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掉高明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把偌大一个企业搞破产还能继续当官才叫有鬼,之前省里开会确实通过了这一决定,但对于破产清算小组长的人选并没有确定,领导把这个任命权交给了杨启航,请她做个伯乐。
本来杨启航是想让高明戴罪立功的,不能当一把手,至少能当个总工程师用吧,可是他刚才的举动彻底让杨启航仅存的好感毁于一旦。
一个人一旦撒谎成性,瞎话张嘴就来,即便再高的才干,领导也不敢用。
放在古代,这就叫欺君之罪。
高明太急切地想在杨启航面前挽回印象分了,他更是熟稔高层领导获取信息的方式,都是副省级了,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都了解的清清楚楚,领导掌握的信息,全部依赖下面部门的提供,往往和真实情况有些差距。
比如领导刚上任,想知道管辖的行业里有哪些牛人,下面人提供的名单里,往往那些擅长搞关系的人占了多数,只会认死理研究学术的,领导永远都不会认识,别说杨启航这个层面了,就是院士级别也是如此……
但高明小看了杨副省长。杨启航本身就是国企高层出身,对这一套太懂了,高明的小猫腻根本瞒不过她的法眼,甚至高明的任何小心思她都了如指掌。
此前杨启航就在省国资委内部会议上定了调子,江尾造船厂破产固然有甲方耍赖的主要原因,但是我方高管的麻痹大意,贪功求胜作为也是重要原因,如果多要点预付款,如果合同没那么多霸王条款,如果保险买全,都不至于到这一步。
纪检部门调查过,高明在这个合同中确实没有收受外资贿赂的行为,作为江尾造船的一把手,他也算廉洁的,至于出差住五星级套房喝依云水这种小事,组织上也不会吹毛求疵。
所以,本来破产清算小组长是想让高明担任的,站好最后一班岗嘛,没想到他到这种时候还不老实,欺骗组织上瘾了都。
得罪领导事儿大,得罪女领导事儿更大,杨启航很快就从秦德昌处得知厂里的新业务是人家江船送的,不是高明自己拉的,顿时大怒,同时也对江东造船厂的热忱感到欣慰和感动,这才是党的干部,堪用的人才。
做完这些事情,杨启航一拍屁股离开了江尾,这个烂摊子就算正式丢给易冷了,也等于丢给江东造船厂,同样也是为一波三折的三船合并吹响了最后冲锋的号角。
消息传到江东造船厂,最开心的莫过于武庆山,一山不容二虎,把总经理派出去搞别的事儿,对自己有利,再说破产清算这个活儿复杂程度很高,搞好了不是啥功劳,搞不好会把自己送进去,让易冷去干正合适。
然后江船和近船的一二把手都被叫到省政府开了个小会议,杨启航把重任交托在这几个人身上,当然重中之重在易冷,这位四十来岁的转业干部,承载了无数人的期待。
“易冷同志,此去江尾,我送你六个字,谨慎、低调、耐心。”杨启航语重心长,她对这种几十年历史的老企业很了解,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内部人都理不清,遑论外人,但越是乱麻一样的问题,越需要一把快刀。
“我记下了。”易冷说。
“有什么困难,一定及时向组织反映,在座的这几位,也都是你的坚强后盾。”杨启航说着,看了看大家,众人自然是表决心,至于真实想法是什么,无从得知。
再说高明这边,被免去了书记职务后,他非常愤怒,并把这股气撒到了即将上任的破产清算小组长头上,他在江船工作了一辈子,几乎认识每个干部,每个工人,尤其这几年以来的中层以上都是自己人,他就算不当书记,也是江船的幕后主宰,他想让谁下不来台,谁就得乖乖吃瘪。
高明私下里召集自己的亲信开会,他们都是高总提拔起来的重臣,这几年好处得了不少,破产是个肥差,一百多亿的大厂啊,能吃一百个亿万富翁,这事儿弄好了,下下辈子都不愁钱。
会议上,众亲信表态,什么狗屁破产清算小组长,我们只认高总的话,别人谁说话都不好使。
……
深秋的大海是灰色的,怒涛万丈,混着连绵的秋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充斥在江尾造船厂。
昨天出了一个重大事故,一个工人被高处掉落的重物砸成重伤,而这个车间承担的是为白龙投资承建中世纪战船的订单,为了保护工人的生命安全,高明毅然下令停工整顿。
也是今天,破产清算小组长要走马上任。
高明调查过易冷,这货是转业军官,搞纪检的,干过几票大案,属于阴险狡诈的对手类型,这种人最喜欢玩的就是微服私访,装扮成普通人混进来来暗中调查,掌握第一手资料,所以高明给保卫部门打了招呼,近期遇到身份不明的人,别管对方声称自己是谁,先揍一顿再说。
中午时分,一列车队来到江尾造船厂大门口,四辆凯雷德,一辆奥迪A8,还有一辆考斯特,除了没有警车开道,完全是省部级出行的配置,不对,省部级也没有凯雷德,这是美国大统领出行的配置。
门卫室的伙计们压力就大多了,有点不敢阻拦,好在保卫部的头头沉得住气,亲自上前询问你们是干啥的,答曰是破产清算小组长来了,保卫部头头说你们等着吧,我现在向领导请示。
然后就回门卫室,给高明打了个电话,高明说让他们等着吧,我开会呢。
这边挂了电话,拿起报纸,翘起二郎腿,根本不理门外的车队。
一阵急促的鸣笛声,又有人下来敲窗户,质问为什么不开门。
“领导在开会不能打扰,要不你让那个什么小组长自己给我们高总打电话。”保卫部头头说,“非常时期,谁也不敢乱开门放人进来,出了事情我担不起。”
来人悻悻而回,生气又没辙,保卫部头头冷笑一声,他就喜欢这种别人看不惯自己又干不掉自己的吃瘪样子。
高明就是要用这种方式给易冷一个下马威,他就是要证明自己才是江尾造船厂的主宰者,要站好这最后一班岗,他也确实在开会,面对的是坐满会议室的职工代表。
“兄弟姐妹们,老少爷们们,同志们!”高明站起身来,有些激动,“今天,省里派来的破产清算小组就要到了,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我想大家心里都清楚,咱们厂是濒临破产了,但是家底子还在,仅仅是资金链断裂,他们不但不对我们伸出援手,反而对我们的固定资产打起了主意,那个小谁,你不要录音!”
助理上前收掉了录视频者的手机,高明正色道:“我今天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但这话不能摆在台面上说,更不能录视频录音上网,希望大家心里有点数,我尽量说的直白点,一鲸落,万物生,咱厂就算破产,也有一百多亿固定资产,这是咱们全厂职工和家属的棺材本,能随便让人家拿走么?”
“不能!”一片低沉的回应。
“不要做过激的事情。”高明说,“多年前,江北市红旗钢铁厂卷入收购案,一个女厂长跳钢包自杀,以此阻止了收购,这样的行为虽然令人感动,但是决不提倡,我再次强调,不管是对破产清算小组,还是对谁,坚决不许出现违法犯罪的行为,一切要文明,有礼有节,更要展现出我们的江尾造船人的力量!”
最后一段话,高明提高了语调,但还是被外面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压了下去,他走到窗口观察,发现一架直升机正冒雨在行政楼前降落。
居然出动了直升机,这是想证明什么吗,简直幼稚!
高明说:“不理他,咱们继续开会。”
但是职工代表们却纷纷拿出手机,不是要拍视频,而是收到了群发信息,信息称破产清算小组长抵达江尾造船厂,即将展开工作,请大家给予支持配合,江尾造船厂的明天一定更加美好!这是前面的套话,后面是实打实的内容,通知退休职工明天来厂礼堂,每人领取一板鸡蛋,一刀卫生纸。
厂部行政楼下,一群人围观直升机,这玩意可是稀罕物,整个江尾市都没有,贝尔直升机还是刘子光的礼物,送给黄皮虎的,被易冷继承,今天拿来耍帅,效果出奇的好。
墨镜,皮夹克,干练的高个子,这是破产清算小组长给船厂职工留下的第一印象。
不像那些脑满肠肥服装单调的国企领导干部那样,新来的小组长不坐轿车不坐考斯特,是亲自驾驶直升机来的,摘了头盔,弯着腰顶着旋翼的大风跑向行政楼大门的样子简直太酷了。
易冷只带了一个随员,就是小姨子向冰。
向冰是船厂宣传科影视中心停薪留职的人员,也是船二代,最核心的是她懂宣传营销,发鸡蛋的招儿就是她想出来的,带这么一个女助理在身边,不但实用,还能让职工们放下戒备心理。
其实小道消息早就传开了,破产清算小组长不是外人,是向工的女婿,向冰的姐夫,一个女婿半个儿,人家易组长也能算是船厂子弟哩。
易冷和向冰在众多手机镜头的注目下进了电梯,直奔厂部所在楼层,高明一众人等还在开会,根本就懒得出来迎接他。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高明扭头看去,面露疑惑:“你是?”
向冰说:“高董,这是省里下派的破产清算小组长易冷同志。”
高明做恍然大悟状:“哦哦哦,差点没认出来,怎么穿的像个飞行员一样,这是飞行表演呢?”
易冷笑笑:“不开直升机进不来啊,您高董的一亩三分地,就跟旧社会老财主的土围子一样,弄几杆洋炮守着不让外人进来,我的车队还关在厂门外面呢。”
高明说:“这话说的不对,怎么是我的一亩三分地,船厂是属于全厂职工的,不是哪个个人的,非常时期, 不得不谨慎,那个小谁,你马上给保卫部打电话,让他们去大门口看看什么情况。”
同时他收拾桌上的笔记本,对职工代表们挥手:“今天就到这里,都散了吧。”
“大家暂时稍坐片刻。”易冷说着,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难得高总帮我把人聚起来,我就借这个机会讲两句。”
一个人站起来呛声:“你有什么好讲的,你就是来贱卖我们厂资产的。”
易冷说:“孙师傅,您是连续二十年的劳模,是马军侯的师傅,是厂里最顶尖的焊工,脾气火爆,没事喜欢喝两盅,儿子已经结婚,在近江买的房子,贷款二百万,经济压力略大,但是别担心,您的手艺,别管厂子破不破产,都能拿到高薪。”
孙师傅有些惊讶,这家伙情报工作做的很充分啊,把自己摸的一清二楚。
“说那些没用,别想着分化瓦解我们。”另一个老师傅说道。
高明请来的这些职工代表,基本上都是有号召力,有威信,有年资,有文化水平但是不高,有脑子但是不多的工人大伯,一腔热血,爱厂如家,他就是想激这批人当自己的急先锋,游行示威堵门打人,甚至以最激烈的自杀方式来给破产清算小组添堵的。
“这位是申师傅吧。”易冷说,“您老伴的病好点了么,我这儿有关系能挂到近江医大附院陈教授的专家号,下回你带老伴看病提前打我电话。”
申师傅就喷不下去。
“再说了,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谈何分化瓦解?”易冷说,“我岳父是向东鸣,向工,我岳母是丁玉洁,丁老师,我家住船厂新村十七号楼,我闺女是船厂子弟中学毕业的,我从部队转业,首先被分配到咱厂,然后再调到近江造船厂去的,我是咱厂的人啊,咱们是自己人。”
老家伙们交头接耳:“原来是老向的女婿……”
“旁边那不是老向的二丫头么?”
“小姨子和姐夫,啧啧……”
厂子即将被奸人贱卖的仇恨瞬间被八卦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