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夫人暗自在心中唾弃自己,都这时候了竟然还痴心妄想。果然,她再怎么厌恶她娘,也依旧是母女,她亲娘对她爹,不是也一样痴心不改吗?
但是,稍稍让杜夫人意外的是,薛敬轩来了之后,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般大发雷霆。
他一来院子,进了杜夫人房里,端上茶就坐着不动了。
杜夫人与薛敬轩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她大着胆子看了看薛敬轩的模样,见他好像真的不是那么生气?
杜夫人对婢女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立刻带着众人退下去了。
“世子怎么这个时候就来妾这里了?”杜夫人柔声说着,慢步走到了薛敬轩身后,帮他按着肩膀。
薛敬轩没拒绝,由着她按。
杜夫人心中一喜:难不成我这次的侥幸,竟然成真了?
“博浪轩的份例,克扣了一半,也太过了。”薛敬轩享受了一会,忽然开口。
“世子!那些份例并非克扣,其他院子也都……”
“行了!”薛敬轩啪的一声拍掉了杜夫人的手,站了起来,“这院子里,你想怎么折腾都行,只一条‘不准害爷的子嗣’,尤其是大郎。”
说完话,干脆利落的就走了。
海棠不一会就进来了:“夫人,世子爷怎么走了?”
杜夫人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然后游魂一样走进自己房里去了。
薛敬轩在武艺上,并不如自己的父亲和前辈们。但是,他政治上却该算是衍国公府近几代人里最油滑的。又因为幼年时母亲的不得宠,家里妾室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当年的老夫人也不像其她母亲那样,把这些事都瞒着孩子,薛敬轩知道很多内宅的阴、私事,所以内宅的事情他看得很清楚。
杜夫人这时候突然就想到了家庙里的李夫人了,那女人竟然弄个肺痨病人进府当侍读,侍读见着世子甚至国公爷的机会也不少,一个不好那就是让半府人都染上肺痨。
当时他听说这件事,杜夫人自己都吓得要命,全府上下连着大半个月点艾、熏醋,谁咳嗽一声,旁边的人都心惊胆战的。
所以,当时李夫人进了家庙,谁都觉得是活该,甚至认为这惩罚是轻了。但现在看来,对李夫人惩罚的原因,当时所有人的想法都错了,至少有一多半是错了。李夫人进家庙,罚的不是她弄来的肺痨,而是她谋害世子的子嗣。
同理,李夫人进家庙后,世子爷对她额外宽容、亲近,也不是因为爱她的美貌温柔,只是因为她这孩子多,还有李夫人留下的一对儿女,薛敬轩这是防着她欺负非亲生的孩子们吧?之前杜夫人种种小手段,他虽然没上钩,但也没训斥惩罚杜夫人,同样不是因为喜爱她,而是因为那些事并没对大郎与其他孩子造成真正的伤害,另外还是因为她这里的孩子多。
到自己房里,杜夫人扑倒在床上,泪水瞬间就不关不住了。
早该知道,大郎没回来之前,在世子眼里,她们这些女人,即使有着不同的姓氏、容貌、性格,其实都是一个样的--都只是供他消遣玩乐,给他生孩子的物件而已。世子看似比她爹痴情,实际上,却比她爹还要冷血。
但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算了?世子明摆着是站稳了薛怀安身后了。
因为大郎的亲娘是世子妃,是世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不!李夫人对自己说:绝对不是,世子爱的不是女人杜小雅,只是“世子妃”。换一个女人当时嫁给她做正妻,他如今也一样这么情深不变。若是杜小雅做了他的妾室,那女人如今在世子心中的地位,也和我差不了多少!而且,不能就这么放弃。放弃了,我现在的儿子和今后可能出现的子女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况且……既然世子爷如此注重子嗣,当年李夫人闹出那么大的篓子,儿女也并没有被牵连,只是放到了她的院子里,逢年过节赏赐依旧一碗水端平。
杜夫人觉得,她成功了,便是一飞冲天。就算她失败了,孩子们也就那样了。
但无论杜夫人怎么想的,博浪轩的份例是恢复了,洗衣之类的杂事也不用再经过自己的手了,总归是好事。
国公爷的病情好转了一两个月,最好的时候甚至能让人抬着下地溜达一圈。可是等到天气渐凉,尤其是北方最清爽宜人的秋天过去,寒风刮骨的冬天来临,国公爷就又躺下了,这下可是比之前越发的来势汹汹。
到临近年关的时候,日日给国公爷薛荆魁灌下去的,就不是治病的药,而是续命的药了。
国公府里,乃至于乾州与浒州,该准备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
这所谓的准备可不只是丧葬事宜,还有周边的事情。他们周围四方,却有五个势力。最大的乃是草原上的鸪狄人,与西边的德王。另外三股小势力,另有赵家军和黑袄军。红梅军偏向衍国公,赵家军依附的是德王,黑袄军是山匪起家,且多年来不改山匪习性打家劫舍,在衍国公和德王夹缝的三不管地带上很是凶残,但也快到头了。
一旦老公爷身死,廖红梅的倾向性就要存疑了,鸪狄那些蛮人素来是要在边关有大变动的时候过来捡便宜的,德王八成也不会好心的等到薛敬轩坐稳国公爷的位置,最迟明年夏天,乾州必有一乱。
往常的时候,乾州和浒州的兵力看着都挺足的,甚至还有不少人提议裁军归农,但是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捉襟见肘。
薛敬轩既要为老公爷侍疾,又要管理政务和军务,一个人恨得不得掰成两半用,可就算是忙成这样,他依然把薛怀安叫来仔细叮嘱。
“小安,你这次可不许再去干什么刺血抄经的事儿了,不论谁说都不行。”薛敬轩的脸色不太好,摆出的郑重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
薛怀安看他爹这样,心里顿时一紧,知道坏事了:“爹,婉清只让我用寻常墨水抄经,是我自己要用血的。”
“嗯,爹自然是信你的。”
骗人,你那表情分明是一点都不是相信。
薛怀安还想再解释,可是一看薛敬轩脸色越来越阴沉了,只能把话咽了回去--明显他越劝,薛敬轩越以为他被吴婉清迷了魂,他爹如今又事忙,这要是劝得更多了,就怕他爹直接将吴婉清“处置”了。
薛怀安不说话了,心里却是不舒服的。
和薛敬轩说了些话,又去见了国公爷和老夫人,不过国公爷那头只能隔着帘子在外边叩个头,老夫人也病怏怏的只能在屏风外说话。之后薛怀安回到博浪轩里,就坐在书房里发起了呆。
薛怀安最年幼的那时候,是在宏京的国公府里被软禁着的,他还没长大到感受到院墙狭窄闭塞的年纪,就被迫离开。软禁给了他一个幸福无比的童年,而离开那里,就如同依旧嘴黄茸软的幼鸟被大风刮下了鸟巢。
那时候,薛怀安的整个世界,从一个大大的宅院,变成了一个草筐。一个摇摇摆摆,又狭窄又难闻的草筐。
通过缝隙,薛怀安能看见外边的世界。那是和薛丁夫妇讲给他听的外边,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就像是鬼。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薛怀安想对了,他们就是鬼!
当年的薛怀安还不明白,薛丁夫妇离开后去了哪。可是他没问,因为那时候的吴婉清很难过,他害怕,如果问了,吴婉清是不是也会跟着消失了?
草筐继续在吴婉清的背上摇摇晃晃着,就是比在薛丁背上的时候,距离地面近了很多。
薛怀安看着吴婉清不小心摔倒,为了不让草筐落在地上,强抓着树枝,划破了手。看着她和比他们俩加起来都要大的野狼搏斗,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看着她在邪/教的地盘上想尽了法子保护自己,并带着自己逃跑。看着他勒死了那个婆子……
很多事,并没有随着他年纪的增长而消失,反而被岁月一刀一刀刻印在了脑海里,越发深刻明朗。
这个世界上个,会有其他人这般豁出性命,对他如此全心全意的好吗?
可能他死去的母亲会吧?可是母亲毕竟已经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死去了。薛丁夫妇,他们更多的是作为一个仆人的忠诚。至于自己的亲爹……从第一天来到国公府,薛怀安就从来没从对方的身上感觉到安全感,无论对方对他如何。
爷爷和祖母,虽然薛怀安表现得亲近,心底里却是亲近不起来的。尤其他小时候出了胡先生那件事,总是表现得要给薛怀安做靠山的祖母,却闭门装病,薛怀安心里刚被养出来的那点孺慕之思,顿时被斩断得干净利索。
“叩”的一声轻响,打断了薛怀安的沉思。
“扰到大郎了。”吴婉清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刚才薛怀安跟前的茶凉了,她正要换的时候,不小心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