堂教书识字。”
“又或者，去当个纺织娘也可以谋得生计。”
室内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寂静。
红莲心想，有何不食肉糜那味了，可她不敢说。
所以，最后解释的重担还是交给了椿雅。
只见她缓缓开口，白皙的脸上虽然还是面带微笑，语气中却充满了自哀自怨，那股悲伤有如化为实质，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可……她们又怎会让一个妓女，去如良家妇女般干工活呢？”
“更何况是教书？即使我们不是……也没有资格去学堂教书。”
“教书的，都是夫子才对。”
“我们女人，自己的学识尚且不够，又怎么能教好书呢？”
“不对。”楚韶禾虽感沉重，却坚定且毫不犹豫地反驳。
“我的老师，就是法国有名的设计师，她不仅设计出风靡全球的服装，在她手下的学生也是在服装界数一数二的。”
谁知，此话一出所有人，甚至包括椿雅都露出神往的表情。
菁菁喃喃开口:
“法国……那是什么地方？”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去看看。”
椿雅失笑地看着她期望的表情——那是她早已磨灭的情感。
不过人嘛，有点希望还是不错的，不是么？
……至少这样，还能好好的活下去。
而不是如她们般，早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红莲也开了口:
“虽然我不知道法国是个什么地方，但我知道……肯定不在我们这。”
“我们这，怎么会有那仙境般的地方？”
楚韶禾顿时明白了问题所在。
——这是社会出了问题。
于是，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也渐渐在她脑海里成型。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说，但不敢开口。”
红莲清了清嗓子，明明是说几句话，却偏偏有上战场的意味。
“大小姐您的衣服虽然好看，但在我们这儿……不一定卖的出去。”
红莲说完后，偷偷瞧了一眼楚韶禾的表情，见她脸色依旧，才继续说了下去。
——要换其他人，她可能已经跪地上了吧。
红莲自嘲一笑，又继续说道:
“而这原因……自然是我们这里的良家妇女都不……太敢穿这种衣服。”
“这当然没有说您设计不好的意思，只是……这种衣服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暴露，也只有我们倌人才会穿，其他人恐怕是……避之不及吧。”
“暴露吗？”
楚韶禾想，无非是露出了些小块皮肤罢了，这有什么不正常？
况且若是到了大热天，也要把手脚给捂得严严实实么？
“……或许对您来说是如此，但那些从小受教于礼制下的小姐们，是决不被允许穿的。”
“穿了，是会被骂作……荡/妇，嫁不出去的。”
她们并不拥有穿衣自由。
“……”
“……或许在国外，您的衣服会更加适合，比如说您之前提到的那个‘法国’？”
“那里的人一定非常喜欢您的设计。”
楚韶禾转着笔，脑子里却突兀的冒出来一句话，那来自于她的导师、她最为尊敬的人:
“你不该回国的，简。”
“法国，才是适合你生长的地方。”
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Je retourne enfin chez ma mère.
——我终归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可是你的母亲……”
“我是指，我的大地母亲。”
“中华母亲。”
她的导师阿黛尔依旧很疑惑，是了，这种情感他国人又怎能轻易理解？
但阿黛尔没有再挽留，她环住了那个最让她骄傲的学生，往常再是干练的语气中也不禁哽咽起来。
“期待与你再见的那一天。”
“我亦是如此。”
指针被拨回，如今，又有一个人对她说:
‘你适合在法国。’
楚韶禾笑了。
“我喜欢挑战。”
她究竟适合哪儿，该由她自己决定。
况且，她当初选择设计，并不是因为知道它有多简单。
同理，她也并不会因为困难，而躲进她的“安全区”。
这才是她。
如果被关押于高加索山，那就拔去深埋心脏的铁钉，砸烂束缚手脚的铁链。
用猛烈的手段，去改变她们的思想，去撕扯她们的禁锢，去拔高她们的身姿，直至她们不再仰视。
“如果他们不适应，那就去改变他们。”
椿雅笑着看向她，竟也一点都不惊讶她会说出这句话。
真是耀眼的存在啊，她想。
楚韶禾收起画板站起身来，偏头看向被吹起的纱帘所遮蔽的窗外。
暖阳冲破重重叠叠的青色窗纱，映入眼底，光芒绽放，晨风拂面。
纵使满天秋叶堕落于黄沙之中，却仍旧覆盖不住那顽强的花芽。
旭日东升，白日已至。
“已经大早上了吗……我的事也已经结束了。”
“那么，下次再见吧。”
“那衣服……？”红莲问。
“送给你们了。”
“！！！”菁菁睁大眼睛，爱不释手地捂着她的蓬蓬裙，似乎下一秒就要激动地跳起来。
这本该由椿雅起身送客，但菁菁却怎么也忍不住，红着脸跟在楚韶禾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几次想抬头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张不开口。
一路上走走停停，眼看着楚韶禾越走越远，她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脸都要憋紫了。
最后还是楚韶禾好笑地停下脚步来，一言不发地转头看向她。
对视的那一秒，菁菁脸色爆红，双手用力地捏着裙摆，却又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楚大小姐送给她的，于是急忙松手，还小心的拍了拍，生怕弄坏了。
一连做了好几个小动作，她终于开口了:
“您……下次还回来么？”
楚韶禾想着她的计划，回了一句:
“当然。”
得了满意答复的菁菁提起裙摆，像她之前看过的那些小姐们一样对着楚韶禾行了个郑重却又毫不规范的礼，就蹦蹦跳跳的跑走了。
楚韶禾笑了，她对椿雅点了点头，就要离开，却突然看见一个女孩冲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却又满怀期待地问了一句:
“奇变偶不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