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宇宁在京过得并不好。
前些日子他好不容易代笔帮中书侍郎大人写了一封诏令,可是却惹恼了皇帝。
“以皇帝的安康为己任,这是谁写的东西?”
奏折一下子像雪花一样地纷纷弹劾孙宇宁。
皇帝大怒说:“难道天下的安危不比朕的安康来的重要吗?”
孙宇宁本是好意,希望底下各部多捐点银子,就算是为了皇帝的身体祈福。
可是没想到却被有心人利用,指责他用错了字眼,在暗讽皇帝不顾百姓社稷。
皇帝念在他一片真心对圣心的情况下,并未惩罚他,可是却真真正正地冷落了他。
一时之间他成了中书省人人避之不及的人。
自然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文件需要他起草,重要的策论需要他商量。
他成了中书省的第一大闲人。
孙宇宁深陷涡流之中,只好在京城重操旧业,经起了商。
他在京城的南街和北市都开起了织布坊和成衣店。
虽说朝堂上不得意,可是商场上还不错。
另一头,在临安城里这孙宇宁公子在京过得并不好的消息早已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重点。
“听说了吗,那粉头粉面的小公子在京城开店呢?”
“哟哟哟,这么惨啊,是官家的饭不好吃了吗?”
“不知道啊,听说这一天就让他住了死人的屋子,后面连活儿都不给派了呢?”
“可怜我的孙宇宁哦,若是当初从了我,做了我的小倌儿也不至于混得那样惨儿,伴君如伴虎,戏文里都说了……”
其他人嗤之以鼻道:“人家孙宇宁公子有的是钱,你给人家做妾都不一定要,还做你的小倌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叶澜卿听到这句话,扇坠“啪”的落地,眼里噙着泪喊道,“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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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也听说了孙宇宁的消息。
如今皇帝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她老爹苏明玉每次写完奏折都要读十遍,还要让周围的人看上一遍,生怕遣词造句得罪了皇帝。
她了解孙宇宁,他刚愎自用、才学不足,实乃难以混迹官场。此次前去,只怕是自讨苦吃。
江行沛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
她帮他把外衣脱下放在贵妃榻上,然后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的身边。
天气越来越冷,已经是初冬。
他修长的一双手正在拨动炭火。
苏婉说:“我看你一整天都不高兴,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江行沛说:“我是在想,应该尽快把所有的产业都转离临安才好。离开临安,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苏婉说:“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为何呀?”
江行沛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如今京中局势不稳,牵连着临安也是越来越难,前段时间刚有几个心腹大臣被下了大狱,如今上朝听说已经是鸦雀无声。我害怕它波及临安城。如今我们在临安树大招风,应该提早功成身退才是。”
苏婉说:“也好,那我就这几天和春桃一起把铺子卖了,田产变现,离开临安城吧。”
江行沛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愧疚和心疼,他那么一双剪水透亮的眸子就这么一直看着苏婉。
苏婉心道:江行沛的眼睛好漂亮啊。
她记得孙宇宁的眼睛,是一双好看微挑的丹凤眼,可是眼神不够清澈,而江行沛的眼睛清澈透明,就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
上辈子她看不清孙宇宁的情绪,只觉得他经常暴躁,时常言语几句,就暴跳如雷。
可是江行沛的眼睛干净澄澈,一旦有了情绪,眼睛里就有了波纹。一颦一笑,她总是很容易猜透。
可是在外人面前,江行沛的眼睛又像一汪死寂的清潭,平静的可怕,又深不见底。她亲眼看见他的眼睛在众人的面前像漩涡,她盯住看,一瞬不瞬,然后就发现自己会掉下去,永久沉沦。
她觉得江行沛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但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才会放下自己所有的戒备,露出自己所有的软弱。
江行沛突然开口说话,把苏婉从沉浸的思路里拉了回来。
“你就一点也不怪我?要拉着你颠沛流离了。”
苏婉说:“只要不是刻骨的背叛,嗜血的屠刀,我觉得我还是可以承受的。我这个人不怕吃苦,也不惧吃苦,最怕的就是首鼠两端的背叛和把我蒙在骨子里的背后一刀。”
江行沛一把搂住了她,把手放在她的后背心说:“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苏婉心中一暖,有坚冰融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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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苏婉变卖临安店铺的第二日,京中传来了消息。
那传召的公公细声细气地说:“这里可是江府?”
只见那伙人声势浩大,程锋赶紧来报:“不好了,公子,外面来了……一群人!”
苏婉的眉心突突直跳。
江行沛的脸一直阴着,只见他拿了贵妃榻上的衣服,赶紧出去了。
来的是一个公公和一群侍卫。
“你就是江行沛?”
江行沛拱拱手。
公公说:“你的大运来了。江行沛接旨。朕素来听闻你善于经商,善谋,如今特向天下广纳贤士。如今我朝正是用人之际,江行沛你就来做一个诏掌令吧。”
江行沛没有领旨。
苏婉心都快跳出来了,不断地用眼睛提示他。
江行沛的一双眼睛情绪复杂地看着苏婉,那里面有探询、有凄惶,有情绪破碎的不安。
苏婉更着急了,可是也不能违抗圣令吧。
然后,她就看着江行沛接旨了。
“臣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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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着公公好吃的好喝的,才把这群京中的人打发走。
可这前脚刚说完要离开临安,远离京都,皇上就下诏强行册封了江行沛。
一家人算是乱了套。
程锋说:“公子,这不是逼迫吗?”
苏婉说:“圣令难违啊。”
江行沛眸光复杂,没想到他拼命往火坑外面跳,可是命运却拼命把他往火坑里送。
从刀锋下重生的苏婉,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冒风险了。
她上辈子已经死得心不甘、情不愿了,再活一次,她一定要活出自己,兵来将挡,有什么可怕的,即使是京城有洪水猛兽,她也要闭着眼睛往里闯。
只能前进,不许后退。
江行沛说:“你可听说了那孙宇宁?”
苏婉点点头:“全城的人都听说他在临安城里过得不好,可是却难以回来。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要去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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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接下来几天有些事情要去交代。
她去了苏家织布坊。
云朵、顺子和桑梓帮她把织布坊料理得很好。
织布坊里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
苏婉拿了一个契约给云朵、顺子和桑梓:“你们把它签了吧。”
三人一起高呼:“小姐!”
苏婉说:“不用叫我小姐,以后你们三个就是这苏家织布坊的老板了。”
三人同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婉说:“这些日子你们帮我打理织布坊有功,当年织布坊出现危机的时候,也是你们不离不弃地守在我的身边。如今我们一家人要进京了,不知归期是何期,为了苏家织布坊未来的发展,你们不可以再事事向我禀报了,而是要学会亲力亲为。这苏家二字,怕是树大招风,如今是江家,恐怕接下来就是苏家了,你们把织布坊的名字改了吧,继续经营,这样你们三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也算有个依靠。”
三人又一起喊道:“小姐!”
苏婉对云朵说:“你是跟着我最久的,当初你娘把你生在织布坊里,而后你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苏家织布坊,那次生丝事件我也充分看到了你的忠诚。你耐心有能力,比顺子要细心,可以主要做决策。”
“顺子。”苏婉喊道,“你善于社交,有一张灵巧的嘴,而且灵活机智、八面玲珑,可以做织布坊的公关,以后这临安城里织布坊的大小宣传事务可都交给你了。”
“桑梓。”苏婉说,“虽然你只是一个卖花姑娘,可是您人细心,又精通算账,这织布坊里的进账和亏空,你每每都算得特别清楚,给出的所有的建议也都是好的,你可以继续留在织布坊里做一下财务。当然,以后这织布坊就是你们的了。你们三个一定要齐心协力,一起守护织布坊。”
三个人含泪点了头。
交代完这些以后,苏婉找到了李掌柜。
李掌柜以前掌管的是苏家织布坊,后来苏婉的名扬书局开张,又去了名扬书局做掌柜,如今这做掌柜的经验,要说谁也比不过他,那是肯定的。
苏婉找到李掌柜的时候,他正在名扬书局里算账,此时还不知道一家人准备进京的打算。
看见自家小姐来了,非常高兴:“如今这书局里的进账是越来越好了,小姐,小姐都可以在外面再买个宅子了。”
看见李掌柜春风满面的,苏婉都有点不忍心说接下里的话了,可是再痛苦,她也不得不快刀斩乱麻。
“掌柜的,我有一事相求。”
李掌柜看见自家小姐俏丽的脸上愁云密布,一下子也慌了神,立马客客气气地说:“小姐,有事里面商量。”
他们来到了雅间,李掌柜这才开口:“小姐,您有什么事就说吧。憋着也挺难受的。”
苏婉说:“掌柜的,我们打算搬家。”
李掌柜一愣,马上说:“搬去哪里啊?”
苏婉说:“搬去京城。”
李掌柜的脸顿时黑了。
苏婉说:“我打算带上你。”
李掌柜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苏婉说:“我知道。当年震惊全朝的那场盐案,你也受了牵连。若不是整个铺子里的人跪下来保你,恐怕你也成了那刀下鬼。可是,你们也知道我们阖府上下不能没有你,我们苏家,不能没有你。”
李掌柜的跪下说:“可是小姐,你知道的,李某此生就只有一个忌讳。就是京城。我曾经发誓,再也不回到那个地方,老死不相往来。我敬小姐,爱小姐,可是就是不能依着小姐。我不能去。”
苏婉说:“那年你来投奔苏家,父亲二话没说就收留了你。后来你一直是苏家的左膀右臂,苏家的织布坊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打理,没有人比你更懂做生意。若是你不去,我去了那地方,也不知道该怎样落脚了。李掌柜,求求你,苏家真的需要你。”
李掌柜的眼泪顺着鼻子往下流,一把年纪的人了第一次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也罢。老朽这条命也算是豁出去了!当年侥幸活下来,心已然是属于苏家。今日东家有难,我也不能不跟随。小姐,去了京城,老朽还是您的左膀右臂。”
苏婉点点头,承诺他:“你放心。去了京城,大大小小的事物能我去就我去,我会尽量少让你抛头露面的。你也不用怕。另外,你这一身的本领,也该是时候收个徒弟了,到时候他主外,你主内,一些需要出面的事情你可以让你的徒弟去,你坐在后面算账就可以了。”
李掌柜泪眼婆娑地答应道:“好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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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行沛没有动他的几千亩地,那一百间铺子也只是换了人经营。
可是,其他的能带走的都带了。
毕竟这临安城还是他们的老家,江老爷、江夫人和着江老太太都在这里等他回家。
如果不留有一些田产和店铺在这里,万一到时候有个什么闪失,在娘家连个贴补自己的人都没有。
进京的路并不轻松。
走了山路,换水路。
苏婉不知道当初孙宇宁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进的京,不过当初他是皇帝钦点的中书省侍员外郎,而且那也是他的心之所向,所以一路上难免春风得意。
可是,她和江行沛,却是赶鸭子上架。
他们并不想去到那京城深处去,可是偏怪这命运的流离。
在船上苏婉颠簸的都吐了。
从临安带的桂花糕,在夜间的低温下已经凝结了霜,用火烤后,霜化了,可是桂花糕却硬得下不了口。
夜间船上冷。
即使带了火炉,也挡不住那嗖嗖的冷风。
苏婉禁不住咳嗽起来。
这让她想起了上一世。
自己在牢里,也是这般咳嗽着。
只是,那时的她无人问津,而此刻江行沛却把自己的披风给她,坐在她旁边,还把一个小火炉给她。
“很冷?”
苏婉点头:“比临安冷。”
江行沛道:“很辛苦?”
苏婉摇摇头:“不辛苦。”
其实她想说,跟上一世比起来不算辛苦。上一世,她的所有时光都给了孙宇宁,一心一意帮她打理家族生意,冬天冻得手都生了冻疮;夏日里闷在仓库点货,差点中暑。可是,她都没有说一声辛苦。
在她的眼里,最辛苦的是背叛。
是你拼尽所有,而在他人眼里却一文不值。
可此刻,江行沛的眼里心疼得都快要滴出水来,那雾蒙蒙的眼睛看得苏婉好一阵失神。
她感觉江行沛要比孙宇宁更关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