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且说陈鬼脸小玉米二人,只把那盘州集市问了个遍,也没有打听到一丝关于风筝摊主的下落。
就在陈鬼脸愁眉不展之时,恰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陈鬼脸因为断了线索,本来无心理睬。
奈何那聒噪喧哗声越来越近,绕都绕不开,躲也躲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来至面前。
饶是“书生不闻窗外事,抬轿不搭夜半人。”
陈鬼脸在心底还是生出一丝好奇念想,于是拨开簇拥的人群,倒要看看中间合围了个什么热闹。
结果这一拨之下。
恰见一身着灰黑长衫的男人,估摸着五十多岁的年纪,正捂着嘴巴在人群中来回打滚。
时而疯疯癫癫满口污言秽语,时而扯着嘴唇子大哭大笑。
陈鬼脸看得疑惑,周遭围观人群却是连连起哄叫好。
围观人中,大半是逛集市的妇人,也有大户人家的仆役,少有集市小贩,为了看这个不可多得的热闹,甚至把摊子都弃之不管,硬生生的凑到近前,只为瞧个分明。
陈鬼脸只是看了一眼,便毫无兴趣,转身就要离开。
可小玉米却是不同,只因她医馆出身,自幼就知道“百骸无大病,只有误良时。”
眼看这长衫男人好像失心疯魔,周遭人群又如同看猴戏一样起哄叫好,心底忽而不是滋味,于是起了治病救人的念头。
陈鬼脸只是瞟了小玉米一眼,就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
见小玉米就要上前查看男人情况,于是连忙出手,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怎么了续哥哥,我要给他把把脉。”
陈鬼脸听了,只是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让小玉米听听周围人的说辞。
只因他自幼混迹迎圣城的街头巷尾,知道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嘲笑。
多半是这长衫男人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故事,不妨听听周遭长舌妇人,对其是何评价说辞。
小玉米看了陈鬼脸的手势,侧着元宝小耳,就把男人的生平简介、喜好擅长、丑闻八卦、胯轴颜色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只把小玉米听得,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巴。
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贴着陈鬼脸的耳边,轻声问到:“续哥哥,这些妇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不如问问她们风筝摊主的下落吧。”
陈鬼脸听完哈哈一笑,小声回应:“这些人的话,听听便可,只信三分,切莫都要当真。”
小玉米点头,继续看向人群中满地打滚的长衫男人。
要说那些妇人口中如何形容此人。
且把其中内容挑真去假,剪断截说一二。
话说此刻疯癫之人,虽是盘州集市上的名人大角,但众人均不知他姓甚名谁,只唤他叫“长衫佬。”
只因这人几十年来,无论刮风下雨、三伏酷暑,都是这一件长衫,永不离身。
故而得了个这样的绰号。
有人说初见长衫佬时,他这身行头还是淡黄颜色,许是无更换衣裳,只能穿这一件。
几十年一过,淡黄颜色就变成了灰黑。胳膊肘,膝盖腕这些关节地方,早已磨得透亮,只能打上层层补丁。
就是这么一个人,脱了长衫安安分分卖苦力,讨生活,倒也不至于被人嘲笑戏弄。
可长衫佬偏偏还是个爱面子的人物,清末时自称是被老佛爷钦点的俊儿郎。后来有了义和团运动,坊间巷尾不知谁喊了一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口号,吓得也不管自己俊不俊俏,第一个割了辫子,躲进了窝棚避难,哪里还顾得上俊儿郎的称号。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或许是饿的遭不住了。长衫佬钻出窝棚,自觉失了面子,于是又换了套说辞,自称是“义和团盘州分团的执笔师爷。”
整日在盘州集市上游手好闲,也没个正经活计。经常打着拿回家喂狗的旗号,搜罗一些小吃摊上的厨余泔水。
后来有好信儿的泼皮,到他家的窝棚搭子里一瞧,哪里有什么吃泔水的大狗,分明就是长衫佬自己的吃食。
未过半日,这个消息就在集市上传开。
长衫佬听了,又觉面子挂不住。心中思量片刻,便萌生一计。
那便是在肉铺里偷了一块带着肥油的猪皮,回家挂到窝棚房梁之上。
每日出门讨泔水之前,都用猪皮在嘴上抹上一抹。
这样一来,两片嘴唇上,就沾满了鲜亮的油光。长衫佬每到一个小食摊位,就会嘟嘴炫耀。
说什么今儿刚吃的大刀红肉,这泔水就是回去喂大狗的,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吃食。
摊主们面上不与他计较,只当是泔水倒了也是倒了。但日子一久,这好面子的脾性,难免让人反感厌恶。
就在前几天,许是苦于深秋屯粮过冬,一只黑皮老鼠铤而走险。
一脚一打滑的,顺着房梁小心摸索,竟将那块抹嘴猪皮给叼走了。
长衫佬一连几日没了猪皮抹嘴,丢了唯一排面,怕别人笑话。
于是到处寻觅带油的皮子。
也不知他在哪捡了一块什么皮,兀自抹了几天,就成了如今的疯癫模样。
话说围观的一众长舌妇人,议论了一会,见地上的长衫客就那几个动作翻来覆去,再整不出其他花活儿。
周遭的小商小贩,把毛巾搭在肩头,将双手抱在胸口,心说长衫佬幸亏吃得是自家泔水,才有这般气力作耍,自己按理说算得上他的衣食父母,临了扑腾一场好戏,也算还了饭钱。
各自七嘴八舌了一阵,都有些看得腻了,又窃窃几句,便各自散去,谁都不去管长衫佬的死活。
有些小贩还对着长衫佬踢上几脚,怕只怕他死在自己摊位前面,惹得一身秽头。
小玉米实在是于心不忍,于是对陈鬼脸说道:“续哥哥,这长衫佬虽说是嘴大好面之人,就算惹得他人厌烦,但也罪不至死,你就帮我将他带回医馆吧。”
陈鬼脸看着小玉米澄澈单纯的眼神,点了点头。
两人正要上前拉着胡乱扑腾的长衫佬。
谁料他猛然抬起脑袋,裂开红肿的嘴唇,对着二人邪魅一笑。
小玉米登时被吓了一跳,陈鬼脸倒是眼疾手快,一把将小玉米护在身后,接着抬起一脚,就把长衫佬踹飞出去。
这脚踢罢,陈鬼脸自觉有些重了。可他保护小玉米心切,故而全力使出,没有一丝保留。并且是踹在胸口之上,如若换做旁人,吃了这结结实实的一脚,多半是爬不起来。
可那长衫佬倒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直接从地上腾然跳起,痴傻大笑,接着捂住自己的嘴唇,朝着一处巷子里跑去。
陈鬼脸无心救人,但也无意杀人。
只怕那一脚间接踢死长衫佬,加之小玉米救人心切,于是决定追上前去。
就算不带回医馆,也别让他就这么死了。
就这样,陈鬼脸拉着小玉米跟在长衫佬身后,进了一条巷子之中。
且说盘州城内,可谓是“六街十八巷,运河分两端。”
每条街巷,都以出名的铺子,或是名望的人家,来进行命名。
比如徐灵椿的医馆,就是其中一条街上的把头,于是那街便有了名号,唤作“神医街。”
还有孔方商号所在的那条街,则被称为“买卖道。”
长衫佬跑进的巷子,多住着周遭集市的小商小贩。其中最有名的,当数“过肩挑”,说白了就是出大力、扛大包的活计。
为首的把头养了一众挑夫力工,平日里给周围的商贩搬米搬柴,装货卸货,从中赚点小钱,以此谋生。故而这巷子便有了名号,人称“肩儿巷。”
说回那长衫佬跑进肩儿巷里,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
陈鬼脸走走停停,细心寻找,还真就瞧出几个稀碎的脚印。
“这老家伙,脚程是真的快。比小爷撞鬼跑的都快。”陈鬼脸不由嘟囔抱怨。
小玉米听了,却提醒陈鬼脸道:“续哥哥,我看天色有些暗了,别提鬼字好不好,我害怕。”
“为何?”陈鬼脸不解。
“我听人讲,白天不谈人,晚上不说鬼。要是鬼字不离口,就会被鬼缠上。”
小玉米说着,往陈鬼脸这边靠了靠,显然是有些胆怯模样。
陈鬼脸听闻,这才抬头看了看日头。
刚进巷子时,自己只顾着低头查看长衫佬的踪迹,没注意这肩儿巷两边屋舍较高,加之日头西斜,可谓是昏暗无光。
而且巷子前后都没有一丝人影,这才惹得小玉米心生怯意,对着陈鬼脸出言提醒。
陈鬼脸反倒对鬼怪邪魔一事不太上心,自己毕竟见得多了,如果不是猛然一张大脸贴在近前,还真吓不到他分毫。
但小玉米胆子较小,陈鬼脸当然要担待她的心思,故而对鬼字闭口不谈,继续朝着肩儿巷深处走去。
直至巷尾深处,已经少有高墙院落,取而代之的是层叠错落的窝棚搭子。
所谓窝棚搭子,就是贫苦人家,找三根长棍搭的简便屋舍。其中两根立着固定,一根横着当房梁,上面盖上茅草或是铺盖,这才有了如此叫法。
这窝棚搭子只能挡烈日挡雨雪,却挡不住四下袭来的寒风。故而窝棚搭子都是成片成片聚在一起,每家每户之间,互为墙面,以此可遮一侧之风。
陈鬼脸此时就是来到了这么一个地界。
恰好看到不远处正蹲着一个身影。
虽是背对着陈鬼脸,但从衣着打扮看去,不是长衫佬,还能是何人?
但见他已不是先前的癫狂模样,而是肩头一耸一耸,好像在咀嚼啃食着什么东西。
陈鬼脸甚至能听到骨骼筋膜在牙缝之间,咬合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陈鬼脸心下顿时有一种不详预感,于是让小玉米原地等待,不要靠前。自己则是慢慢朝着长衫佬靠近。
“喂,吃什么呢?”陈鬼脸试探问道。
可那长衫佬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是大口咀嚼着。
“咯吱咯吱”
陈鬼脸此刻已经来到长衫佬身后,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于是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头。
这一碰本不要紧,可那长衫佬像是触电一般,猛然回过头来,接着咧嘴一笑。
陈鬼脸本能后退一步,定睛观瞧看去,这才明了他口中咀嚼之物——
正是一只黑皮老鼠,此时已被长衫佬啃得只剩头尾。
肉末筋膜塞在长衫佬的牙缝之中,嘴角粘着几根油黑的鼠毛。
那鼠毛上,甚至还挂着几条肥硕的蛆虫,正慢慢蠕动着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