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太阳仍然是一个时辰前的太阳,那时刑昭昭觉得它灿烂而耀眼,这一刻她只觉得灼热难耐。
脸颊疼得似火烧一般,心却像在泡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又麻又痛,她在舅妈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那时她并没有太多伤心或是难过。
舅妈虽然也带了一个“妈”字,但那毕竟不是她亲娘,她亲娘不会这般对她,这是支撑她的倚仗。
她记得以前爹爹打她时,阿娘是小心将她护在怀中,用自己瘦弱的脊背代她承受了狂风暴雨,这是她心中全部安全感的来源,可这一刻她有些茫然。
“阿娘,舅舅要我嫁给牛二。”
“我的闺女凭什么由他做主?”听到哥哥绕过自己给女儿说亲,夏晴先是不满意,然后她立即就意识到不对劲,“哪个牛二?东关村里老牛家里那个游手好闲的二小子?”
她也是东关村人,对村里情况也算大致了解,看到刑昭昭点头,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牛二那混小子,自小就没个正形,他娘又那般厉害,谁家姑娘嫁过去肯定要被他们母子搓磨掉半条命去,哥哥怎么那么糊涂?”她迟疑了一下,“莫不是冯淑芬收了牛家的好处?不对,牛家就二亩薄田,吃了上顿没下顿,连聘礼都拿不出,又哪来银钱收买冯淑芬?”说到这里她瞪了一眼刑昭昭,“说,到底怎么回事?”
听见问话,刑昭昭木然道:“三日前牛二将我拖进了高粱地…… ”
话未说完,就见夏晴倒吸一口冷气,抓紧了胸前的衣襟,一双杏眼浮起怜惜与怨恨,“你…… 你…… ”下面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
刑昭昭知道她想问什么,摇头道:“没有,我用随身带的匕首刺伤了他。”
“这就好,这就好,做得好,做的好。”夏晴语无伦次的上前揽住了刑昭昭,拍着她的背道:“阿娘的乖孩子,你做的真好。”
突如其来的亲近,温热的怀抱,陌生的脂粉香,让刑昭昭全身僵硬极不适应,却也忍耐着没有挣脱。
夏晴抱着久未见面日渐生疏的女儿,这时才有了真实感,她红着眼尾心肝宝贝的拍拍摸摸,总像亲近不够,许久才放开她,道了一句:“瞧着比上次又长高了一截。”这时才注意到刑昭昭穿着一件褪了颜色又不合身的衣裙,她皱起修得细长妩媚的双眉,“上次给你送去的衣裳怎么不穿?”
“舅妈说留着过年穿。”远离了甜腻的脂粉香,她偷偷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夏晴一时无话可说,这种情况她早该有所预料的。
刑昭昭平静的说出接下来的遭遇,“后来牛二家上门求亲,我不同意,他便告我伤人,幸好知县大w明察秋毫判我无罪,可是舅舅舅妈却嫌我坏了夏家门风,要我嫁给牛二,我不肯他们就不许我再回去。”
“出了这般大事,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夏晴倒吸一口冷气,她做的营生见不得人,自是最怕官府,听闻女儿成了被告更觉得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张粉白的俏脸瞬间失去了血色,惨白如纸。
“我在大牢呆了三天,弟弟还小,舅舅舅妈嫌丢脸不肯管,我怎么告诉你呢?”刑昭昭努力不让语气里流露出埋怨的情绪,可是好像并不成功。
果然夏晴听完眼眶越红,最后她扯出帕子捂住了脸,抽抽嗒嗒哭起来,“他怎么说都是我的亲哥哥,我每月给他的银钱足够一家的花销,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们呢?”
凄凄哀哀的哭泣声,让刑昭昭依稀回想起旧日时光,那时阿娘也总是在哭,有时是背着她哭,有时则是抱着她哭,以至于她想起阿娘心中总是会浮现出温暖与潮湿这两个词。
“阿娘,别哭了。”犹豫了一下,她将手小心的搭在阿娘的肩膀上,夏衫轻薄肌肤的温度透过轻薄的桃红锦缎传至她掌心,糊了她一手的薄汗。
潮热的触感让她一时分不清是母亲身上的汗意,还是自己手心里的汗水,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她别扭的收回了搭在母亲肩上的手。
夏晴哭的伤心,却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了,想起自己刚抱住女儿时她身体的僵硬,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刚刚打过她,她在害怕才会那般反应,而现在自己那般难过,她这是在…… 嫌弃自己?
想到此处,夏晴又是伤心又是气愤。
五年的苦难时光早已杀死了曾经那个只会忍气吞声的小妇人,夏晴猛的跳起来,又一巴掌甩在刑昭昭的脸上,她扬着一张粉花脂残的脸,恶狠狠的瞪着女儿,“你也嫌弃老娘是不是?你吃我的、穿我的、喝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是自甘下贱做这种营生,可但凡有别的办法,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些吗?你以为我愿意低声下气的去侍候那些臭男人?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早知道你是这般没良心不如生下来直接掐死的好。”
想起种种不堪,她再一次捂住脸痛哭起来,边哭边诉说自己的不易,“我自己一个人有手有脚岂会饿死,还不是为了你们姐弟能有口饭吃,我是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你们这两个不孝的东西,要不是因为你们,我早就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了,这还不是怕你们没爹没娘受人欺负么。”
又挨了一巴掌的刑昭昭对着哭诉不停的阿娘只是觉得陌生,今天这两巴掌挨的虽冤枉,她却没有半分怨恨,她知阿娘过的辛苦,她也不是嫌弃,只是觉得陌生,一时不习惯与她接近。
“阿娘,我没有。”她试着解释。
“你没有?你没有什么?”夏晴扬起头,恶狠狠的瞪她,“你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简直跟你那死鬼爹一模一样。”她再一次捂住脸哀哀哭泣,“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些罪。”
“好了,别哭了,好不容易母女相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做什么。”夏晴在院子里又哭又骂,王婆生怕左邻右舍听见,一边劝慰一边将二人拉进房中,“眼下最要紧的是昭昭以后怎么办。哎哟,你瞧你把姑娘打的,姑娘都是娇客,你怎么能动手呢。”
进到屋里坐下,夏晴又哭了许久,她也盼着女儿能似小时候那般撒娇抱着自己说些宽心的话,可刑昭昭除了那句“阿娘,我没有”外再也没说别的话,她自觉哭得没意思,便慢慢收起了眼泪,用王婆端来水洗干净了脸,“你以后有什么打算?”