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见过公主。”他行了礼,稍稍抬眸,明芷连大氅都不曾着身,身形单薄,犹如寒雪中的一枝瘦梅,她轻轻一瞥并未言语,这目光冷淡如冰,程曲飞顿时生些不自在,纳闷她怎么出来洗砚,正想多关怀一句,明芷已转身离去。
“二公子不必在意,公主就是这性情。赵器见程曲飞尴尬,程曲飞坦然的看着前方,他叹了口气:“走吧。”
但我不禁回想起过去三十年前的嘉平。又是上元节,铜一样的满月在一片火树银花中失去了光泽。他带着弟弟乘坐在高石桥上依偎在一起。他手里拿着一把木砍刀,低低探出头来,看着无数的河光在黑暗河中上下起伏,从明到暗。
他身后有一个女生,一直静静的看着他雕刻,直到他有所察觉。回过头,他礼貌地笑了笑,但手里的砍刀被她拿走了。他很惊讶,但在她冷淡高傲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问她问题。过了好久才吐槽道:“姑娘喜欢就送给她。”
他那时是十五岁少年人,行事已渐稳妥,言谈行为举止也是分外留意,即便是一个陌生人也不肯进行随意自己唐突了。后来我加入了军队,才偶然知道了女孩的身份。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年上元节突然出现在建康的闹市,两人也没有交集,直到她嫁到武夷巷,也就是后来...
他的思绪在他父亲的院子前突然停了下来。当他推开门走进去时,透过绣着松柏的纱窗看到病床上的父亲,他的心顿时变得苦涩起来。他的母亲走上前来,脱下他的斗篷,拿出来掸雪。
“曲飞么?”于成义的声音带着一股苍然的味道,缓沉了许多。绕过屏风,还未我们来到榻前,程曲飞已听到自己父亲没有开口说话。一个不好的念头不断闪过他的心头,很快,他发觉出自己的错误来。
榻上人面上像是被蒙了层细土,眼神干涸无光,程曲飞跪在他身侧,犹疑着慢慢握住了那只露出一角的左手。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永远不会受到约束。他总是忘记他的父亲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一刻,他神情恍惚。他说不出他父亲是老了还是病了
“儿已辞去职务,就留在家中照顾您,等春日泛暖,您就好了……”程曲飞低低叙说,仿佛病榻的人忽如婴儿般脆弱上无助,而建康眼下的时局简直比外头的长夜还要重,程曲飞一时心乱,不由再次紧握了那只手。
耳畔呼吸声渐稳,父亲一个安详睡去。起床时,脚离得很远。
如果灯真的还亮着,程曲飞在整理书简,看到他进来,头又低下来: “父亲休息?”
“是的。”程曲飞方想要过去帮忙,被程曲鸣挡住,声音却淡到无由:“你坐下歇着,旅途劳顿。”
他被兄长的这个动作弄得有些伤心,换成虞静斋,可能又是另一副模样了。他对兄长从来都是敬畏的,兄长和父亲看起来很相似,但实则不同,父亲气度雍容,进退有法可循。而兄长其人,更多的是冷酷和不近人情,寻常人家的温情在他身上绝无踪迹可寻。
兄长清瘦不少,面上轮廓在烛光中显得异常锐利,似能伤人,程曲飞凝神看着,不想程曲鸣早有觉察,抬头瞧了他一眼,程曲飞被一瞥摄住,忙收了心神。
“过些时日,借给父亲冲喜的名头,你和璨儿的婚事该办就办了。”程曲鸣俨然长兄如父的口气,程曲飞唯有通过点头称是,对于璨儿,他没有一个道理不满意。聂小双是个好女孩。她精通诗歌,知道如何讲道理。是个不错的人选。两人从小就认识,在一起也很亲密,很贪玩,这是猜测。不知道哪一年,他们似乎明白了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们的行为并不礼貌,他们的行为也相当礼貌。他们只有走远了才会失望,但也渐渐习惯了。
想到这里,程曲飞走了,突然想父亲了。他忍不住问,“父亲的病...其余不用说出出口,哥哥自己也能明白。
“是,父亲是真的病了,而且情况不是很好。程曲飞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个视线更加平静,如深潭,程曲鸣更加不能理解,低声问道: “那你怎么计划?”?”
“你婚事过了,我便请辞,你我在家尽孝而已。“很难说成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恐。如果连他的兄弟都退休了,宫里又没有人,他怎么能安定下来成为一家人呢?
程曲飞只好叠好衣服。外面有打闹的声音,就对他说:“你先回去休息吧,夜深了。”见他犹疑着起身,程曲飞一眼可以看透这个二弟内心所虑,却不进行解释没有半句,待他出去,自己也踱步出了门。
外面很安静,建康到处在下雪。走进不仰望的宁静虚空,让雪融入眼帘。他很少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路,雪在他脚下吱吱作响。如今也是宫中中护军一职换成了从兄程曲甫,从兄这个职位,是父亲拿江州换的。从从兄为 江州总督,将军到底很忌惮,在 江州 中间布局了一个局,很自然的稳定。这是我父亲生病前赢得的最后一次机会。父亲真的明白将军的心思,站在一棵李子树下,陷入了沉思。
梅花的清香和雪之沁凉混在一起,顺风方向而来,身上大氅纷飞,手中长灯随之轻曳。池前假山后,一盏河灯闪了出来,一路飘来。
微弱的点点光亮,渐渐靠近。
他俯身捞起,河灯内置薄薄纸笺,打开来看,一行极漂亮的小楷: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他借着灯光一眼认出是贺米泽的字迹。
白纸黑字写的,让程曲飞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想到了魏兰。事实上,自从他妻子去世后,他很少回忆起这件事。他一贯的态度是,那个过早死去的孩子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他不是虞静斋,枯树枯草激发着我说不出的焦虑。而他,向来是没时间感慨生死之事的,时间于他从来不够,远远不够。
此刻风雪漫漶,小小一盏河灯,好像忽然照亮过往,他的妻他的女儿都长眠于萋萋芳草下,再也不能开口说人世的话,坟头内外,天地有别。程曲飞缓缓阖了眼,耳畔渐渐响起朦胧的歌声,那声音仿佛是从悄寂的水底慢慢升起来的,夹杂着呜呜咽咽的风,悦耳中又带凄怆。
他停在原地闭眼,终于听到诗中东门的杨被反复吟唱,他的歌声停止了,他醒悟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低沉的抽泣声,他不禁朝前走去。
假山后,蹲着贺米泽,脸深深埋在两膝间,她抽泣得实在厉害,大氅早滑落一边,身子蜷缩颤抖如受伤的小兽--天地之间,再无容身之地。
我看不得了她的悲痛,然后想起了回通典的故事。最近太忙了,无法处理当前的局势,也没有时间顾及当时的疑虑。现在心里又回来了,又忍不住猜测。
再四下望去,松柏如墨,风雪肆虐,她一人,更显萧索,便俯身替她重披了大氅,米泽毫无觉察,看上去只是个小小的人儿,孤寂万分。
“恭喜你,姑娘,”程曲飞走到她身边蹲下,叫了一声。顿时,米泽差点丢了魂。她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瘦得像风中的一张纸钱,脸却红得像火。
她怕是哭糊涂了,杵在那,风雨飘摇的模样,也没有见礼,程曲飞只好把那再次滑落掉地的大氅捡起来,上前替她绾了结,米泽身子抖得厉害,木木地任由他收拾。
他修长的双手在眼前朦胧的徘徊,只有风雪,充满了耳畔,虽然凶猛,但却没有来去的迹象,仿佛生与死。米泽朦胧地抬头看着他,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瞳孔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冰冷水池,像一个巨大而无法挣脱的黑夜。她忍不住想颤栗,却不肯动,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程曲飞来到宫中颤抖,雪花飘落: “冷得那么重,你还是回到房间里。”
虽然那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她的眼泪突然失控,汹涌而出,停不下来。
看她这般模样,程曲飞忽想起虞静斋只见她一面便评定的话:贺姑娘的眉眼像画中人,远山凝愁,秋水脉脉,一见便知是有情人。
此刻借着雪光看,倒真有几分贴切,她不言语,脸上全是泪,程曲飞皱了皱眉,微微侧眸朝木叶阁方向瞧了一眼,示意她:“我送你回去。” ”
现在话已经说了,感觉一阵风冲进来,突然有人在拥抱自己。她轻盈,依偎在胸前,颤抖,退缩,啜泣,吞咽,无助。
程曲飞一动不动,无任何回应,只直直挺立于风雪中,由着她嘤嘤颤抖。他许久不曾和人这般亲昵的相触,心底有些许的不适,却也觉无甚大碍,只当米泽有伤心事无从化解罢了。
米泽脸埋得深,几乎忘记自己如此失礼,只觉那股凉到骨子里的孤独思念活生注定人毁灭,她陷在绝望里头,什么也抓不住,而眼前这具身子,是个真实的真人实的人,活着的人,仿佛相拥一刻,那些虚妄的意便不再落空,那些熟悉的人,便又重新活了过来。
她慢慢松开程曲飞时,整个身子如遇火炼,迷迷糊糊道了句:“我失态了,您不要怪我……”不敢抬眼再看他神情,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摇摇晃晃往回走了。
那影子走远了,程曲飞正欲折身,借着灯光的帮助,他瞥见米泽刚才偏斜地蹲在那里似乎有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