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多么的孟浪,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急忙指着粘黏到纸巾上的草莓酱汁解释道:“对不起,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怕会越描越黑,只好闭嘴,暗暗咒骂自己手贱。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生气和愤怒的迹象,微微地眨了一下那双纯粹而美妙的双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飘然离去。
我很想追上去解释一番,但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渐离渐远。
我以为完了,一身的力气仿佛被突然抽离,整个人都变得失魂落魄起来。
然而,她却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浅浅一笑。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再次获得了重生。
当我醒过神来,她已经不见了。
一切都仿若一场梦,但梦中还残余着她的余温和清香。
我知道那不是梦。
她曾来过,还会再来。
等回到家里。
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早已没了热气。
但这是妈妈亲手做的,只凭这一点,便让我心中充满了欢乐。
妈妈不在一楼,经由转梯我上了阁楼,阁楼的露天大阳台装修成了阳光房。
不出意外,我看到了妈妈。
妈妈坐在那棵樱花树下。
一夜之间,那棵樱花树竟然开满了雪白色的樱花。
樱花树下有一张简单而又精致的圆木桌,三张藤椅,妈妈就坐在其中一张藤椅上,抬头静静地看着满树如雪的樱花,那条又黑又长又漂亮的大辫子静静地垂悬在她的脑后。
妈妈那根辫子从我的记忆开始,就一直散发着一股无穷而又诡异的迷人魅力,华丽如同柔美的梦魇,一直缠绕着我不曾散去。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想去摸摸那根辫子,触摸那上面属于妈妈的味道和温暖。
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
妈妈爱自己的头发,胜过爱我。
也可以说,妈妈根本就不曾爱过我。
她爱的只是那个男人,她那根辫子也只是为那个男人而留的。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不过只是把我当作发泄的对象,当作是自己不经意时捡到的一个工具,可有可无罢了。
还记得有一夜,我趁妈妈睡着了,偷偷去抚摸她的辫子,她突然惊醒,二话没说,随手便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大耳瓜子。
怒不可遏地朝我咆哮道:“谁让你摸我的头发的,谁让你摸我的头发的,谁让你摸我的头发的,你凭什么摸我的头发,你跟你那个该死的男人一样,都是骗子,都是贱货,都该死,都该下十八层地狱,都该永世不得超生,我的头发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
说着,说着,妈妈便哭了,然后跪在床上,双手抱紧自己,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凄凄呢喃道:“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不是给你摸的……”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而疯狂地蹂躏着自己的头发,直到一根漂亮的大辫子被胡乱拆掉,蓬头垢面,疯疯癫癫。
累了,发泄够了,妈妈才会停止她的歇斯底里和狂躁不安。
我当时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从癫狂到渐渐安静下来,看着她那空洞、麻木、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看着她变成个完全没有生命气息的悲伤雕像。
然后我会拿过一把木梳子,轻轻地站在她的身旁,开始帮她梳头,一下一下的。
每梳一下,妈妈都会默默掉下一滴眼泪,我不知道妈妈掉过多少眼泪,因为太多,数不过来。
直到完全梳顺畅,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她编织成一根又长又黑又漂亮的大辫子。
暗暗深呼吸。
我知道,妈妈最是喜爱白色的樱花了。
可是樱花是见风就落的柔弱花儿,风一吹,就在一夜之间全都凋谢了,翩跹如同伤势的雪花,温柔而又酸楚地漫天漫地,沉沦而永恒。
我经常看到妈妈坐在樱花树下的藤椅上,抬头静静地看着那颗樱樱花树,她的手中有时会抓着一把樱花或者什么别的花瓣,机械地放一片在嘴里,细细而又盲目地嚼咀着。
那一刻,她的气息总是倦怠而又凄凉的,犹如一团飘渺而又虚无的雾霭,近在眼前,似乎伸手便可触及,然而,当你伸手过去的时候,却只留下一手的水汽。
有时候,她又残酷而充满恨意的蹂躏着手中那些洁净而美丽的花瓣,直到汁液从她的手指缝间流渗出来。
像雨滴,像眼泪,像鲜血,滴落在她的裙子上,腿上,绽放成一朵朵凄美的花儿。
妈妈总是喜欢摧残这些细微柔弱的生命,甚至是我的生命,以及她自己的生命。
妈妈对这世间的一切生命都怀有一种莫名而深沉的恨意。
如果可以,如果有这个能力,妈妈会把这个世间、这个天地都翻个个儿。
妈妈会把这世间一切拥有生命的事物都给蹂躏而毁灭。
然而,生命是值得尊崇的,生命是奇特的,生命是伟大的,生命是至高无上的,生命又是变数的,无常的,脆弱的,渺小的,容易过去的。
可是生命对于妈妈来说,似乎毫无意义,只是一个错落而又可悲的笑话,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梦。
梦还没有做完,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眼睛睁开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搓骨扬灰,灰飞湮灭,消逝无影。
我知道妈妈一直都在等待,等待那个男人回来。
可是那个男人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然而,她依旧自欺欺人。
在怨欲和绝望中沉沦,自毁,陷入沼泽,堕入地狱。
也许罪孽深重,也许罪无可赦,也许罪该万死。
她在无尽的需索和等待中,终究摆渡掉了自己充满美好而又罪恶的青春与才智。
不甘,执着与绝望,灵魂的寂寞与漂泊,索取不得。
却不知生命艳丽而又充满缺陷,却不知生命原本就是一个空虚的轮回。
与时间和宿命相搏击抗衡,最终一败涂地的,只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