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武庆山就给财务负责人打了招呼,所有报销支款都必须经过自己签字同意,这分明就是针对新来的总经理的举措。
按说每个级别的领导都有一定报销权限,但这都是一把手给的权力,能给你就能收回,财权和人事权必须紧紧掌握在一把手的手里。
武庆山估算了一下,易冷在商务KTV起码消费三万块,这笔账会出现在未来某一天的报销单中,届时财务会卡住拒绝报销,易冷一定气急败坏大吵大闹,财务坚决顶住,自己再出面主持个会议,强调纪律,禁止娱乐场所公款消费,最后再网开一面,把这笔钱给易冷报了。
这还不是最终的高潮阶段,高潮是财务不经意透露给易冷,这三万块按照原则是不能报销的,所以是武书记私人掏了腰包,到时候易冷还不心服口服,折服于武书记的宽阔胸襟和个人魅力。
从此以后,易冷就乖乖成了小弟,为我所用,合作无间,众志成城,这才是理想状态。
武庆山想的挺美,但是事实没按照他预想的发展,总经理办公室这边就没有任何报销单据出现 ,让他非常失望。
做大事的人谁在乎那三瓜两枣的,易冷自己又不是没钱,请客户喝点小酒,还开票报销,丢不起那人。
事实上那天消费完了感觉不错,易冷还让乔智勇打听一下,在近江投一个这种规格的商K需要几个小目标,弄一个平时招待客户挺好的。
乔智勇说这不是资金的事儿,得有方方面面的人脉,得有手眼通天的人在后面罩着才敢开。
文化部门,公安部门,消防卫生环境工商税务,哪个环节出点问题都开不下去,真开起来了,各种检查三天两头,同行挖脚,坏人捣乱,大环境不好,任何因素都能导致门庭冷落,没有进账,一天倒亏上百万,这就不是一般人能玩的项目。
说白了,乔智勇认为易冷就是一般人。
在他心中,只有黄皮虎才是二般人。
易冷说你物色一个人做法人代表,这事儿就开始张罗吧。
乔智勇见他风轻云淡的样子,明白了一些道理,问道:“是新开还是收购现成的?”
易冷说:“东江汇被查之后,现在是什么状态?”
“贴着封条呢,谁也不敢接,牵扯的太深了。”乔智勇说。
这是实话,东江汇的幕后老板是林雅,林雅夫妇都死于非命,且牵扯到贪腐官司中,惊天大案,避之不及,且不说东江汇作为罪证处于法院查封状态,就是真司法拍卖,也没人愿意触这个霉头。
“你去摸摸情况,我们把东江汇改造一下,树立近江商K新标杆。”易冷这话说的毫无压力,乔智勇汗都下来了,得多豪横的关系才敢说这个话啊。
易冷在慢慢尝试自己关系网的疆域,他也不知道刘放歌和燕青羽双重后代的加持能有多厉害,他只是试探着打了一个报告给中调部,说自己为了方便情报搜集工作,发展线人,准备自筹资金在近江开一家商务KTV,请组织批准。
商K鱼龙混杂,纸醉金迷,确实是各方势力,形形色色人等聚集的场所, 能掌控一家高商K,确实方便情报工作,况且又不用组织出钱,干嘛不答应。
批复很快下来,而且也给相关部门打了招呼,奉旨办事,所有难关都不是问题,施工队进驻东江汇开始改造,近江社会上各种谣言四起,都在揣测这个接东江汇盘的神秘大佬是何方神圣。
易冷是国企领导,很多事情不方便出面,他让乔智勇组织了一些人手,注册公司,购置车辆,光是全尺寸的黑色凯雷德就买了四辆,加装了红蓝爆闪灯,在外人眼中,神秘大佬呼之欲出。
做这些事情需要花很多钱,如今易冷最不差的就是钱,他掌控着黄皮虎积累的财富不说,还继承了良叔香港社团的资产,资产是以亿为单位计算的,钱多了也有麻烦,就是你很难用老百姓的思维来理财。
几十个亿的流动资金你拿来干什么,存银行买理财么,简直笑话,资本是逐利的,挣不到就算亏,所以易冷压力很大,必须把这些钱投到高回报的项目上去,尤其是社团资金那些,千万别以为当了扛把子就吃香喝辣,实际上承担的责任和压力比谁都大。
有钱有有钱的难处,没钱有没钱的难处,现在武庆山最大的难处就是缺钱。
江东造船厂股份有限公司本质上是个皮包公司,用的是近船的设备和工人,拿的是江尾造船的订单,现在主要从事轻型护卫舰的建造工作,虽说七个亿一艘,听起来钱很多,可是国企不能赚军队的暴利啊,利润没多少,只能维持厂子运营,扩大再生产都没富余的资金。
即便如此,江东造船也是三大造船厂中活的最滋润的。
袁敏领导下的近江造船厂已经沦为代工厂,而高明大帝统治下的江尾造船厂则陷入了深深的国际官司纠葛中,且站在了破产的边缘。
高明在钻井平台项目上下了重注,不但押上了自己的职业前途,还把全厂职工的身家性命全押上了,当初黄皮虎就坚决反对,理由是基于对国际经济形式和油价的预测,经济不好,油价就低,石油价格上不去,成本高昂的海上石油钻井平台就会亏损,国际巨头也扛不住。
一语成谶,挪威北冰洋钻井公司要凉了,这家公司成立以来就大肆收购,狂扫国际钻井公司,想做全球第一,可是做老大是要付出代价的,如今经济低迷,油价不振,全球都不再投入新的钻井平台,北冰洋公司前几年下的单也到了该付款的时候,他们账上没钱拿什么付款。
现在大金主一毛不拔,还反过来在挪威法庭起诉了江尾造船厂,说他们不按合同履行,擅自更改设计,要求这边赔偿违约金二十亿美元。
早先这个项目就没给多少预付款,用的全是高明从各大银行贷的款,还向全厂职工发起集资,年利率八个点,每个人还限购多少,引起多少人眼热。
现在全完了,厂区里积压了建造好的钻井平台,账上没钱,每个月光利息都还不起,工人们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
江尾造船厂行政大楼,一群供应商等在会议室,他们在堵高明,每个人手上都拿着财务盖章签字过的付款单,就等高总签字拿钱了。
秘书告诉供应商,高总去省里开会了,资金问题马上就能解决,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供应商们说不,我们就在会议室打地铺,高总一天不来,我们一天不走。
秘书说那行,我去给你们拿毛毯。
连工资都发不出,拿什么给供应商,就算破产清算,供应商也只能排在最后算账。
此刻高明确实在省国资委,他心力交瘁,整个人像是衰老了十岁,两鬓全都白了,偌大一个企业帝国,在秦德昌手里能风生水起,能力挽狂澜,怎么到了自己掌权就要分崩离析呢。
国企是国家的,不是他高明私人的,出了这档子事,国资委主任陆天明也心焦,他得挽救这家企业,所以召开了一次会议,想听听兄弟企业的意见。
在座的有江东造船和近江造船的高层,易冷也正襟危坐在其中。
“破产已经不可避免。”陆天明说,“现在就看怎么剥离不良资产,把损失降到最低,袁董,你有什么想法?”
袁敏是财务出身的董事长,眼里只有财务数据,她列举了本厂的流动资金和负债,表示实在没有能力接这个盘。
“老武,你说两句。”陆天明点将了。
武庆山是董事长兼书记,他党性很强,来之前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替领导分忧。
“我们愿意把江尾造船厂接过来。”武庆山说。
“有什么条件?”陆天明拿起了笔准备记录。
“无条件接收。”武庆山恳切道,“资产和债务一起接收,还有所有的职工,我们全都接了,只是资金上会有缺口,可能要吃一段时间稀粥,但我们有信心撑过去,陆主任,我愿意立军令状。”
陆天明赞道:“好同志!”
易冷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武庆山属于那种不管下面人死活,只顾讨好上级的类型,甚至会罔顾事实,自己没那么大嘴就要吞那么大的象,反正先豪言壮语把这个荣誉拿到手里,后面出了事再说。
“我有不同意见。”易冷说。
所有目光集中到了易总经理身上,陆天明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武庆山,意思是你这个一把手怎么当的,明知道来开这么重要的会议,事先内部也不统一思想,会议上自家人唱反调,成何体统。
“易总谈谈想法。”陆天明说。
“兄弟之间守望相助是正确的,但不是这种方式。”易冷侃侃而谈,“江尾造船厂遇到的困难并不是不能克服的,他们是有能力化解困境的,让江东造船吃下烂摊子,只会把问题复杂化。”
陆天明拿笔敲打着桌面:“说重点,说具体解决方案。”
易冷说:“首先是反诉违约方,聘请国际律师,和挪威人打官司要赔偿,其次,那些成品想办法消化掉,挪威人不要,就转手给其他国家。我知道陆主任对三船合并一直有考虑,但合并不能留下隐患,解决了麻烦再谈不迟。”
高明干咳一声开始说话:“打官司我们没有多少胜算,老外在制定合同时就设立了许多陷阱,条款都是对他们有利的,而且这个官司是在挪威的法院起诉,我们没这个经验打国际官司,再说产品,都是根据北冰洋的要求特殊设计定制的,牵扯到知识产权专利,以及特定海域的专项设计,不是通用产品,谁都能拿去用的。”
在场的都是人精,一听就懂了,都怪高明为了一百亿的项目饥不择食,人家提什么条件他都照单全收,不出事则以,一出事就输定了,这官司完全没有赢面。
官司一旦输了,江尾造船厂就要赔偿人家二十亿美元,当然这笔钱可以不赔,破产了就可以不用赔,但几十年历史的江尾造船厂就这样拉倒了,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几万工人怎么办,上百亿的贷款窟窿和民间集资款怎么办,这是会酿出社会风波的。
所以,这已经不是国资委的事儿了,是省委省政府都高度关注的大问题。
“不会打官司就去学,花钱找厉害的律师,牵扯到知识产权就见招拆招,拆除或者买专利,总之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也不能让一堆金属放在那里生锈。”易冷说话毫不客气,直接怼到高明脸上。
“我们班子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在香港聘请了大律师,也派人去挪威和解,但是结果不理想。”高明年轻气盛,换以前有人怼他,早就发飙了,现在他连自杀的心都有,被怼也只能弱弱辩解。
这次会议没谈出什么结果来,大家无功而返。
高明出差的档次没有因为厂子濒临破产而降低,他依然住在朱雀宾馆的套房里,每天费用三千元,喝的饮水也都是助理去大超市买的依云。
站在窗口俯瞰近江街景的高明眉头深蹙,他在考虑自己的退路,下一步厂子破产已成定局,船厂是待不下去了,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调到省国资委当个副厅级干部,二是屈尊到兄弟单位当二把手。
他觉得武庆山是个可以合作的搭档,而那个叫易冷的怎么看怎么不爽,想办法把他搞走就好了。
朱雀饭店楼下就是近江的市中心位置,一辆出租车从高铁南站方向驶来,停在了玉梅餐饮楼下,从车上下来一对夫妻,怀抱着两个幼儿。
来的是马军侯和杜丽,杜丽抱着两岁的双胞胎,马军厚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站在了黄皮虎火锅的霓虹灯下。
店里出来几个人将他们迎进去,小红接待了二人,说丽姐咱们好久没见了。
“是啊,俩孩子太牵扯精力。”杜丽说。
当年她为马军侯生下双胞胎之后,就成了马家的大功臣,公婆大姑子一致表示,要让杜丽回家带孩子,别再上班辛苦了,于是本来算是玉梅餐饮开国功臣的杜丽就提前退休回家了,大儿子上初中,两个小的还在吃奶,确实也离不开人,再说那两年厂里效益好,马军侯工资奖金支撑得住,感受不到风险。
现在厂里三个月不发工资了,马家还帮各路亲戚投了百万集资款,要债的堵门,两口子在江尾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来投奔武玉梅。
不大工夫,武玉梅来了,怀里也抱着一个婴儿。
“这是……”杜丽惊讶道。
“是你黄大哥的儿子。”武玉梅说,“一直低调,没摆酒没声张。”
杜丽赶忙给马军侯使了个眼色,后者急的抓耳挠腮,借口上厕所出门,找服务员要了一个红信封,身上掏出最后的二百块钱塞进去,回来悄悄递给杜丽。
人虽穷,礼数不能少,武玉梅收下红包,也对两口子的诉求做了回应。
“本来呢,安排你在江尾店里上班最好,既然债主整天堵门,那就来近江总店干吧,杜丽你是元老了,但咱们店和以前不太一样,这样,先培训然后上岗,孩子你别担心,我这边有专门的育儿嫂,你安心干事业就行。”
杜丽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她最担心武玉梅嫌弃自己孩子小,随便打发几千块钱拉倒,没想到同为女人的武玉梅真心替自己着想,女人啊,还是以事业为重,指望男人是不行的。
“马哥有什么专长?”武玉梅问。
“我会电焊。”马军侯说。
“那是技术工种,咱们这边用不上,我帮你问问吧,这边也有船厂。”武玉梅说,“男人就得有自己的事业,让你在我这干后勤,那属于屈才。”
马军侯说:“对,我本来也打算找马晓伟帮忙介绍工作的,只是第一站先到咱这边来的。”
武玉梅是个念旧的人,如果杜丽还能赶上形势的话,做个管理层也不是问题,毕竟忠诚度有保证,如果说一孕傻三年,老惦记着孩子的话,那就给她足够的工资,全当养个闲人了。
把老婆孩子安顿下来之后,马军侯就去找马晓伟了,马总工是他初中同学,虽然好几年没联系了,介绍个工作总没问题。
马军侯尝试着打马晓伟手机,可是老号码已经停机,新号码也不知道,他站在江东造船厂股份公司所在写字楼下面,希望能遇到马晓伟。
可是他不知道,马晓伟根本不在这边办公。
一辆黑色奥迪车驶来,后车窗降下,露出一张脸来问马军侯:“你是江尾造船厂的?”
马军侯穿的是厂里的工作服,确实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人打开车门,让马军侯进来唠嗑。
马军侯还就真上车了,他一个老大爷们没啥忌惮的,船厂工人豪迈粗放,什么招都能接得住。
那人拿出雪茄请马军侯抽,问他来这儿有啥事。
“我来找老同学马晓伟有点事。”马军侯说,他也是细心人,看到杯架上的马克杯有江东造船厂的logo,就知道遇到兄弟单位的领导了。
“马总不在,有什么事儿和我谈也行。”那人说。
前座副驾驶的人回头介绍道:“这是咱们江船的易总经理。”
马军侯说其实也没啥大事,厂子快破产了,我出来找点事儿干,养活老婆孩子,我是高级焊工,有技术。
说着拿出自己的焊工上岗证,等级证,劳模奖章。
易冷看了证件,还给马军侯,说江东造船厂用的是近江船厂的船台和工人,不缺焊工,再说了,你来也只能当个临时工用。
“临时工也行。”马军侯说,“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啥也不干让女人养活吧。”
易冷说:“我这边缺一个法人代表,你能干不?”
马军侯问:“什么法人代表?”
易冷说:“我和几个伙计投了一个商务KTV,取名叫做临江仙,我们都是国企身份不方便出面,就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当法人代表,我看咱俩挺有缘的,月薪两万五,你看行不行?”
马军侯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不经意地抹了一把口水,正色道:“我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