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义几乎要老泪纵横。
原本只不过放汉王一马,改封到吕宋岛的事,居然牵扯出如此巨大谋划。
洪武帝定下的《皇明祖训》,陛下难道不打算遵守了吗?
要是早知皇上要玩这么大,打死他都不会与皇上联手演汉王一出捉放曹的戏码。
大不了将汉王诛杀了就是。
谋逆之人,杀了也就杀了。
虽然皇上会有苛待至亲、冷血无情的坏名声,却也不影响大局。
公然违逆《皇明祖训》,这是要动摇皇上的根基!
“圣上务必收回成命!”
“老臣犯颜死谏!”
“违逆《皇明祖训》,天下恐将起大乱!”
“汉王谋逆之人,如此处置臣不敢置喙,可众藩王何辜?竟被尽数流放海外!”
“圣上,靖难一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不可不察!”
......
一连串劝谏之声,从蹇义等人口中不迭说出。
这些老臣更是磕头如山响,浑然不顾额头已经红肿。
再磕下去,恐怕头破血流难免。
朱瞻墡叹息一声,双手不容抗拒扶起蹇义:
“你们都起来吧!”
蹇义惊喜不已:
“陛下,您纳取谏言,收回成命了?”
朱瞻墡板下脸来:
“朕让你们都起来,没听到是吗?”
“听朕给你们讲个故事。”
这些老臣算是自己掌控朝政的核心班底,朱瞻墡并不想以帝王权威,硬压下去。
若是连他们都无法说服,自己的宏愿,又哪能说服得了心思各异的所有朝臣,天下万民,乃至穷奢极侈享受惯了的各地藩王?
好不容易将他们都安抚好,朱瞻墡叹息开口:
“朕于潜邸之时,曾有一阵沉迷下象戏。”
“某日棋师趁朕高兴,向朕讨赏。”
“朕随他所愿,让他提出赏赐之物。”
“该棋师笑指棋盘格子说道,只要朕在第一格中放一粒粟米,之后每格,为前一格的翻倍,填满棋格就行。”
“你们说,这个赏赐如何?”
郭璡不及细思,笑呵呵答道:
“这个棋师眼光也忒浅了,一粒粟米而已,一斗粟米何止数十万粒,陛下赏他就是。”
其他重臣纷纷跟着点头。
唯有胡濙脸上略有疑色。
自己到番外之国时,似乎曾听过差不多的故事,具体却是忘了。
朱瞻墡一爆栗砸在郭璡额头上,笑骂道:
“朕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之后略略估算了下,大惊失色,差点将此棋师推出斩首。”
在蹇义等人疑惑中,朱瞻墡解释道:
“别说是还在潜邸中的朕,就算如今朕已御临九五之座,富有大明天下,也付不起如此天量赏赐。”
“象戏棋盘,总共六十四格,尽大明天下一年粮食产出,都不足以承担后面几格赏赐。”
“而到最后一格,华夏有史记载以来,所有粮食产出,都不足以填满。”
“一斗粟米约十八斤,一斤大约有六万余粒粟米。”
“第二十格,约是一斗粟米,第四十格,则是一百万斗粟米,第六十格,则是一万亿斗粟米,呵呵呵!”
“尔等若是不信,自己可以算算看。”
几位重臣数算都颇为不错。
默然沉思片刻,一个个面如土色。
心思敏捷如蹇义胡濙等人,联想到朱瞻墡所说的朱姓皇族一事,面色越来越难看,冷汗涔涔而下。
朱瞻墡见镇住众臣,轻声开口说道:
“洪武帝也是为我朱姓子孙着想,不及深思,才在《皇明祖训》中定下朱姓皇祖子弟不得务农经商,由朝廷供养的方略。”
“诸位老大人应有所知,诸朱姓藩王每一代可不止是翻倍如此简单。”
“譬如朕二叔汉王,如今膝下尚在的有十位王子。”
“真如《皇明祖训》所言,这些人尽数不事生产的话,五代之后,不过区区百多年,恐怕单是汉王一系,足有数千之众!”
“两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之后呢?”
“我大明就算富有四海,也供养不起如此庞大的一帮废物。”
“到时,朝廷会怎么做呢?大明会怎么样呢?”
蹇义等人身躯颤抖不止。
朱瞻墡森然一笑:
“为了遏制无限扩张的供养之数,恐怕只有几策可用。”
“或是不许这些朱姓后裔婚配诞子!”
“或是藩王主动将新生婴孩溺毙!”
“或是朝廷随便寻些理由,撤掉一些藩王的爵位,将其后代废为庶人,逐出皇族之列。”
“再或者是,大明被这些朱姓后裔拖垮!”
朱瞻墡讥讽看向几人:
“如今,尔等还要让朕抱残守缺,将《皇明祖训》奉为圭臬吗?”
“再说了,洪武帝立《皇明祖训》之时,天下初定,生民稀少,朝野贫乏,其中不合情理之处,又何止这一条。”
“洪武帝订下的官员俸禄标准,尔等认为合理吗?”
“朕相信,满朝堂京官,不少人要变卖家产以继生计。”
“诸大人或是家族豪富,或历来常获皇帝赏赐的可能无所谓,可那些寒窗苦读数十年的贫寒中下级官僚该怎么办?”
“如此俸禄标准,不就是逼着大明官吏,想尽一切办法贪渎谋取私利吗?”
“能做到如郭侍郎这般乐守贫困,不堕其志的人有几个?”
郭璡闻言感激涕零,差点嚎啕出声。
陛下真是太懂他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能被当今圣上如此记挂,士当为知己而死。
只是。
为知己而死之前,微臣想吃顿饱饭,陛下能赏点银两花差花差吗?
“官员贪六十两银子剥皮揎草?呵呵,真如此执行下去,大明半数以上官员,都可以做成皮草了。”
打一棒再塞颗甜枣,朱瞻墡轻笑:
“提升官员俸禄,以高薪养廉,也是朕想要做的,你们认为如何?”
蹇义等人顿时心生叹服。
人总会被自身利益驱动。
若能提升官员薪俸,涉及自己腰包收入,似乎《皇明祖训》也未必不能动一动。
至少朝堂反对之声,能少一大半。
朱瞻墡话风一转:
“可是如今连连征战,国库空虚,提升官员俸禄不是朕嘴上说说而已。”
“朝廷需要开源节流,量入为出,因此,税赋改革也是必行之事。”
改革税制?
陛下怎么越玩越大?
蹇义眼睛一黑,差点一头栽倒下去。
古往今来,将刀子砍向旧有体制的改革家,能得善终的没几人。
商鞅,吴起,赵武灵王,王安石。
改革实在是触动太多人利益了。
见蹇义等人又要躁动,朱瞻墡连忙安抚: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这只是朕的长远规划。”
“这些事都得徐徐图之,总得等到水到渠成,才能推行下去。”
“诸位大人都是朕之股肱,当助朕一臂之力!”
“藩王改封海外,朕会先拿犯事藩王动刀,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