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绍的命令无异于承认溃败。
虽然齐绍极力控制队形,力求退而不乱,然而人力有时而穷。
溃败之中,又被黎利贼兵衔尾追杀,明军沿途抛下无数尸体。
等终于到达下游开阔之处,周围没什么密林了。
天色已渐渐昏暗。
血腥而惨痛的一天即将过去。
齐绍收拢残兵清点,一万五千明军,已经只剩七八千人。
董成浑浑噩噩,跟着齐绍狼狈而逃。
来到此处,齐绍立刻组织一部分人手就地构筑防御,严阵以待。
其余人手则抓紧摸黑砍伐竹林,重新制造竹筏。
黎利的追兵如饿狼般遥遥停在密林边缘,并没有上前强攻。
只是虎视眈眈盯着明军阵地,等着明军露出破绽,再寻机上前收割人头。
齐绍不再去管这些浑身上下扎满草木伪装的土人贼兵,只是死命催促扎竹筏的兵卒加快进度。
这些兵卒一路上过江、遭遇袭击、被沿途追杀,早已累得精疲力尽。
齐绍却是不敢让大军在南岸过夜。
今晚不赶紧逃回北岸,黎利绝对会趁夜袭击。
如今明军士气低靡,地形不熟,要是再被袭击,士气崩溃炸营都有可能。
到那时,剩下的七八千人,互相踩踏,恐怕没几个人能活着逃回北岸。
尽人事而听天命。
能多救回一两千人也是好的。
幸好老天垂怜,前半夜月朗星稀,四野依稀可见。
为了能活命,大明兵卒也是拼了。
升龙守卒和京营精锐齐上阵,拖着疲惫欲死的身躯,楞是在戌时末刻,赶出三百多张竹筏。
在齐绍的调遣下,剩下的兵卒齐齐跳上竹筏,奋起余力,拼命向对岸逃去。
最终,在黎利贼兵追到江边射出漫天箭雨的送别下,齐绍又抛下两三千人尸沉入月江中,逃回北岸。
就连京营偏将董成,也在恍惚之中,被一箭射中后心,栽入江中。
此时,一万五千大明兵卒,仅剩下五千多人。
不到两千的升龙城守卒,三千多京营精锐。
战损近万!
加上渡江之时被撞散竹筏的五千人,明军损失接近一万五千。
尤其是京营精锐。
五万精锐从北京城跨越万里海疆而来,还未与黎利正面交锋,便只剩下三万多。
第二天,当齐绍带着残兵回到北岸兵营,进入帅帐禀报完战况,满心等着王通褒扬之时。
没想到主座上的王通,脸倏然沉了下来:
“把齐绍盔甲卸了,锁入囚车,带回升龙城。”
“齐绍,一万京营精锐,五千升龙守卒,过江一战损失近万,你可知罪?!”
“本侯暂且留你一命,待禀明圣上,再做处置!”
齐绍眼睛怒瞪,双手一震将扑上来的王通亲兵甩开:
“我不服!”
“末将明明告知过大帅,黎利此贼狡诈阴险,擅长偷袭,渡江有大凶险。”
“是大帅一意孤行,才招致大败!”
王通冷冷一笑,目光从帅帐中众将脸上一一扫过:
“尔等都来说说,渡江过去的兵卒足有一万五千人,我大明兵卒战力远胜于黎利贼兵。”
“若是指挥得当,一万五千大明兵卒,未必就会输。”
“如此丧师辱国,董成已战死,齐绍是不是该承担战败之罪?”
帅帐中剩下的将领都出身于京营,亲疏有别,就算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也不会当场驳了王通的面子。
闻言齐齐点头。
王通冷笑挥手。
更多亲兵一拥而上,将齐绍压制住。
齐绍还待挣扎,王通冷哼道:
“齐绍,向陛下请罪,你还有活命机会。”
“若再无谓反抗,别怪本帅依军法将你当场斩了!”
齐绍闻言,浑身力气顿时散去。
颓然不动,任由亲兵们将他盔甲尽数剥去,失魂落魄被押出帅帐。
王通此举,正是他急智之下想到的补救方法。
明军初战惨败,损失巨大,需要有人来承担罪责。
不拿齐绍定罪,难道让自己顶上去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王通定了定心神,冷然下令:
“拔营回师升龙城休整!”
“待与黔国公的平叛援军汇合,再南下征伐叛贼黎利!”
王通的首次出兵虎头蛇尾。
兴冲冲而来,不过才四五日,又带兵返回升龙城中。
只是损兵折将无数,回来的兵卒一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落。
说是等着跟沐晟的滇兵汇合,其实恐怕早失了杀敌之心。
可一进入升龙城,王通顿时愣住了。
与自己的垂头丧气相反。
升龙城中,街道边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一点没有刚打了败仗的颓丧,反而一副有大喜事的样子。
王通大奇。
把守卫城门的兵卒叫到马前,抬鞭指了指街道,不解问道:
“城中有什么大喜事吗?”
自己刚打了败仗,战报已经让快马提前送入升龙城中。
按理来说,升龙城此时应该满是愁云惨雾才是。
怎么不管军民官吏,都对战败浑不在意?
只见守门兵卒笑嘻嘻回道:
“确实有大喜事!”
“石同知顺利寻到藏在民间的旧陈朝后裔,陈顺宗陈颙的孙女,陈春娥。”
“如今,已奉皇帝陛下旨意,封陈春娥为安南南平公主,并册封其为贤妃。”
“只待安南贼患平定,迎贤妃回京城与皇帝陛下完婚。”
“安南能出贤妃之选,是安南之幸,也是皇帝陛下仁慈,心怀安南子民的天恩体现。”
王通更加莫名其妙:
“旧陈朝陈氏后裔,不是在黎季犛篡位之时,尽数被屠戮殆尽了吗?”
“怎么还有陈氏后裔留下?”
守门兵卒笑得更欢:
“此事说来话长,也是得亏石同知心细如发,才能找到。”
“陈顺宗从继位之时,就深悉黎季犛的狼子野心。”
“只是朝堂大权都落在黎季犛手中,无力反抗。”
“因此,为了给陈氏留下一丝血脉,被黎季犛胁迫迁都清化之时,陈顺宗就将刚怀孕的宫女偷偷送出宫去。”
“此后,这位宫女给陈顺宗生下庶长子陈井,留在升龙市井间长大。”
“陈春娥,即是陈井之女。”
守门兵卒笑嘻嘻打了下自己嘴巴:
“罪过罪过,瞧我这张嘴,以后不可直呼名字了,要称呼南平公主或者贤妃。”
王通心头半信半疑。
如今兵事紧急,却也顾不上理会这些八卦。
急匆匆赶去由旧陈朝宫室改成的升龙府衙。
府衙外头鲜红灯笼高挂,看得王通刺眼不已。
一路进到大堂,正要到首座上坐下喘口气,却见自己五军营的部下,指挥同知石亨,正大马金刀端坐其上。
兵事不顺,石亨又来触霉头。
王通的怒火顿时噌地上来了:
“石同知,这座位,也是你能坐的吗?”
只见石亨恍若未闻,并没有诚惶诚恐马上站起来。
而是伸手一指,笑呵呵说道:
“给本将拿下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