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墡和朱高燧两拨人形同陌路。
朱高燧带着一家子人住入坂泉驿,两边将士各自搭建好营帐,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随即,噼噼啪啪,豆大的稀疏雨珠砸落。
落在帐篷顶上,犹如鼓点,摧人心肝。
中军营帐之中,已经换下普通锦衣卫服饰、穿回皇族广袖朱色长袍的朱瞻墡和张輗相对而坐,柳溥和陈钟作陪。
居中案几上摆了一堆粗砺的行军口粮,加上一大壶淡寡茶水。
几人并未举箸,还在等石亨到来。
这段日子以来,张輗等人和朱瞻墡已经混熟了许多。
张輗这些丘八对朱瞻墡是刮目相看,一改固有偏见。
原以为朱瞻墡只是年轻人嘴硬,吃几天苦头后自然要回归锦衣玉食生活。
没曾想朱瞻墡之后每天依然骑马前行,从未躲回马车之中。
刚开始双股磨破骑马之时偶尔还会皱下眉头,到后面已经安之若素,似乎都能在马背上睡着。
伙食方面朱瞻墡也从未做特殊要求,羽林左卫军士吃什么他也跟着吃什么,并无丝毫嫌弃。
朱瞻墡如此严于律己,张輗等人不知不觉,对他亲近之中平添了由衷敬畏。
几人说笑之间,营帐门帘一掀,石亨狼狈蹿了进来,身上已经半湿。
石亨做贼一般从怀中掏出鼓鼓囊囊的牛皮囊扔在案几上,得意非凡:
“特娘了,总算趁着下雨,从军需处顺了一袋烈酒。”
朱瞻墡和张輗等人大讶。
石亨晚来众人只以为有事耽误,没想到竟是去偷偷拿酒。
石亨涎着脸笑道:
“殿下,卑职夜观天象,今夜必有滂沱大雨。”
“大军一路行来,近十日一只老鼠都没见着,今晚雨这么大,肯定安然无事。”
“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
大明从帝王到黎民百姓,无不好酒,终日刀口舔血的武将个个更是嗜酒如命。
石亨话音一落,张輗柳溥陈钟齐齐吞了口唾沫。
禁了近十天酒,他们酒虫子都快要从腹中爬到嗓子口。
再加上,朱高燧夜夜在下榻的驿站觥筹交错,美酒不断,喧闹声隐隐都能传到羽林左卫营地。
众将哪里能受得了如此诱惑。
顿时个个目光灼灼,齐齐盯在酒囊上,移不开视线。
只等着朱瞻墡发话。
朱瞻墡也没想到石亨竟如此大胆。
几乎是先斩后奏,把酒拿了上来。
如今,自己倒是左右为难了。
和他们同流合污共饮,自己之前的行军之际禁酒之令等于白说了,食言而肥,威严尽失。
板下脸来惩治石亨一番,立威倒是有了,只是抓着如此小事刁难下属,刚收伏不久的张輗几人恐怕要离心离德,军心涣散。
朱瞻墡不由暗恼。
难怪石亨这厮之后胆敢与曹吉祥主谋策划夺门之变,立下从龙之功后大权尽揽得意忘形,甚至意图谋反。
这就是一只疯狗,既能伤敌也能伤主。
得讲究手段,既要好好敲打一番,又不伤及众将颜面。
朱瞻墡略作思绪,笑呵呵说道:
“滚蛋,石千户,信不信本皇孙抽你?”
“想喝酒,等将赵王送到封国,咱我们回到京城,本皇孙跟尔等大醉三日也不是问题。”
“你们都是熟读兵书之人,古往今来行军打战,可发生过太多板上钉钉结果被翻盘的战事。”
“春秋时魏武卒雄霸中原,庞涓不信胆小逃窜的齐军敢有一战之力,轻骑疾追结果死在孙膑手里。”
“苻坚举百万之众投鞭断江,也不信只有几万兵卒的东晋有一战之力,结果草木皆兵身败名裂。”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只要有一丁点风险,都不能掉以轻心。”
一番话说得张輗等人面有愧色,石亨更是四方脸涨红,低头呐呐说不出话来。
朱瞻墡话语一变,沉下脸来:
“倒是石千户你,在军中未得命令擅自取拿烈酒,哼!”
听到朱瞻墡怒喝,外头顿时进来四名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
石亨魂飞天外。
没想到朱瞻墡嬉笑之间突然翻脸,违背军令,自己被拖出去斩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石亨脸上血色褪尽,一片煞白,噗通一声跪下地来,不敢稍作辩解。
张輗和柳溥也吓了一大跳,张了张嘴就要帮石亨说情,随即颓然住口。
羽林左卫中军大营气氛顿时凝滞,和外头暴雨将来的压抑如出一辙。
朱瞻墡腾地站起身来,踱步到石亨跟前,在石亨心惊肉跳之际,突然轻踹了石亨一脚。
没好气笑道:
“还不滚起来?”
“这事暂时算了,本皇孙记性一向不好,只是接下来行程石千户要是再犯大错,说不定本皇孙记性又突然好起来了。”
一惊一乍,一张一弛,可把石亨整得欲仙欲死。
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终于放回原处,再不敢放肆,讪笑爬起来抓起酒囊:
“殿下宽容大度,卑职感激不尽,这就先把酒送回军需处......”
“慢着!”
朱瞻墡喝止:
“就放在案几上,咱们看着酒囊用晚膳。”
朱瞻墡似笑非笑环顾几人:
“莫非这点诱惑,你们都扛不住?”
“你们将来都会领军在外,独当一方,那时面临的诱惑更多,身边更无本皇孙看着,到时候怎么办?”
“克制不住诱惑伸手去拿的话,就是取死之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这酒囊,正好置于此磨练心志。”
众将大为叹服。
恭敬应声下来。
众人围着案几坐下,各自取用粗砺军粮,就着寡淡茶水咀嚼吞咽。
张輗石亨眼神偶有飘过酒囊,虽然仍是难免嘴馋,却终能克制住心底欲念。
柳溥陈钟本就是谨小慎微之人,被朱瞻墡如此警示一番,眼睛就只盯着军粮,对边上的酒囊视若无睹。
朱瞻墡暗笑。
石亨这狗东西,本皇孙这是为你将来留一线活命契机,就看你以后还能不能记得今日之事。
历史轨迹之中,堡宗朱祁镇对石亨生出杀机,就是发端于石亨将也先小王子嫁给朱祁镇的妹妹先占为己有。
面对诱惑无抵御之力,得势狂悖妄为,这都是取死之道。
就算功劳再大、能力再突出,也保不住性命。
众人说笑取食之间,外头雨势渐大,随即如倾盆之势,无尽天地都被滂沱大雨充塞。
众人耳中只有帐外密集的雨点之声。
突然!
石亨的耳朵动了动,脸色凝重,抬头遥遥看向驿站方向,语气中带着不确定:
“殿下,卑职刚刚似乎听到惨呼之声!”
一句话惊起惊涛骇浪。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