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套说辞能唬得住一般人,唬不住秦德昌,他没有陷入对方的语言陷阱和他们争论股权细节,而是一句怒吼定乾坤。
“你们这是侵吞国有资产!是犯罪!”
别管事实如何,先给你扣帽子,这是秦德昌这一代老人最擅长的斗争手法,打的就是一个不讲章法,出其不意,占据道德和法律的双重制高点,然后就可以碾压对方了。
但效果不是特别好,如今的造船厂不比当年了,人心齐,泰山移,工人领袖振臂一呼,成千上万人就上去了,这几年高明各种折腾,降低福利待遇,很多人辞职走人,年轻职工对厂子也没啥深厚的感情,不就是一份工作么,谁给的钱多谁就是大爷,无吊所谓。
所以即便向冰在各个群里呼吁工人们来保卫厂子,应者寥寥,在场的也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起哄可以,拼命不行,一个个只顾着拿着手机拍视频往群里发。
各个微信群里,退休老工人们重拳出击,劳动人民粗大的手指猛戳屏幕,发各种恶狠狠的表情。
至于线下保卫厂子,还是让年轻人上吧。
向晖集团想搞突然袭击接管造船厂的行动实质上已经失败,现在处于僵持阶段,随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叶向晖愈加感觉到不安。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高明拿起话筒向工人们喊话,介绍向晖集团的实力,承诺以后大家的福利待遇会大幅提高。
这纯粹是忽悠,向晖集团要的是地,不是工人,他们也懒得争取群众的支持,资本时代,股权说了算,厂子是股东的,又不是工人的。
“下面请向晖集团的叶主席给大家讲话。”高明带头鼓掌。
叶向晖满脸愠色,这个局面是他没想到的,夜袭打成了烂仗,面对群情激愤,他也不得不压着脾气,接过喇叭站到桌子上。
“老乡们……”
“你是日本鬼子还是汉奸翻译官?”下面有人回应,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这个称呼就很离谱,让人想到机关枪大狼狗,拿着铁皮喇叭喊话的胖翻译官,哄笑让高明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气氛瞬间崩塌,叶向晖气的把电话筒一扔,扭头走人。
他是万亿商业帝国的掌舵人,岂能身陷险境,麻溜的跑路才是正道。
群里的舆论发酵还是有点作用的,很多距离近的工人和家属来到现场,主要不是为了助战,而是看热闹拍视频,不然白天唠嗑都没素材。
“不能让他们走,报警!”有人喊道。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不少人拨打了报警电话。
叶向晖也让秘书拨通了简国伟的私人手机,拿过来说道:“国伟书记,现在有个事请你协助,我在造船厂被暴徒围住了……”
最先来到的是110巡警,一看这架势也麻爪,警察处理个斗殴滋事邻里纠纷还行,这种大型纠纷不是他们能管得了的,不管也不行,现场几百号人盯着呢,赶紧呼叫支援。
支援来得太快了,市局特勤支队倾巢出动,二百余名辅警赶到现场,一水的黑色执勤服,配盾牌和警棍,市委主要领导简国伟亲自驾临,为企业家保驾护航。
这阵仗太大了,暗夜里警灯闪烁,防暴盾牌组成一道墙,高音喇叭劝说无关人员撤离现场,工人们本来也没什么滔天的怒火,非要个说法啥的,他们私下里嘀咕,当官的斗法,拿咱们当棋子,可不能上当。
喧闹的行政大楼渐渐恢复了平静,但斗争还在继续,战场转入会议室,秦德昌代表国资一方与入侵者谈判,简国伟做和事佬,拉偏架。
行政楼门口被辅警们围住,向晖集团带来的工人连夜加装门禁系统。
“我说句公道话。”简国伟说道,“作为江尾市的当家人,我不管造船厂是谁来控股,只要是为江尾好,为船厂职工好,我就支持谁,现在是法治社会,任何非法的手段都是不长久的, 即便一时得逞,也会很快被纠正,你们两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不是法官,断不了这个案子,我来,就是制止矛盾激化,归属权,还是要靠股东大会的决议。”
这话说的一点毛病没有,真论起来,江尾市委市政府还更倾向于向晖集团接管,这样造船厂就变成了民企,就是市里能管得到的企业了,各方面都能获益。
堂堂市委书记前来协调,双方都得给面子,这边秦德昌也给省里通了电话,国资委的意思是不能激化矛盾,有什么问题还是以法律手段解决。
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今天就偃旗息鼓,各退一步。
“如果不是在住院,我就请你们吃夜宵了。”简国伟指了指手背上的医用胶布说,“拔了输液管过来的,给医生请了假,过一会还得回去接着吊水。”
“国伟书记辛苦了。”叶向晖说。
一行人到了楼下,发现争端又起,新的门禁系统已经立起来了,老的也还在,厂里电工无可奈何,秦德昌当即抗议,要求拆掉。
“我说句公道话。”简国伟今夜是要把公道主持到底了,“给大门装两把锁,各自拿着自己的钥匙,也没啥不妥的。”
于是行政楼门口就有了两套门禁系统,两组保安,互不统辖,水火不容。
向冰可气坏了,她最生气的是姐夫居然迟迟不到,打电话一直占线。
易冷正在和领导沟通,副省长杨启航对向晖集团的突然袭击并不感到意外,她说这个叶向晖是老手惯犯了,他名下的资产很多都是强取豪夺来的,但又是合法获得,对这样的人,一定要有礼有节有智慧。
正常通话忽然中断,另一个声音响起:“易总,是我。”
久违的“神”打来电话,令人毛骨悚然,这货无孔不入,手段高明,不用问刚才的通话他全程监听,对“神”来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老大,有什么指示?”易冷表现的很乖巧,对方的实力神秘莫测,他不敢呈口舌之快。
“你要配合叶向晖把事情做成,就当帮我的忙。”神还挺客气。
“老大你不能偏心啊,这是我的厂,我的地盘,你要是疼我,就该让我收购他的向晖集团。”易冷一边耍嘴,一边快速思索对策。
他一直在调查“神”的底细,但一无所获,强子的黑客技术在“神”跟前就像是幼儿园小孩,别说底细,任何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除了这个神龙不见首尾的“神”,同样未解的谜团还有莎拉的身份,吴德祖与自己的记忆互换,悬而未解的事情多了,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人,别管心里压着多少大石头,日子照样得进行。
“让你做什么,你就照做,别淘气。”神说完就挂线了。
……
黎明时分,易总经理出现在江尾造船厂门口,本来就一肚子火,再看到大门口站着的大队人马,有种亲临战场的感觉。
向晖集团连夜从外地调来大批保安,与船厂的保卫们对峙,而市里为了防范恶行事件发生,又增派了几十个防暴辅警威慑,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穿特勤服的人马,三方人马都把最强装备拿出来了,各种款式的盾牌就让人眼花缭乱了,绿色的,透明的,钢的,有机玻璃的,印着汉字拼音英文,警棍也各有千秋,T拐,橡皮棍,狼牙棒,大宝剑,各色头盔面罩防刺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防暴器械大展销呢。
最高级的商战,往往采取最低级的方式,这句话一点没错,不但企业之间如此,就连国家也是这样,理讲不通,就只有动武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嘛。
气氛都已经烘托成这样了,似乎不打一架说不过去,可是看到这些人疲惫无聊的状态,又知道打不起来,对峙了大半夜,都累了,再说和尚不亲帽子亲,别管是保安保卫还是辅警,本质上是一个阶层的劳动群体,没啥深仇大恨,这会儿已经在聊加班费的事儿了。
时间太早,易冷先去厂招待所休息了几个钟头,早上八点,会议开始,行政层会议室里,长条会议桌两边并不势均力敌,显然是敌众我寡。
因为原来的领导班子一帮人全坐到了向晖集团阵营里,易冷这边只有一个秦德昌算是主力,其他都是充数的杂鱼,比如向冰简小天这种。
时间太早,叶向晖还在休息,高明代表向晖集团谈判,此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纠结的,甚至有些汗颜,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斥责自己:你就是吴三桂,引狼入室,千古骂名!但是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脸就干不成事,吴三桂只是不走运,不然也能混个开国皇帝。
“高明,你这个吴三桂!也有脸坐在这儿!”秦德昌忍不住拍案大骂,他本来涵养极高,但是看到自己亲自培养的接班人变成了厂子的叛徒,还是见一次骂一次。
高明把牙咬碎,没有还口,别人没资格骂他,唯独秦德昌骂他得受着。
“高董怎么能算吴三桂呢。”易冷慢悠悠说道,“吴三桂有关宁铁骑,高董手底下都是什么货色,吴三桂还把永历皇帝勒死了,高董有这个魄力么?他充其量就是个张邦昌,连刘豫的水平都达不到。”
这话杀人诛心,骂人不带脏字,把高明的脸气成了猪肝色。
张邦昌和刘豫都是金人立的伪皇,前者只当了二十三天,后者维持了七年,在历史上都不算啥好名声的存在,比起“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是差了不少。汉奸叛徒也分三六九等,这是讽刺高明就是个傀儡呢。
高明反唇相讥:“我不和你们逞口舌之功,我想说的是,你们以为重组之后还是国企么,呵呵,就连新组建的江东造船厂也是混合所有制,而混改的最终受益者,就是这位大言不惭的易总经理,把公家的资产揣进自己兜里,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强,他应该是袁世凯,窃国大盗嘛。”
一阵言语上的交锋过后,进入正题,会计和律师上硬货,厂子归属权到底是谁的,凭股权说话。
高明说的没错,江尾造船厂已经不是国企了,股东成分比较复杂,国资委只占一部分,还有招商局、欧氏航运、玉梅连锁餐饮、东晋资本、香港三枪盟、向晖集团,以及江尾市政府等。
没有任何一家是独大的,只有联合一致行动人才能获得压倒性优势,这就像是一场世界大战,小股东们选边站队,谁股权更多,谁赢。
易冷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神”发来的信息。
“别忘了我交代的事情。”
易冷没回复,将手机倒扣在桌上,继续针锋相对。
谈判没有结果,股权结构过于复杂,这不是一场会议可是搞定的,除非某人临阵倒戈,可是易冷怎么可能投降,且不说叶向晖和高明都是他最讨厌的人,被胁迫的事儿他打心眼里就不愿意屈服。
这事儿在江尾是解决不了的,易冷要再赶回近江向上级领导汇报,他连夜驱车回去,奥迪A8在高速路疾驰,他拿起手机想发条微信,发现信息过不去,微信也连不上,再一看手机没有信号了,于是借用德强的手机,同样没有信号。
这就奇怪了,高速路上一直有信号的啊,而且两人的手机都是双卡双待,移动联通电信都有,不可能同时三家运营商都没信号,手机故障更不可能,刚才还好好的呢。
正纳闷呢,前方高速路中间的隔离带出现一段空缺,对向车道一片雪亮,德强瞬间失去视觉,他还是很有经验的,稳住方向盘,轻踩刹车减速,可还是出了事,车辆失去控制,撞向护栏,气囊全部弹出。
德强应对得当,车速骤减救了他俩的命,也得亏这辆奥迪A8扎实,车翻了,两人并无大碍,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手机依然没有信号,连求救都做不到。
一辆路过的汽车停下,车主下来帮忙,易冷请他打电话报警,可是对方拿出手机,同样没有信号。
易冷有经验,让德强沿着路往前走,路边会有公路管理局设置的有线电话,专门求援用的。
德强搭乘路人的车向前去了,易冷下了路基,保证自己的安全,这场事故分明是有预谋的,继续站在路上,保不齐下一辆车过来把自己撞飞。
前面五百米,果然有救援电话,半小时后,交警来到事故现场勘察,易冷也跟着观察一番,事发地点前面二百米的位置隔离带有空缺,中间隔离带的作用就是隔绝对向的灯光,这一段缺的蹊跷,从这里开始,刹车印迹出现,再往前是一摊油渍,奥迪A8正是压到了油渍才失控翻车的。
这场事故是“神”刻意安排的,计算的很精准,这是敲打自己呢。
出生入死惯了的人遇到这种事,喝两杯压压惊就过去了,但易冷却感觉浑身发冷,因为向沫当年就是这样出事的,如出一辙的单方事故。
再联系其他种种诡异事件,看来白宜中未必是主谋,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