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两天,我都在医院里照看着钟尘,他已经基本上恢复了,也不需要我端茶递水,解决他方便的问题。
我问他就要出院了,有什么最想要去做的事情吗?
他说最想要先到医院外面抽一顿烟再说,这些天给他憋坏了。我说让他直接趁此机会戒掉烟就好,他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我们两个人就开始讨论起戒烟这个话题。
我说:“抽烟,你为什么喜欢抽烟,因为你从观念上就认为抽烟是一件对自己很好的事情,并且受到了很多身边其他抽烟的人的误导。”
“但是我觉得自己已经在烟上面成瘾了。”钟尘说。
“成瘾?”
“对,就像是有的人对性成瘾一样。”
“那是因为在做这些是事情的时候,他们的大脑有短暂的几秒钟形成了‘无我’的状态,这种无我的状态会让人感觉飘飘欲仙,大脑一片空白,非常的安宁。这种无我和这种安宁的状态,是人体喜欢的状态,却只有在抽烟、做爱的时候才可以得到,所以就叫做‘上瘾’。人平时的大脑就像一个喋喋不休的机器,永远关不掉脑中所有出现的声音,因为我们活着,大脑就是要不断出现这些喋喋不休,才能让人感觉到他是活着的,要不然人就会感受不到自己的生命,感受不到自己活着......你有没有在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下坠的感觉,从几层楼上掉下来,然后身体突然抽动一下,你醒了,这个时候就是你的大脑在起作用,它在确认你的身体是不是死了,对,它就是这样来证明自己的......”
“那我认为吃饭这种行为也属于一种上瘾。”
“这怎么能算是上瘾呢?”
“怎么不算?当你饿的时候,你一定要吃点东西才行,不吃的话你就抓耳挠腮,心慌气短,再饿下去看到活人都想直接扑上去咬一口......你每天必须得吃,顿顿餐餐都得吃,十宗罪里面其中一个就是贪吃,不是吗?”
“我认为正常吃饭,保持身体机能,继续运转不算是上瘾,只有当一个人把吃变成了唯一的事情,变成了一种‘贪吃’才算得上是上瘾,它是在基本需求满足了之后,还一直是想要的状态,甚至影响了正常生活或者正常的身体机能,这算是一种病,而这个时候,就需要治疗了。”
话说到这儿,我们觉得我们扯得有点远了,所以两个人突然都闭上了嘴。然后为了打发时间,我和钟尘说起了之前我认识的一个少年。
他叫水清,是一个男孩,个子比同龄人矮很多,整个人很清瘦,脸色煞白,眼周都是一圈青黑色、因为龅牙对整个面部的影响,所以他双唇微凸。
一眼看过去,你会觉得这个少年身体孱弱,似乎有一种不那么健康的感觉,他每天呆坐在座位上,双眼无神,偶尔看到别人打闹,嘴角会微微含笑,不过,他笑起来还是很可爱的。
有一回,我在路上碰见了他,他问我去哪里,我说没什么事就是走走。
他又问,能不能陪他坐一会儿说说话,我看着他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就和他一起坐在路边的草坪上,看着附近的风景,吹着微风。
他问我,为什么我看起来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我说或许是因为我在暗恋某个人,这句玩笑话让他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他开始和我聊关于他自己的一些奇怪的癖好。
“你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吗?比如说那种有点变态的?”
“喜欢抠伤疤的结疤算不算?”
“呃......勉强算吧!你看我的手,吓人吧?我就喜欢撕手上的这些皮,把它们全部剥下来能让我感觉很舒服......”
我看到他手上几乎没有一块全乎的地方,全是因为一种皮肤病导致的皴裂和蜕皮,看着很瘆人的感觉。我告诉他这个得去医院治疗一下,他说一直在治啊,就是挖不了根,反反复复的复发,他已经习惯了。
“随它去吧!这些人体的微生物也是需要活着的......不在你手上脚上,就在我手上脚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完全被他的话弄糊涂了,本想再继续劝说他不要放弃治疗的,他忽然表情严肃,把头凑过来,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都要挨着我身上了,他就这样忘我地闻着我身上的味道,好像很陶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很健康,身上气味清淡,有一股洗衣液和洗发水的淡淡香味。”
我有点反感地往远处挪了挪位置,他苦笑了一下说,“对不起啊,我这是老毛病了。我常常闻得到很多人身上的味道,有的人身上味道很重,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有的时候我还可以闻到一些人身上那种死亡的味道,这时候我总是回到家就替那人求佛,往香炉里插上一炷香......”
“啊?你家里有佛像啊?”
“是,我家里有一处角落,是专门摆放佛像的地方,上面一尊大佛,下面是一个小香炉,旁边是很多的贡品,哦,是我自己摆上去的,都是一些我平时喜欢吃的零食水果之类的。
然后我会在自己觉得需要拜佛的时候,就跪下来三拜九叩,求佛保佑。”
“都保佑些什么?”
“保佑我身边的人,有些人是我喜欢的人,有一些是讨厌的人,还有一些是不认识的叫不上名字,但总出现在我脑子里的人,还有就是陌生人......保佑他们各种事吧!比如说,保佑喜欢的人一生顺遂、保佑父母健康、保佑讨厌的人不要下地狱、保佑陌生人平安......”
“怎么感觉你都快成神了?”
“呵呵呵,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很虚弱是吧?”
“也不是,但是你看起来确实很虚弱的样子。”
“那主要是因为我泄掉了自己的阳气。”
“阳气?”
“像我这种太过于内向,和很多人都无话可说的人,是没什么玩伴的,更不要提......朋友什么的。”
“如果你愿意,可以算我一份。”
“朋友吗?”
“嗯,普通朋友。”
“我希望等你和我说完话,你还希望可以和我这种人做朋友。我其实已经不在乎了,我都是和自己一个人玩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就是我自己和自己玩耍,我只喜欢自己和自己玩。”
他说完露出猥琐的表情看着我,我立刻浑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开始有点想要早点离开这里了,他看穿了我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让人害怕?”
我壮着胆子说:“我不相信你是那种可以做出......对其他人不好行为的人,况且我们现在大白天就坐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就是这个问题!就是这个原因!”他突然变得愤怒,说完就一拳砸在了草坪上,草地上陷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印记,他闭起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珠子在眼睛里来回闪烁,他的鼻孔一张一翕,耳朵周围的青筋暴起。
“水清,你好像在生气?”
他沉默着,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我感觉自己体内有一股很难控制的力量,它想从我身体里冲出来,想要毁坏一切东西的那种欲望。你有过吗?”
“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小时候,我想让我妈买一个我很想要的东西,但是她不买,就在那一刻,我想我是你说的这种感觉——想要把身边的东西给扔出去的感觉。”
“你觉得那是什么?”
“那种感觉吗?我觉得就是愤怒、委屈、气恼、或者类似于这种情绪的东西,人人都会有,也都会在某一刻想要破坏什么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人活着吧!因为活着就会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
“为什么我的父母不允许我有这些,哪怕是一丁点的情绪的表达,在我们家,哭,是不可以的。一旦我因为什么事情哭了,他们就会暴跳如雷,逼迫我赶快收声,因为如果邻居听到我们家有哭声这件事,会让他们觉得很没面子......所以,我从来不认为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更不要提友情,爱情......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对我的感情都是如此,也难怪我成为了一个别人口中所说的怪胎。”
水清说着苦笑了起来,他把身边草坪上的草已经揪的精光。我能感觉得到,他应该是一个有着很长很长的故事的人,他似乎压抑的太久,却没有找到可以发泄的途径。
“你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我也希望能有,但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唔。我能理解。曾经有朋友向我诉说过,即使她有女友,也还是会感到孤独。你或许也感到孤独吧?”
“何止是孤独?!我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说不上来,就是眼缘吧,咱们班里,我觉得你是上辈子就认识的人,虽然我们没怎么交流过,但每一次你对我笑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把你当成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
此刻的我已经没有那么讨厌身边的水清了,甚至开始同情和理解他的奇怪的与人交往的方式——通过闻味道来辨别和细分身边的人。
“那后来呢,我觉得我可以和你这个同学成为很好的朋友。”钟尘戳戳我的胳膊说。
“后来,我们就没怎么联系过了。”
“一个班里能不联系吗?”
“主要是那之后,我就没再见到他来过学校了。”
“为什么?他不读书了吗?”
“这就不清楚了。”
“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同学?”
我被钟尘这句话直接噎住,一时无话。或许那天就是水清打算最后一次和一个一直想要交流的朋友,说点掏心窝子的话,然后就将自己的青春终结在那时那刻吧。
“那以后你再碰见这个同学,一定要帮我要一个电话号码,我想和他认识一下,或许我们可以成为一辈子的好兄弟。”
我勉强地笑了笑说好。
“我怎么感觉你说了这么一大堆,好像是说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的心却好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但是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太奇怪了.......”
“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你最近一直没去上班不要紧吗?”
“不要紧,问题不大。我这都这样了,难道还要架着吊瓶去工地啊?!”
“那倒是。”
“那你那些女朋友......”
“还女朋友、女朋友,她们应该早就已经和其他人结婚了。”
“那你之前一直向我提到的,你最认真谈的一次恋爱,最爱的那个女朋友,难道你不再去争取一下吗?”
“争取什么?争取到了又怎么样?我这种人,就算将来在一起,我都能想象到我们之间不会幸福。”
“为什么?”
“嗨呀,你别一直刨根问底儿的行不行?”
我看到他那烦躁的样子,我知道这些东西也是钟尘自己反反复复在心里叩问自己的问题,他不想继续再想这些烦心事,因为他自己也无解。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让钟尘无解,包括我们自己的事儿。
钟尘出院后又回到他的工地上去监工了。
我又有了更多的时间给蓝褀写信了,我把这些事情全部写给了蓝褀,就像蓝褀从来都没有错过在我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一样。
他回信已经成为了一种固定模式,前面最开头是问好,中间是抱怨,抱怨那边的一切都不如意,从那里的环境潮湿,到上课完全听不进去,再到逃课出去到森林里怎样挖到竹笋,然后又怎样将竹笋带到当地饭店进行炒制,只需要出个人工费和佐料费就可以了,他认为这真的很划算,笋子很嫩很好吃。
后面一段是讲在森林里见到的尸体,他们发现后就报了警,警察派人上去给尸体拍了照取了证,盘问了他们,然后把他们放了回来。说这个森林早已变成了藏尸荒野的第一现场,当地的治安如何乱,办事效率如何低什么的。
最后一段是盼望时间可以过的飞快,他已经不想再在这个鬼地方多待一天,然后是他都吃了什么,洗的衣服怎么都晾不干而且还发霉之类的。再是如何对我的想念,和一些我已经读到内心再也起不了任何波澜的陈词滥调。
时间不但催生着很多新的事物的发生,也不断地让人们忘记一些不那么刻骨铭心的记忆,同时也消耗着异地恋人之间的真实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