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宁年间,寒意随着飘若齑粉的雪,降临人间九州。
僭神境内一片苍茫,千阶台上也落满了雪,微弱的金芒从悬空的洄天廊中透出,周遭阴沉遍布。
俞喻之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这雪下得比她死那天还大。
惹得俞喻之想骂娘。
这僭神境确实大,大得超过她的想象,以至于她走了两三个时辰都没走到千阶台。
那日她刚醒,身子就跪在这僭神境中,周遭是数不清的人间修仙者。
千阶台上,洄天廊中,还有整个僭神境,都是跪拜的人。
虔诚之心,宛若供奉神佛。
他们跪拜的,是洄天廊正中央的灵柩,里面装着她的尸体。
人间怎么这么多变态,她都死了,不帮忙好好埋起来就算了,还要这么被公之于众。
这么一想,俞喻之的心猛地一跳。
不会连她裤衩子都扒开来看过了吧?
俞喻之来不及多想,因为她刚走到千阶台下,只要爬上这千阶台,就可以拿回身体。
她拂袖,抖落身上的雪,一袭素衣与这苍茫景象相融,若不是那头墨色长发,几乎看不出这千阶台下有人。她刚抬起自己的一只脚,却不料往青阶上踩去的那一步踏了空。
虚空禁制。
整座千阶台就在眼前,她却触不到碰不着。
俞喻之伸出食指,在半空中晃了几下,想指着某处大骂却无处可指。因为就在她触碰禁制的下一秒,盖着雪的千阶台便虚晃消失,眼前,又是一片不见尽头的雪域。
很好!
真是恬不知耻!
俞喻之站在风雪中咬牙。
利用她的尸体汇聚灵力修仙也就算了,还设了这么恶毒的禁制,这是要将她那副身体永远困在这!
若她刚刚没看错,整个洄天廊和千阶台上,加起来有几十道禁制。
每一道,皆入了半神之境。
比天上那几个老头是逊色了些,可在人间九州之中,几乎无人能破。
“我都同你说过了,这洄天廊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
凛冽的风雪中,铜生的声音带着无奈。
俞喻之的外衣被风吹开,露出腰间红绳挂的那一枚铜钱。铜钱孔方外圆,铜体上古朴繁杂的纹路金光闪烁,此时竟灵活地打了个寒颤。
铜生见俞喻之忽然停下脚步,就知她上洄天廊的心还没死,奈何这里冻得它无法化形,只好耐着性子劝说:“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僭神域的灵力极其紊乱,我们先回去,改日再来上这洄天廊也可。”
“不是啊。”
许久未说话的俞喻之有些茫然。
“我迷路了。”
“......”
这事也不能怪俞喻之。
毕竟这一眼望不到头。
大概是又误入了什么禁制中。
“俞喻之。”
僭神境中,一道清亮的女声透过风雪传来,带着不悦的寒意。
一行人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脚踩在干燥的雪粉地中,发出咯吱的响声。
为首的女子一袭锦绣细棉,云纹绸缎,外笼着薄雾般的轻纱,长衫飘飘。这一行人皆神情倨傲,看她仿佛蝼蚁一般。
“僭神境这么大点地方,你却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到这,不会用双腿走过来的吧?”
话刚落音,随后人群中接连响起轻嗤声。
你这不是废话吗?
俞喻之柳眉轻皱,觉得这些人间修仙者说话多少不过脑子,她目光扫过说话那人的裙摆,问:“你不用腿,难不成是爬过来的?”
话刚落音,柳絮怜冷冷勾唇,抬手聚灵化作一道金光。金光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身后的雪地兀然被撕开一道口子,那金光化作一道力将俞喻之整个人掼进了那道口子中。
耳边骤然沉寂,伴随着下坠,整个僭神域渐渐化作一抹白,很快消失在了俞喻之视线里。
“咳咳!”
俞喻之猝不及防摔倒在地,身子经受剧烈碰撞震荡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具身体果然一点灵力都没有,这点攻击都挡不住。
铜生怕是也摔得不轻,仍咬着牙颤巍巍道:“她刚刚那句话,是在嘲讽你。”
俞喻之眼盯地上自己吐的那口血,捂着胸口,五脏六腑疼痛至极。
她自有意识开始就守在不周山,几百年来就跟山上的鸟说过话,她哪知道人间的语言还有这等艺术。
再说了,她刚刚那话全是肺腑之言,没什么艺术,不明怎么就惹得那女子出手。
俞喻之等那阵疼痛过去,才渐渐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一座天牢。
万符囚地。
万符囚地是以灵力在虚空开辟的一处境地,加之上万道囚禁符咒加固,形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另世天牢。
神族用其困压堕神罪仙。
俞喻之身为南弦时,镇守不周山三百年,其因不周山下压着一位罪不可赦的神仙,那儿的万符囚地不是眼前这个能比的。
“那是什么?”
铜生声音颤抖,忽而就往俞喻之衣服里缩了缩。
不知何时,这座牢笼被幽暗的光照亮。一抹刺眼的红垂挂于半空中,无数根银白丝线从探无尽头的暗处延伸过来,密密麻麻泛着冷光,丝线似是从那袭红衣背后扎了进去,再也不见往外伸出半毫。
中间的红衣垂摆处破碎,像是被火烧过,裙摆沿边焦色卷翻着。那像人的形状,枯燥的黑发直直垂落。
四周静谧得有些压抑。
“鬼。”
俞喻之盯着半空那看着可怖的东西说道。
万符囚牢里的能是什么善物?
“这还是一只没了意识的恶鬼。”
“那我们?”
铜生显然慌了。
俞喻之接上它的话:“得死。”
果不其然,下一秒整座万符囚地就开始剧烈颤抖,那些犹如铁链般的银丝又往那鬼身上伸了伸,似乎在压制他的动静。
很快,刚才的颤抖像是幻觉,周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事?!”
铜生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句,不知是不是这一嗓子惊动了上面那位,一面及人高的镜子凭空出现在俞喻之身前,木质边框上缠绕着带刺的藤蔓。
俞喻之目光与镜中自己对望时就想抬手聚灵力击穿,可她忘了,她现在是个废物,别说击穿了,跑路都难。
顷刻,镜子中骤然伸出一只手,苍白如墙灰,垂挂于半空中的那只鬼就这样站在了镜子中,依旧是不见颜面。
他的手直直伸向俞喻之的脖子,即使她躲得够快,随之而来的戾气锋利至极,很快在脖子上划破两道伤口,鲜血直流。
俞喻之捂住伤口快步后退,再抬眼时见周遭多了好几面镜子,包围着她,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只红衣鬼。
鼻尖血腥味和天牢内终年不见天日的潮湿冷腥味混杂,扑面而来的还有尸体的腐臭。
俞喻之已经想好遗言了。
许是身为南弦那一生过得太枯燥乏味,这才让她体会何为惊心动魄。
只是死在一只鬼手里,多少有些不甘。
具体是怎么样个不甘情绪,还没等俞喻之抒发出来,下一秒四面八方的戾气便化作尖锐的长刺朝她袭来,扎入她体内那刻化作道道灰白的雾,很快那雾就沾染上了血,在空中四溢。
俞喻之跪倒在血泊中央,短暂的瞬间,她将在不周山上呆的那三百年全部回想了一遍。
倒地的这一刻,她竟不觉疼痛,估计是已经要死了。
可遗言还没说。
铜生是物灵,本体是一枚铜钱,它死不了。
怎么说,它都能帮自己完成遗愿。
去洄天廊那灵柩里看看我的衣服有没有穿好!
俞喻之挣扎着想要开口,嘴里便涌出鲜血,嗓子里只能发出呜咽声。
该死!
就该早点说!
“俞喻之!”
铜生焦急喊着,却无能为力。
俞喻之只听到铜生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在耳边变得模糊,意识就要彻底溃散时,一抹冰凉忽然从额间钻入,瞬间遍布四肢百骸。
宛若一只手,及时扯住俞喻之即将断掉的命线。
俞喻之耳边,忽而响起清晰缓慢的脚步声,渐渐的,她闻到一股松香味,像是松香木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凛冽而带着生气。
五感渐渐恢复,还未等她能彻底睁开眼,轰然的碎裂声在耳边炸开,震得耳朵疼。
“万符囚地。”
说话的嗓音清而冷,似在很远的地方传来,那语调微微上挑,俞喻之多少能听出些不屑。
脚步声仍在靠近。
很快,俞喻之感觉那人已经走到了身边,她吃力睁开眼睛,起初那是一抹轻晃的黑色,待视线清晰起来,她便看到了衣袍上古朴的兽纹。
繁杂精细,看着价值不菲。
俞喻之觉得这人身上似带着一股莫名的邪气,压得这万符囚地里的鬼丝毫不敢吭声。
恍然间,在不周山上那三百年,她似乎常常与这股邪气作伴。
忽然,那人蹲下身,一抹晶莹剔透的白一晃而过之后,便是那双染着寒霜的眼眸。
俞喻之头一次看一个人的眼睛,竟然也会觉得冷。
眼前这人他生得极好看,不比孤虚宫里的神仙差,甚至略胜一筹。
他右手掌心朝下,指尖轻悬在俞喻之额间,手腕间有微白的灵力闪烁,随后便往他指尖涌。灵力钻进她的经脉血骨之中,正在慢慢修复那些戾气损伤。
“充其就是个纸糊房子。”
施晏温垂眸看着俞喻之,冷冷吐出这句话。
“......”
俞喻之虽不觉这个万符囚地有多厉害,但好歹也能困住一个恶鬼,施法者估摸着已经修炼了上百年,这在人间已是凤毛麟角,这人怎么能说出如此猖狂的话?
俞喻之这会才能转动她的脖子,那恶鬼戾气太重,刚刚差点就把她脖子割断了。
她嗓子仍旧说不出话,不然肯定要对这位救她一命的兄台道声谢。
现在还得想想,怎么才能出这个地方。
她刚把视线转过去,就看到这位兄台轻轻抬了一下左手,明明只是随便一挥动,却让无数灵力从地面拔根而起,直直冲往囚牢的顶部,那无尽的黑处被浓郁的灵白驱散,整座牢笼真如同纸壳子一样被烧化,渐渐露出僭神境中呼啸的风雪。
眨眼间,俞喻之身下便是那层积雪,冰冷穿透沾满血色的薄衣,贴上肌肤。
施晏温收手,此时她已经痊愈。
“好...好厉害。”
装死的铜生小声惊叹了句,施晏温神色温淡,朝俞喻之腰间扫了一眼。
他并不惊讶。
俞喻之这才知晓,这位兄台并非狂妄自大,他是真看不起这个级别的万符囚地。
风雪中,俞喻之的腿脚冻得有些麻,她坐起身,刚想跟施晏温道谢,随后便听他道:“我想要你的命。”
“......”
俞喻之脑袋里冒出个问号,一时间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铜生听了身子又是一抖,为俞喻之默哀了片刻后,继续装死。
“你想要什么?”
施晏温负手于腰间,整个人犹如锋利泛着冷光的刀立于雪中。
他在跟她做交易。
俞喻之大概是还没适应人间的日子,怎么这些修仙者说的话她都听不太明白,难不成这其中又有什么艺术?
可不瞒你说。
她看向施晏温,有些为难道:“我想要我的命。”
“......”
俞喻之自知是打不过施晏温的,若是他毫不讲理冲上来要她命,那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在表达完诉求后,她小声试探问了句:“可以吗?”
“……”
“施二郎。”
不远处,僭神境中站着一群人,皆青衣着身,为首的人冲这边喊。
俞喻之目光从那群人身上收回,这才发现施晏温一直静静看着自己。
半响,他开口:“总有些东西,会比你的命重要。”
说完,他转身离开,很快,便跟着那群人消隐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