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光只感觉自己陡然被什么东西紧紧锁住,四面八方都有水流一般涌向他周身的压力,他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困住,又仿佛被一座大山压下,沉重的压力让他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其实不用呼吸,半跪下来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喘气,仿佛溺水一般。
好重,好疼,好多血,血海里……
啃食母亲的婴孩,撕咬下的残肢血肉,被咬碎的头骨,被吞噬的自己,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他眼前闪过纷乱的画面,无数不可名状之物在混沌中蠕动,这是生灵的禁地,是生命的禁区,在这里时间难以描述,空间无法丈量……所有的概念都是模糊的,一切似生非生,似死非死,不属于物质,不存在与精神的诡异之物彼此共存,构筑了这无尽混沌。
它们在嘶吼,在咆哮,在扭曲,在对他愤怒道:“大*****”
齐光只感觉脑子好像被一根铁锤狠狠砸下,一懵之后是剧烈的疼痛,太多太多他无法承受无法理解的信息一股脑塞进他的脑海,仿佛要把他撑爆!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窒息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额头上,霎时那些感觉仿佛流水一般褪去,齐光紧绷的精神一松,跌倒在地上,衣襟散乱,尽显狼狈。
那只手顺毛似的拂过他的长发,拍了拍他的后背。
齐光急促地抓住那只手,喘了几口气,抬起头顺着来人的胳膊往上看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绝美的线条勾勒出一张天人之貌,带着一种奇特的魔性魅力,那是齐光照镜子时常见的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但是和齐光曾见的不同。
齐光无时无刻都在努力压抑这种不分男女老幼,不分性别种族的吸引力,他也比魔尊更具有人性。
而魔尊——
那个男人容貌美的近妖似仙,有摄人心魄的魅力,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仿佛是一条头角峥嵘的巨龙正隐没在云雾中,偶然露出的一鳞半爪却足以让人目眩神迷,顶礼膜拜。半垂着眉眼的时候就显出冷漠和倦怠,仿佛这天下再无一物可入得他的眼。
而当他抬起眼的望向你的时候,你却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那双眼眸黑沉沉的,万古黑夜都溶于其中,看向人的目光却锐利之至,要把人从头到脚都刨开似的。
那是一种高傲与平静,淡漠与肆意并存的目光,将世人与他之间划分出层层沟壑,他与人世间隔着重重屏障,隔着天与地!
他仅仅穿着一身素色的外袍,赤着双足,此刻蹲下身,一只手被他紧紧攥着,却未见有什么不愉之色。
他拥有世人所不能想象的,关于“人”这一形态美的具现,但无论谁直视他的眼睛都能清楚明白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不是人。
那是一种有情生灵皆拥有的特殊明悟。
齐光也不例外。
他却怔怔地盯着魔尊的眼睛,突兀地冒出一个想法:他,是不是在哭?
这个想法毫无厘头,毫无依据,毫无逻辑。
但可能是他刚刚死里逃生,脑子还不清楚,他如此想着,也如此问出了声。
他们离得很近,于是齐光清晰地看见魔尊眼瞳瞬间睁大,好似吃惊,又微微勾起唇角,无奈地笑了笑。
他的态度十分温和,并不像面对一个夺舍了自己,将自己一切吞噬殆尽,要与自己争夺生命的人,甚至还带着些许宠溺的意味。
他抽出手,双手抱着齐光的腰,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把他搂进怀里,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温柔地给他一头垂至脚踝的长发顺毛。
齐光:→_→
他也是这么给自己家主子顺毛的。
不过,他在魔尊怀里感受到久违的安全感,仿佛这个被他夺舍躯壳,夺取一切的魔道至尊并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与他再密切不过的半身,母子,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是会想让他活下去的人。
他怔住了。
而魔尊正用与他极为相似,却韵律不同的声音柔声道:“不要急,现在还不是时候。”
齐光慌忙挣脱他的怀抱,魔尊并没有制止他的举动,但齐光在挣脱开的一瞬间心中涌现巨大的慌乱感,他急忙压下这样的情绪,镇了镇心神问道:“你知道我,你还活着,你现在在哪,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你到底在计划什么?”
他一串疑问积压许久,此刻连珠炮一般甩出,全都砸在魔尊头上。
魔尊并没有全部回答他的问题,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注视着齐光,不紧不慢道:“你如今所见的我,只是过去的我隔着时间所见的——”
他斟酌了一下词汇,才道:“幻象。”
齐光一愣。
这个答案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不知何时,他所见的正在与那条巨蛇对峙的场景悄然消失,他整个人存在在一个四周一片漆黑,仿佛空洞的世界中,唯有他与眼前的魔尊。
齐光双眼发愣,脑海中的念头纷纷扬扬,小声呢喃着:“我只是回溯了过去,在观看一段记忆。”
魔尊微笑道:“当你见到了我,我也见到了你。”
他又摇了摇头:“那个残破不全的********现在只有这样的威能了。”
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脸上一直有着淡淡的微笑。
非常,非常,非常开心的样子。
仿佛毕生的期望已经实现,前路光明灿烂,未来可期。
他上前一步,伸手点了点齐光的额头,温声道:“现在的你还太弱了,再等一等,等你真正强大到可以吞噬魔心的地步再来吧。”
他指尖用了一点力气,齐光被他点的身形不稳,向后跌去。
最后他听到魔尊带着淡淡笑意的言语在耳边回荡:“随心之欲,即为道也。”
……
被大蛇扫荡一番,四处都是枯萎的黑色焦炭,一条碧绿的大蛇竖瞳如血一般紧盯着他面前的白衣人,他仅仅穿着一身素色的外袍,赤着双足,长发垂落脚踝,宽大的袖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远望如同仙人临凡,玉树琼林。
大蛇阴森可怖,仙人不染凡尘。
只是,事实恰好相反。
大蛇忠勇无二,怀着必死之心只为报仇而来,仙人之姿的男人才是那个真正残忍嗜杀的魔头。
大蛇已经弯起腰背,仿佛一张绷紧的弓,四处弥漫起绿色的荧光,蓄势待发,而他面前的男人却目光倦怠,整个人好像了无生趣。
突然,男人眼神一变,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大,胸膛发震,方圆数里都能听见他愉快的大笑。
他一扫原本的颓靡,抬起眼眸,眸子漆黑,仿佛深渊,仿佛炼狱,他右眼却亮起红色的繁复纹路,在眼中勾勒出一个花纹。
那条巨蛇散发出恐怖的威势,狂暴的力量席卷数里,他嘶嘶两声,飞天而起,盘踞在天上,一身如玉般的鳞片全部剥离,自己一条光秃秃蛇身渗出丝丝血液,那鳞片射向魔尊,并未接触到他的身躯,于是突然炸开,比先前浓重数倍的绿色雾气弥漫在整个战场上,这次的绿色雾气连灵气也被其侵蚀,绿雾渐渐从内部泛起红色。
这还没完,他仰天长啸,声音不似蛇鸣,更似龙吟,天上汇聚起朵朵白云,更有电闪雷鸣在其中穿梭,罡风阴火逐渐凝聚,霎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魔尊瞥了一眼天上闪烁的雷霆,似有所觉,不过他现下只是伸出一只手,手中汇聚起一阵清新的风,风势越卷越大,将全部的绿雾卷入其中消弭,又呼啸着冲向天上的云朵,劫云被轻易打散,但雷霆依旧不绝
三道雷光在天空闪烁交汇,然后凝成一道碗口粗细的雷霆,冲着大蛇当头劈下!
此刻,大蛇身上溢出的血丝汇聚起来,形成一层薄薄的血壳,雷霆对着他擦身而过,直直朝魔尊劈来,只是他那件血壳也不复血色,暗淡干裂。
对着迎面而来的雷霆,魔尊把这道天雷仿若拂去尘埃般挥袖打散,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正要劈下第二道雷霆的天空,目光中黑沉沉的,仿佛深渊。
第二道雷霆闪烁了一下,好像接触不良,随后义无反顾地冲向大蛇,劈头盖脸砸下,炸在巨蛇身上把覆盖周身的血壳炸开,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魔尊伸出一根食指,对着巨蛇额头处凌空虚点,巨蛇嘶吼一声,头上一处血洞汩汩往外冒着蛇血,再度冲了上来,浑厚的法力泰山压顶一般倾泄而下。
魔尊却停下了手。
他看着巨蛇,饶有兴趣道:“噢,原来没死吗?”
巨蛇孤注一掷的攻击没有被魔尊放在眼中,他透过巨蛇的腹腔看去,只见已经浑身血肉模糊的男孩亮出一口锋利的牙齿,狠狠撕咬在巨蛇体内肉壁上,纵然翻滚的天翻地覆也绝不松口。
丝丝缕缕的法力顺着血液涌入魏毛蛋的身体,他的身躯本就被一缕暴虐成性的魔气所侵蚀,当魔气完全吞噬他的时候,域外天魔将借着这个肉身降临人世,但魔尊横叉一脚,又用自己的魔气吞噬了身躯,男孩将混合后的魔气与自己融合在一起,成为沧澜界第一个以己心驾驭魔性的魔修!
其潜力不可估量。
更何况与他融合的是魔尊的一部分力量!
当他在面临生命危险,不顾一切地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压倒了一切,在魔尊出手破开这条巨蛇的防御后,更是直接将胆大包天地将蛇化为自己的养分,要将他吞噬殆尽。
魔尊手指点上唇瓣:“纯以意志驾驭魔性吗,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方法。但是这样的意志数遍沧澜,又能有几个人呢?如果意志动摇反被吞噬就成了它们降临的坐标了。”
他自言自语道:“淬炼意志,加强执念,扭曲心智,改造身体在被吞噬时把它们囚禁起来炼化,还是把魔气先祭炼一遍,剔除那些主人的意志呢?”
他唇角微微勾起,眼眸纯然。
“唔,都可以试一试啊。”
此刻,天上的雷霆已经对着巨蛇劈下第三道,巨蛇已经无力地跌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一条庞然蛇身浑身焦黑,气息越来越微弱。
魏毛蛋躲在巨蛇的腹部,完全没有被雷霆针对,巨蛇厚厚的腹腔成了他最坚实的堡垒。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人了。
魔道没有雷劫。
正如魔尊从来没有渡过雷劫,魔气侵蚀完魏毛蛋之后会成为那个天魔在沧澜界临凡的坐标,若它能蒙蔽天机也不会有雷霆降世,哪怕它实力远远超过人仙。
此刻,融合魔尊力量,反吞噬了魔气的魏毛蛋也拥有这样的特质,无论他如何提升,一日大乘也好,直升地仙也罢,他只要不大咧咧把自己的内里本质完完全全展示在天道眼皮子底下,他不会有任何雷劫。
这也是魔道可聚众百万,魔君倍出的原因。
魔道无天劫。
但人祸倍出。
此刻的魏毛蛋眼睛红的滴血,身上真的在滴血,额头上简略的花纹闪烁两下后悄然融入皮肉,他只觉得已经酸涩地差点咬不动的牙齿又坚固起来,扣进肉里有些真抓不牢的指甲再次充满力量,被撑的就要爆开的胃里再次传来饥饿的声音。
他大口大口吞吃着大乘期蛇妖的血肉。
外界的雷霆肆虐,内部的魔头在啃食血肉,巨蛇奄奄一息,无力翻滚,只是裸露在外的肌肉略微抽动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魔尊十分耐心地停驻此地,等了起来。
直到九道雷霆劈完,魏毛蛋终于咬穿了蛇的腹部,血淋淋地从蛇身钻出来。
他周身的皮肤已经在吞噬蛇肉的时候恢复如初,还更显坚韧,此刻浑身沐浴着蛇血,血淋淋地逃出后,第一时间没有看那条巨蛇,而是对着魔尊跪下,嗓音止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兴奋亦或是恐惧:“主人。”
魔尊漫不经心道:“你想活着。”
魏毛蛋直起腰,掷地有声道:“是!”
“你想和你弟弟一起很好地活下去。”
魏毛蛋应道:“是!”
魔尊平静道:“很好,那么你要记住,记住你的执念,永远不要忘记,永远不要消减,千万年如一。”
他目光落在似乎遥不可及的地方:“那就是你的道,你的心,你的自我,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