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裪脸色极不自然。
迟疑半晌后才说道:
“大兄已出居利川,并未在汉阳城。”
永乐十六年六月,朝鲜王室风云诡谲,剧变迭起。
曾成功出使大明,给朱棣留下深刻印象的原世子李褆,以“为人狂惑淫戏”的理由,被李芳远废除世子之位,降为让宁大君。
李褆为人豪迈,不拘小节。
曾在闹市下轿,出资购买酒菜,和市井商人们喝到烂醉才返回府邸,并让奴仆带着米布去街上酬谢那些市井商人,颇得底层民众爱戴。
且李褆深得宗主国皇帝朱棣的喜爱,被朱棣以子侄视之。
当初到大明朝觐朱棣后,朱棣曾作诗赐之,并说出“朕犹尔父也!”之语。
原本李褆继位,对维系宗主国关系更有好处。
被如此废除世子之位,其中隐情自是不少。
李芳远废除李褆世子之位后,立刻立李裪为世子,随即,马上将王位禅让给了李裪,诛杀四位妻舅和亲家,大肆屠戮功臣。
自己居于后宫当太上王,不久之后薨逝。
李裪继位至今,大兄李褆离开汉阳前往利川居住,二兄李补生有七子二女,却突然出家当了和尚。
当时的剧变内里详情如何,李裪在海寿面前自然讳莫如深。
海寿也不管这些狗屁倒灶事情,淡淡说道:
“国主政事繁忙,想必是没时间陪咱家游览金刚山的,利川离金刚山倒是不远,让李褆从利川赶来会合就是。”
随即声调冷了下来,语带玄机问道:
“怎么?莫非李褆有了什么变故?或者,李褆已经死了?”
李裪大惊,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自己当初上位本就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隐情,大明并不知晓。
让大兄李褆和海寿会面,担心当初的事迹败露。
不让会面,又担心大明以自己苛待胞兄为由,发兵惩戒朝鲜。
李裪寻思半晌。
暗忖自己登基十年,大明早已正式册封自己为朝鲜国王,就算事迹败露,也木已成舟。
李裪猛一咬牙认了下来:
“外臣明白了。”
“公公且先容外臣为您接风洗尘。”
“待公公选好皇帝陛下妃子人选,外臣派文武臣属陪同公公前往金刚山游览。”
“到时外臣的大兄会提前到金刚山等候公公大驾。”
海寿这才满意点头。
摸着光滑无须下巴,露出得逞的笑容:
“既然李褆无事,护送德妃之选前往大明的送亲使就由他出任好了。”
“李褆身为大兄,想必沿途会照顾好自己的妹妹,国主勿须担忧。”
李裪心头有一万个不愿意,却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只好默默点了点头,暗自盘算。
汉阳城中,为迎接大明来使,早已张灯结彩,清扫街道。
海寿在汉阳盘桓了几日。
在淑安淑谨淑顺三女中选择了半天,属实都是歪瓜劣枣,没有一个能让人眼睛一亮。
朱瞻墡给他圈定了必须在李芳远的女儿中择选。
自然不像当初为朱棣选妃之时,可以将整个朝鲜未出阁的官吏千金都叫来。
想着朝鲜到大明千里迢迢,指不定路途之中有人水土不服,劳累生病的。
干脆大手一挥:
“这三女都还不错,且都送去大明,由陛下来做决断。”
“就算不能成为德妃,入宫成为普通妃子才人,也是可以的。”
反正陛下的目的不在猎色,海寿便也没在纳妃一事上浪费太多心力。
几日之后,就启程赶往金刚山。
时隔多年再见到李褆,海寿颇为唏嘘。
二十年前的那位豪迈少年已经不见,眼前的李褆只是个谨小慎微的中年人。
未老先衰,头上已有白发。
两人在朝鲜文武臣属的陪同下登山冶游,海寿多次试探,都不能从李褆口中挖出什么有用信息。
李褆言必称李裪英明睿智,他能登基成为朝鲜国王,是朝鲜之福。
显然,从表面上看,李褆已对李裪服服帖帖。
对李裪取代他成为朝鲜国王毫无怨言。
倒是提到李芳远之死时,李褆脸上有了悲痛之色。
目光远眺萦绕在金刚山腰的迷蒙云雾,寂然不语。
海寿暗暗忖思。
李褆此人,早已失了和李裪一较长短之心。
好在李芳远之死有些蹊跷,李褆对李芳远仍有孝心,这点倒是可以利用。
看来有些直白话语,还是等李褆作为送亲使到达大明,由圣上来提点更合适些。
自己当前的要务是旁敲侧击,重新激发李褆的斗志。
当初安南陈朝大乱,太师胡季犛篡夺朝政建立胡朝,这才给了大明介入安南的借口。
最终将安南纳入大明版图。
朝鲜若是不乱,陛下谋划的吞并朝鲜,只怕不太容易实现。
海寿一念及此,刻意放下身段。
对李褆的言语态度,全然不像对李裪时的咄咄逼人,盛气倨傲。
趁着并肩旧地重游的机会,话语频频回顾起二十年前往事。
对当初李褆的意气风发气度赞不绝口。
又提起先帝朱棣对他颇为看重,临终之前还在惋惜他没能顺利继承王位。
连着几天被海寿如此吹捧,李褆沉寂已久的颓废之心渐渐死灰复燃。
终于,金刚山游览结束,一行人回转汉阳。
李褆扶着海寿踏上马车,却被海寿一把拉住:
“咱家和大君相交莫逆,大君且与咱家一车,一路欢谈也不寂寞。”
不容分说,将李褆拉入车厢。
车帘放下,将内外隔离成两个世界。
那些陪同海寿游览的朝鲜文武臣属,视线被隔绝在外。
车厢之中,仅剩海寿李褆两人。
海寿松开手掌,笑吟吟望着李褆。
李褆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加上脱离朝鲜陪同臣属视线,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自己和大明来使一起登上马车密谋,此事传入自己弟弟李裪耳中,指不定就要给自己招来多大祸事。
那些陪同臣属,本就是李裪派来监视自己的。
如今是黄泥巴落入裤裆,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李褆沉默许久,鼓起勇气抬头,直视海寿眼眸:
“公公是否有什么话要与外臣说?”
海寿轻轻一笑:
“李芳远是我大明册封的第一任朝鲜国王,他为何要禅让王位?”
李褆身躯一震,脸上涌起浓烈悲伤:
“外臣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