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人。
能在此时来到这里的仙人俱是上百年苦修不缀,身经百战,法力通玄之辈,他们没有一个水货,在真幻之术上的造诣绝对不低。
但是他们依旧无法看清那个人。
他们只能用肉眼看见那个人影,元神却无法照见祂的存在。他们可以看清那个人的面容,却在下一刻就忘记自己所见的一切。
记忆中的身影逐渐淡化,直至全部消失。
只能记得一个模糊的感觉。
是美。
祂仿佛是一切至美至道的化身,只要见过他一眼,世间千娇百媚红尘旖旎都悄然远去,世间一切堪称伟大的神迹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了存在。如同天道不需昭示存在便已高高在上,令万物臣服;如同日月不需膜拜便已生来高居天上,福泽四方。
那是一个人影,谁都看的清楚。
但同时,所有人也都清楚一件事,祂并不是人。
那并非是外形,并非是言语,并非是憎恶,而是一个确定的事实。
祂不是人。
那是一种天然的明悟,仿佛祂与他们相隔了一个纬度,相隔了重重世界,相隔了天与地!
祂踏着黄泉真水,此刻那吞噬万物,水中不断有厉鬼冤魂哭嚎无时无刻不在暴动的黄泉真水安静地不可思议。
它静静地,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仿佛只是普通的黄河水,不,它比黄河水还要乖巧。所有的阵法法宝都瞬间被破除,原本遮蔽天空的水流也悄无声息流回了地面,不敢高居于祂之上,更不敢肆意流淌。
祂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坑洞,那坑洞深不见底,仿佛链接着幽冥地狱,黄泉真水便是在此处被镇压三千余年,一朝解封后喷涌而出的。
祂伸出食指点在唇瓣,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按照人类的观念,我应该将它解决的,阴土是我打碎的,忘川也是因此流经人界,这是我种下的因,自当由我承接这个果。
他曾对我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
但是我做错了吗?
没有吧。
我打碎了阴土,却给了他们赔偿,他们收取了我的赔偿,地府的事便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用人类的观念来说,这并不是我的过错,也不需要我来解决。
不过——
以人想法而言,他……应该希望我这么做。
众人只见那个人影伸出手,整片黄泉飞速收缩起来,最后成为一滴黄褐色的水珠被祂握在掌心,而祂将那滴水珠沿着来时的坑洞抛了回去,动作漫不经心。
那颗蕴含一道黄泉支流,至少亿万吨重的水滴被他扔了下去,它如逢大赦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被他直接扔下砸过重重凡间界域,落回阴土中。
大地一阵轰鸣,原本的坑洞迅速被自动填补,这场惊动整个修真界的灾难虎头蛇尾地解决了。
不过,此时一切尚且没有落下帷幕,因为有一个远比黄泉真水爆发,瞬息间就要淹没一洲之地还要大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那个人影站在哪里,道尽美之一词的极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在场众仙尽皆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那种美是大道的具现,是法则的凝聚,是他们所追寻“道”的极致。
大道就在此处。
大道就在眼前。
他们一时间忘记身处何处,忘记自己要做什么,祂即是道,即是法,是是无数修真者苦苦追寻朝闻之夕死可矣的梦想。
祂抬起头,微微朝着这里扫了一眼,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在那一眼之下,自己隐藏的过去、正在选择的现在、不确定的未来,仿佛都被那眼眸收入眼底,再无丝毫秘密。
过去现在未来,皆在祂眼中如掌上观纹。
“铮铮——”
楚人轩从清晓手中拿过长剑,屈指一弹,长剑嗡鸣颤动,带着一股奇异的波动令人瞬间从大道感悟中清醒,一时间各种法宝宝光赫赫,蓄势待发,却未曾有一人敢对祂出手。
祂仅仅是站在哪里,便处于这片已经被魔化天地的绝对中心,此刻上下四方的概念已经颠倒,阴阳生死的顺序也在错乱,随着黑色魔气逐渐扩大,天上的日月星辰尽皆暗淡。
“魔染天地。”
楚人轩——不,那个借用楚人轩身体的神明一双流淌黄金的眼瞳盯着祂,淡淡道。
所有人瞬间明悟了祂的身份。
魔尊。
魔道之主。
立杀生之道的魔主。
魔道至尊。
自祂被称为魔尊后,整个沧澜界无人再敢称尊。
清晓眯起眼睛,手中蹭光雪亮的剑闪过一丝寒芒,跃跃欲试。
借楚人轩之身的神明回眸淡淡瞥了她一眼,眼中警告之意甚重。
他挥袖一扫,这处已经被魔化地界的所有人瞬间被他破开时空丢了出去,一时间万籁俱寂,这处正在形成的炼狱中只有他与魔尊两个生灵。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眼中金黄色逐渐淡去,仅仅比原来楚人轩泛起浅黄的黑瞳多了几分亮色,但他的神色却愈发自然,已经没有了多少楚人轩的影子。
他将人移走后,并未来得及先对魔尊做些什么,而是低头看了看手中被他强硬破除污染的玉剑,叹了口气。
他将手指点在玉剑上,原本晶莹剔透的玉剑上显示出一个沉睡的人,她剑眉星目,与楚人轩之间的差别仅仅是线条更柔和两分,却也让人在看到第一眼就由衷感叹,真是个美男子。
她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衣服,上面盘踞一条腾飞之势的黄龙,就那样安静沉睡在剑中,不染尘埃。
神明叹了口气,眼中浮现复杂的情感。
他将玉剑中沉睡的人取出,揣到自己怀里,此刻失去人的玉剑化为一团粉末,风一吹就飘散无踪了。
神明也不在意,他处理好自己的事便抬头望去,只见魔尊正平静地看着他,其他修真者无论如何都无法记住祂的样貌,但他却能清晰地看见。
祂即是美的极致,是大道的体现。
“你要在这里制造魔域。”
魔尊点了点头。
“他向我索求,我便应允了。”
作为一个齐光认证的技术宅,祂一向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
只要你能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以不触碰到祂雷点的方式对祂提出请求,祂皆会应允。
只是这个前提有点难。
祂向来只居住在浮屠宫,一步也不会外出,但是外人决不能闯入,那是独属于祂的禁忌,是独属于祂的天地。
仅仅这一条件,就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祂拥有很多化身,在很多都留下过自己的影子,但是祂们性格各异,只有在浮屠宫自囚三千年的祂才是真正有求必应的佛系技术宅。
当然,如果你能像魏劫一样,将魔尊本体目光吸引过去,绕过这两个限制达成目的的话,那就不用说了。
如果你达成上面两个条件,只需要向魔尊说出你的愿望,如果没有触碰到祂的目的,祂会达成请求者所提出的一切愿望。
神明低低地叹了口气,忽地落下一滴泪来。
魔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清澈见底,祂轻声道:“我是魔,世人索求的,无非是欲望而已。世人所见的,无非也是欲望而已。将世人所求悉数给予,世人所愿悉数达成,给予他们欲望,肯定他们的欲望,挑拨他们的欲望是我的本性。”
“不过将世人从欲望的漩涡拉出,教导他们明悟本心,寻回自我是你的本性,所以你可以来杀我,践行你的道。”
神明看着祂,摇了摇头。
“我杀不了你,此刻的你只是一道化身,一缕意念,而你的本体……”
“虽非本意,却将杀生之道行为护生之法。”
他道:“我只能杀眼前的你,却于大局毫无意义。”
“不,至少你可以消除眼前的魔域。”
魔尊对他道。
魔域,魔域的诞生的确是世界的灾难,但世人又焉知祸福呢。
神明看着祂,神色平静,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悯。
“你所求的,得到了吗?”
魔尊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已经得到了。”
神明说道:“你竟然也走上自救的路途了。”
他郑重对魔尊说道:“你所行的罪孽终有一日会偿还,你所行的善举终有一日会回报,天理昭昭。”
“这并非是你的道,只是本能,你既然有心脱离,便应当抵制魔念,又为何要顺应本能呢。”
魔尊回道:“我是魔,我的道即是魔道,我的心即是魔心。我既然承认自己为魔,而魔只遵守一个法则。”
“弱肉强食。”
什么因果报应,什么劫难纠葛,通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不够强。
祂眼眸清澈,对神明道:“一切早已注定,无论我如何积德行善,痛改前非,最后也只会前往那注定的未来,诸天神佛齐证。你此刻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祂早已将自己摆在天平上充做砝码。
祂早已亲手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神明看着祂,落下泪来。
泪水顺着楚人轩的脸颊滴落,落在大地上,仿佛温柔的抚慰。
魔尊不为所动,冷漠地看着他。
祂赤足踩着这片已经被魔化的土地,霎时天地齐暗!
————
此刻,浑身沉浸在水中,白衣披发的男人猛然睁开眼睛,右眼的花纹散发出将整片水域都照地血红一片!
整片水域剧烈地翻腾,比任何一次异动都要剧烈,近乎将整片水域填满锁链剧烈颤动着,紧绷地几乎要将锁链崩断。
翻江倒海。
无数黑色魔气逐渐在水中蔓延,有意识一样填充进原本只是水流形成虚影的一条细细的锁链,原本只是一条形似绳索的锁链迅速被填充地膨胀起来。
与另外三条锁链别无二致,只是其上却没有血气环绕,只是单纯的黑色。
那锁链形成的一刻,深深扎根的锁链末尾仿佛被狠狠戳进伤口,不住地翻滚,嘶吼,原本数次被他镇压下去的水域迅速泛黑,颇有一种不顾死活的疯狂。
他冷笑起来,一手抓住锁链,强行将其扣在自己手腕上,整片水域发出凄厉的吼叫声。
凄惨,恐惧,种种情绪飘荡,种种欲望散播四方,他右眼中繁复的花纹慢慢扭动起来,有什么可怖的神秘在其中扭曲着,在伸展自己无限伟力的身体,动念天地倾覆,岁月颠倒,祂似乎舒展起自己的身躯,无休无止地扩散,直至覆盖填充满整片世界!
冥冥之中,虚空奏响天音,无数不可名状之物,无数不可定义之灵,无尽法则齐齐颤动道:“礼赞大自在,礼赞大破灭……”
仿佛煌煌神音,仿佛细语呢喃,仿佛法则鸣动。
那是极致的恐惧,极致的欲念,单是望上一眼,便让人如堕深渊,欲望不由自生。
祂已经没有了人形,没有了躯壳,没有了形态。
却依旧是美的。
那并非是物质的美丽,而是道之美,是法则之具现。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道至美。
祂即是道,即是法。
祂即是魔!
祂为魔道!
冥冥之中,虚空奏响天音,无数不可名状之物,无数不可定义之灵,无尽生灵皆膜拜:“礼赞大自在礼赞,礼赞大破灭,礼赞大自在天魔主!”
祂舒展开自己无垠身躯,将整片世界包裹其中,一片混沌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咀嚼声,嘶吼声,颤动声,不绝于耳。怒骂声,痛呼声,求饶声声声不息。
祂柔声道:“真是记吃不记打,如果你们现在这些半残之躯也能赢过本座,当年就不会被本座镇压于此了。现在被削弱至反倒对吃掉本座有信心了,还是说在拼死一搏呢?”
可是祂日复一日镇压于此三千年,难道靠的是爱在感化它们吗?
蠢货,当然是因为你们当年全盛时期加起来一起上也没打赢本座啊。
至于那个懵懂地连自我意识都无,只有本能存在的东西,现在本座才是这里的主人呢。
“舍他成魔,舍魔成我。舍去你们的所有来成就本座的道,可是你们的荣幸啊。”
“毕竟,谁让本座比你们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