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皇后话语一落,文武众臣齐齐将目光看向犹如熟睡中的蹇义。
朝堂吵杂如菜市场,蹇义犹能置身事外,如老僧入定。
蹇义的养气功夫,令满弘文阁之人无不叹服。
听闻张皇后垂询,蹇义耷拉的眼皮子动了动,缓缓张开,一双昏黄老眼状似无神至极。
朝张皇后方向施过礼,这才悠悠开口:
“皇后垂询,老臣不敢不说个人浅见。”
“英国公与杨首辅所言俱有道理,如此纷争难下,非朝廷之福。”
“依老臣看法,乐安州平叛一事迫在眉睫,倒不如让襄王殿下和郑王殿下一起领兵征讨。”
“待战事终了,以战功而论,优胜劣汰,想必朝堂纷争就能平息,此乃老臣一家之言,恭请皇后圣裁。”
蹇义的话让文武大臣们齐齐一怔。
不管是想捧郑王朱瞻埈上位的文官集团,还是拥戴朱瞻墡的勋贵武将,全都暗暗点头。
纷争难下,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蹇义的主意倒也是个办法。
张皇后在帘后松了口气。
果然还得是蹇义深得上意。
众臣纷争如此之久,张皇后一直没露出自身倾向,自然说明不管哪方言论,都没说中张皇后的心意。
人老成精的老臣,揣摩上意功夫如火纯青,当得上一句君臣相得益彰。
张皇后清幽声音响起:
“就依蹇大夫所奏,增补襄王朱瞻墡为监国。”
“待四镇边兵抵达京师,郑王领辽东蓟州兵力,襄王领宣府大同兵力,共同发兵乐安州平叛。”
张皇后的话,一锤定音,总算将喧闹一时的继位之争暂时压下。
可嗅觉灵敏的一众文武官员却是察觉出一丝异样。
朱瞻墡是张皇后亲生,按理说张皇后肯定支持嫡子朱瞻墡继位。
因此刚刚争论之中,文官大佬夏原吉一直没有下场。
就是在等张皇后表明倾向之后,以他文官之首的身份与之相抗。
必要时候,甚至可以考虑以整个内阁、乃至文官集团相胁,逼张皇后放弃立场。
没想到张皇后居然毫无为自己亲儿子站队的打算。
难道张皇后真如此大公无私吗?
显然不可能。
怕不是张皇后和襄王,母子之间有了抵牾。
探明张皇后态度,以夏原吉为首的核心小圈子文臣,一个个大感振奋。
离开之时,嘴角忍不住噙上笑意。
站朱瞻墡一方的张辅柳升郭璡等人,也纷纷想到此节。
张辅满脸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柳升郭璡等人,却是藏不住忧色。
这下摆明车马,各有所属,若朱瞻墡不能顺利登基,自己的仕途也算是走到头了。
朝堂间汹涌激流平息下去。
只是化为暗流,在平静水面下奔涌,局势更加微妙凶险。
六月二十二。
四镇兵马终于齐聚北京城!
到了领兵亲征乐安州的时候。
短短十天时间,汉王朱高煦的叛乱声势又大了不少。
乐安州城池加高数尺,城内兵甲鲜亮,气氛肃杀。
一杆大纛树立在汉王府大门前。
旗上“靖难”两个血红大字,让人眼熟而又诡谲。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
二十三年前,同样这杆靖难大旗,在如今的北京城中树起。
当时还年轻的燕王二子朱高煦,身为前锋勇不畏死,在腥风血雨中驱骑奔袭,立下不世功勋,却最终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二十三年过去,朱高煦重新披上甲胄,再次创业。
乐安州街上不断有满脸凝重的叛军兵卒列队匆匆而过,叛将骑着高头大马肆意在街上奔驰。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百姓吓得躲在家中不敢出来。
汉王造反,这些乐安州百姓最是悲惨。
造反成功享福和他们无关,造反失败,也算是谋逆的一员。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北京城之中,气氛同样肃杀。
乐安州反了后,不过数日,果然如朱瞻墡所料,晋地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太原城中,不断有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行色匆匆进出晋王府。
而晋地多处,更是暗流涌动,隐隐似乎有人在串联奔走。
藏于太原的锦衣卫密探,加急谍报如雪片般日夜不断飞回北京城,直把朝臣吓得心惊胆颤。
兼任兵部尚书的杨士奇忙不迭将军报送去山西镇驻地偏头关,严令驻守总兵成山侯王通留意晋地,随时准备挥军南下平乱。
在这样紧张气氛中。
北京城奉天门外,蓟州辽东和大同宣府,每镇各派来一万精锐兵卒,泾渭分明分列于官道两旁,整装待发。
四万大军旌旗飘扬,士气昂然。
这些平素与塞北游牧民族鏖战的骄兵悍将,打心底看不起乐安州小地方的反叛军。
想必除了汉王原有的几支护卫军外,新招募的兵卒怕是泥腿都还没洗干净,就学人家拿起刀枪上战场。
自己这些精兵一抵达乐安州,只怕叛军立刻就要做鸟兽散。
朱瞻墡和朱瞻埈并未就藩,手上并无配备的护卫军。
张皇后从锦衣卫羽林卫处,分别抽调了一千人马,给两位皇子充当护卫。
只是这些护卫毕竟和两位皇子不熟,差遣起来绊手绊脚。
因此对两位皇子各自从自己府上抽调了几十号人手充入军中,视而不见。
朱瞻墡来到军中,发现还真不乏熟人。
大同兵镇派来的兵卒,带队将领正是都指挥佥事柳溥。
令朱瞻墡莞尔不已的是,石亨石彪这对叔侄居然还在。
他俩东昌府截杀太子之后,就与朱瞻墡分道扬镳,快马加鞭返回大同府销假。
没想到刚回到军中,朝廷平叛调兵军令就已下来。
为了能继续回到朱瞻墡手下征战,身为大同守备的石亨咬了咬牙。
楞是把当初朱瞻墡赏赐的那颗大金锭,借花献佛,送给了大同总兵遂安伯陈英。
这才求得参与平叛的机会。
宣府来将名叫纪辛,倒也算是点头之交。
当初参与北征之时,大军驻扎宣府颇久,朱瞻墡与纪辛见过几次面,当时未曾有留意过,倒是不知此人性格作风怎样。
至于一千护卫的带队千户,正是徐恭。
如此算来,手下将领用起来倒也算是如臂使指,不存在磨合问题。
朱瞻墡倏然遥遥看向对面朱瞻埈的护卫带队千户,一个唤作刘勉的家伙。
此人正是帮关在诏狱中的李时勉偷偷延请医师的锦衣卫千户!
不出意外,也是太子朱瞻基的人!
暗害朱高炽的同谋犯!
朱瞻墡眼中杀机迸现。
张皇后这样分配果然有着深意。
自己与朱瞻埈只会有一人胜出。
同样,这场战后,徐恭和刘勉这两位身涉皇家继立之事过深的锦衣卫千户,也只有一人可以存活。
胜者为王,胜者得活!
而对张皇后来说,不管是谁胜出,她都能稳坐钓鱼台。
除非朱高煦可以谋反成功。
汉王能成事吗?
朱瞻墡嘴角溢出一丝轻蔑冷笑。
倏然!
对面人声鼎沸,大军开动。
朱瞻埈竟一刻都不愿意等,人刚到就立刻命令大军向乐安州进发!
想抢功!?
朱瞻墡冷笑之色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