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喻之那日在僭神境中醒来至今已有半月多,遮遮掩掩地从各个渠道获取原主身份信息,尽量扮演好一个废物不让自己露馅,可这个废物实在不简单。
为何总是有那么多麻烦要找上俞喻之?最要命的,不仅原主废,身边还都没一个厉害的。
她不知能将这条命苟到何时。
“家主。”
俞喻之处理好青庐园的事,就想回自己的院子喝茶去,却不料路上还能被人叫住。
她的心是真累,忽然就开始想念不周山上清闲的生活。那儿除了她就没一个会说人话的,不至于这么聒噪繁杂。
“何事?”
俞喻之转身,眼前站着的正是刚刚那个为守护俞家名誉准备把命搭进去的楞头青俞青宗。
他是俞兆弟弟的儿子,应是要唤俞喻之一声堂姐。
俞喻之也才不及桃李年华,而她的这位堂弟看着俨然已经入了而立之年,看来平时修炼确实刻苦。
俞青宗神情严肃,问道:“不知家主刚刚跟柳絮怜说了什么?”
这话俞喻之没听出一点自己贵为家主的尊重,甚至有种若是回答不令他满意,就要被狠狠冷嘲热讽一顿的直觉。
俞喻之自然不会把自己在万符囚地的事说出去,毕竟那万符囚地确实是被毁了。柳家就算不知道是施晏温毁了万符囚把这个罪名按到她头上也不会找上门来问罪,毕竟这件事是柳絮怜阴狠毒辣在先,传出去柳家脸面挂不住。
“聊些家常。”
俞喻之浅笑,行为举止格外端庄大方。
这越发让俞青宗觉得不对劲,以前那个俞喻之从灵根被毁后就活得不像个人样,整日在自己院里消沉度日,面容憔悴整日嗜睡,不愿管家里的事也不愿出门,邋邋遢遢全然没有一点芳华女子的模样。
“弟子并非有意干涉家主的事,只是担心家主的安危。家主可还记得年幼时与我在长春堂共埋一坛酒,算算时日也该拿出来喝了,家主最近可有时间?”
俞喻之见俞青宗这突然的毕恭毕敬,下意识觉得此话不寻常,而后她考虑到了一个问题。
她是否表现得太过干净大方得体了些?原主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就从爱干净这事来说,她绝不能容忍自己好几天不沐浴。可她成为俞喻之的第一天就发觉这副身子已大半个月没有沐浴更衣,这让她想中断自己的人间初体验重新飞到不周山上去。
俞喻之知道,俞青宗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
“最近忙着婚宴,怕是没什么时间。”
俞喻之说完,见俞青宗神情多了一丝冷色,又道:“还有,我何时与你在长春堂埋过酒?”
微风穿廊,徒增寒意。
俞喻之见俞青宗眸光转下,神色中的试探之意敛下,才道了句先回房转身离开。
穿过假山亭廊后惊叹,这人间话语果然有艺术。
—
“你果真不靠谱!”
刚走进院子,就见铜生抱着手炉从里屋冲出,指着俞喻之骂。
那手炉上镂空的雕花空隙往外冒着白烟,味道混杂着寒冬天里的冷,莫名又让俞喻之想到了施晏温。
她绕过骂骂咧咧的铜生进了屋子,重新在窗边坐下喝茶,叹气问:“我何时又不靠谱了?”
铜生把那手炉放在桌子上,哐当一声响,坐下道:“刚刚这么紧急的时候,你一个人就冲出去了?”
俞喻之睨他:“有何不妥?”
铜生气愤指着窗边挂着的那根红绳:“我还被挂在那!你忘记带上我了!”
也并非俞喻之忘了,单纯不想捎上他去看热闹罢,以铜生那张嘴,指不定得多聒噪。
俞喻之目光转向窗外的枯木,继而发觉不周山上无论多冷的寒冬,树木都是葱郁而生。
人间有四季,不周山却没有。
“今日闹事之人是那日僭神境中那个女子,似乎叫柳絮怜。”
俞喻之像往日在不周山上那样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最后感叹:“若是施晏温再来晚一点,我又得死一回。”
铜生惊奇问:“施晏温来了?”
俞喻之闻言有点愣神,往日她一人在山上时,说话从未获得过回应,此时有个回她话的人一下倒有些不习惯。
很快,她又回神,淡淡点头。
“施晏温想要我的命,又怎么会让别人伤着我?”
俞喻之就是猜到此事,才敢上前与柳絮怜对峙。还有俞青宗那个家伙,她若是再不上,他怕是就准备搭命进去了。
清静的院子里忽然嘈杂起来,脚步声交杂错乱在屋外行走,还有些指挥的声音。
俞喻之指尖捻着茶杯,依旧盯着窗外,对外头的声音置若罔闻。
铜生好奇往外探头,问路过窗边的碧浣:“何事这么热闹?”
碧浣朝俞喻之行了个礼,说:“家主过几日就要出嫁了,下人正在布置。”
铜生忽而就松了一口气,俞喻之嫁出去这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他再转眼,见俞喻之目光盈盈盯着自己,一时愣住。
“怎...怎么了?”
她淡淡一笑,问:“我何时允诺过要嫁?”
铜生这才明白,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为了俞家出嫁。
“那俞家怎么办?”
俞喻之放下茶杯,嗓音徒增几分寒意:“那我呢?我若应了这桩婚事,就等同于把命给了施晏温。”
铜生是被这话提醒,才把那日施晏温要她命的事与这桩婚事联想起来。
许是俞家有人护着了,他一时高兴冲昏了头脑才没细想这事。
“可你若不嫁,我们不仅会失去施家的庇护,甚至还会得罪施家。”
到了那会,俞家便会陷入更孤苦无援之地。
俞喻之知晓,这些后果她都想过,她只是觉得悲哀。
替原来的俞喻之悲哀。
原主灵根尚全时,俞家所有人尊她敬她,甚至把她奉为圭臬。可后来,她成了朝天城最大的废物,给家族蒙羞,他们便避之若浼,无论怎么样,她都是俞家的耻辱。
一群一直伤害她的人,有什么资格要她去换取他们的平和?
俞喻之不愿。
就算要牺牲,那也要为至亲至爱之人。
可如今俞家中于她而言,并无这样的人。
俞喻之吩咐碧浣:“把院子里的喜事,撤了。”
铜生在一旁一言不发,又变成了铜钱自己挂回了红绳上。
很快,俞喻之拒嫁的事传遍了整个俞家,无数上门劝说的人都被她闭门挡在了外面。
那日她在蹲在鱼塘旁喂鱼,忽觉身后一阵风,摇动了树枝上的雪,哗啦啦落下一阵冰凉。
“俞家于你而言,都是无情无义的?”
那声音没什么起伏,就像此时落在她手上的雪一样冷。
俞喻之盯着撒下鱼食在池子里荡起的涟漪,脑袋里冒出一个疑问,她回头问施晏温:“你这样整日跟着我,那我去沐浴的时候,该不会也能看到吧?”
“......”
施晏温无言盯着她。
俞喻之上下看了他一眼,觉着这样冷冰冰的人应该干不出这么变态的事。
“你为何想要我的命?”
俞喻之之前就想问这个问题。
良久,施晏温才答:“救一个人。”
“......”
拿她的命去救另一条命?
谁想出来的救人办法?
俞喻之着实被无语到了,随后她起身问:“那为何是我?”
施晏温的眼眸中似乎含着一块墨,怎么都化不开,他看向俞喻之,说:“我需要你的灵根当药引。”
俞喻之灵根没断之前,是九州大陆天资第一的修仙者,即使现在灵根寸断,那灵根也是至纯之物,世间独一份。
取了灵根,便也活不成。
那这确实是需要她的命。
可她从未听过哪种丹药救人需要用灵根当药引。
再想细问时忽然看到施晏温微微挑眉,脸上似乎就写着“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你别不知好歹”。
俞喻之眸光转向院子里的桃花树,发觉之前春来并非错觉,不知何时,树梢上就冒出了许多新芽。
枯木又逢一年春。
两人就这样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终究,俞喻之叹气,说:“我可以把灵根给你。”
闻言,施晏温看向她。
她仰头站在枯树下,无言期盼着春来花开。
那日让碧浣撤了喜事后,俞喻之便在这院子里走走停停许久,一日都未出过那扇门。后来俞青宗从后墙翻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坛酒。他见到俞喻之就说了一句话:“这酒我找了许久,差点把长春堂挖空了。”
俞喻之那时便自知自己还是未掌握人间的艺术。
俞青宗知道她不是原来的那个俞喻之,可也知俞喻之在那日救过他一次,眼前的她,并非是想陷害俞家之人。
“我想请阁下,施援手,救俞家一次。”
俞青宗忽然起身,在俞喻之面前抬臂交合双手,恭恭敬敬行礼跪拜。
俞喻之起身去扶他,可一个男人的重量她确实扶不起来。
最后,她也就无奈地看他行完了这个礼。
“此礼,是冀州皇族朝臣朝拜之礼,只对行礼者愿追付性命之人所行。”
“我起初并非觉得俞家到了生死关头,要拿一个女子的婚姻去换取安宁,非我所愿。只是那日施家上门下聘书,我见伯娘竟向施家家主行此礼跪拜,恳求护你日后安然无恙时,我才知道,俞家已经到了不得不采取此下策的地步。”
“若是阁下此次仍决心不嫁,十年之内,俞家必消失于朝天城。”
黎雪裳不在府中的那日,陪同的丫鬟说她去了城外寺庙,去时一步一礼一叩首,就这样跪进了寺庙,拜到了佛祖面前。
她为俞喻之求了平安福,又在寺庙内落笔写下心之所愿,一同装进了锦袋中。
俞喻之闭门不见客那几日,黎雪裳让人送来了婚服,锦袋就放置于婚服旁。
送婚服来的碧浣怕惹恼了俞喻之,将喜服放置于不起眼位置,随后将那锦袋交与俞喻之,并说:“这是夫人给您的,夫人说切忌打开,不然就不灵了。”
俞喻之只是让碧浣放在一旁。
那几日,她都在想着俞青宗那句“恳求护你日后安然无恙”。
后来,她去了黎雪裳平日里呆的礼佛堂。
屋内依旧是那个坚挺单薄的背影,长跪于佛前。
“茯苓,把之前的经书全都翻出来,备好纸墨。”
“为何...又要抄一遍?”
“替我女儿抄。”
俞喻之站在门外,垂放于裙边的指尖忽而不可控地缩了缩,似是那日黎雪裳手上的温暖,再次传到了指尖。
那个锦袋,俞喻之打开了。
已经准备把自己命交出去,那也就不需要保平安灵不灵了。
锦袋中,平安福于上,里头放着一小卷半截指头那样宽的纸,隐隐间,还有些香灰的味道。
俞喻之打开那纸来看,上面写着:求小女俞喻之平安幸福。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淡淡的香灰味,俞喻之抬眼,眼前又是那面红瓦高墙,继而是那将逢春的枯木。
片刻后,她语气温淡道:“我要你施家护我俞家百年,于人前,更于人后。”
“这便是我想要的。”
良久,施晏温淡淡道了声好,随后便消失在院子里。
“只可惜,不能看到桃花开了。”
俞喻之回屋从角落拿出喜服,将它拿起在身上比对了下。
她之前从未想过妥协,后来在黎雪裳屋外听到那样的话,心脏翕张之间忽然就生了某种道不明的情绪,以至于让她想去守护黎雪裳想守护的东西。
她不知这是原主的情绪,还是自己的情绪。
既然分不清,那就姑且认为,那是至亲至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